迷失在一六二九 五九十 御書房中(上)
紫禁皇城,新翻修的御書房內。書荒閣⊙∷↓
大明崇禎皇帝朱由檢翻看著攤放在寬大紫檀木桌面上那一份份與鹽稅相關的奏折,臉色愈來愈難看。
——如果不是這一次崇禎皇帝著急上火的要清查鹽稅,那些相關受益地區的父母官以及各路知情者們肯定還會繼續不聲不響的悶聲大發財,不過在官帽子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他們很快便熬不住了。那些轄區內有瓊海鹽流通的,可以直接從中獲取利益的倒還能撐得住,可以從私鹽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交稅銀。關鍵是周邊地區,知道有這回事,卻又并不能直接獲益的一干人等,以前從中撈到好處時還可以勉強閉嘴,如今事關自己的烏紗帽,那就是親娘老子也顧不得了——白花花的銀子再好,終究比不上烏沉沉的官帽子來的誘人。
只要有第一個人上書,便會有人陸續跟進。很快,鋪天蓋地的奏本彈章便飛進紫禁城,堆到了崇禎皇帝的案頭上。在這些奏折中,官員們紛紛用各種無可辯駁的事實和精確翔實的數字向崇禎皇帝匯報:鹽稅收不上來不是俺們的問題,而是因為私鹽賣得太狠了,朝廷的官鹽根本賣不出去!
至于為啥賣不出去……有幾個膽大的官兒還附上了官鹽與私鹽的樣品:前者是用傳統煮鹽法制作出的小粒子鹽,顏色渾濁,結晶體大小不一并混雜了各種雜質——這已經算是好的了,至少沒特意向里面摻沙子。而后者當然就是瓊海牌了,作為食鹽出售的話肯定是經過至少一輪過濾再結晶處理的,兩者光看賣相就是天壤之別,稍稍嘗一嘗也能很明顯感覺出前者的苦澀味兒。而更要命的一點——后者在市場上的價錢反要比前者低了一半還多!
如此巨大的質量和價格差異,官鹽在競爭中完全處于下風也就理所當然了。可以說只要是瓊海鹽所到之處,它們就完全取代了官鹽的地位。當地那些壟斷了鹽業銷售的鹽商們,他們手中原本價值萬金的鹽引如今在瓊海鹽的沖擊下變得一文不值——偏偏瓊海軍那幫人又很聰明,他們并沒把這些鹽商往死里逼,而是將其拉入到自己的銷售體系中。瓊海鹽每到一地。首先便是盡可能尋找本地鹽商作為銷售伙伴,將大量上好精白鹽直接批發給他們,讓本地鹽商成為最終的銷售點而不是親自去零售。如果碰上不愿合作的才會去扶植另一家——不過這種笨蛋極少。除了最初在廣東時遇上這么一例外就再也沒碰到過了。
總之這是一場極不對稱的競爭,如果沒有政治力量介入的話勝負根本不用看,可偏偏那幫賣私鹽的短毛后臺極硬,朝廷中樞都不敢惹。各地官員當然更不敢與其作對——這幫官兒當然不會承認他們同樣從這些私鹽交易中大量獲益,都很一致的把朝廷鹽政中所有弊端連同虧空都統統推在了瓊海鹽以及背后的短毛身上。
于是乎本就脾氣急躁的崇禎皇帝理所當然變得非常憤怒,幾乎要當場發下詔書再度討伐那幫肆無忌憚的短毛髡匪,不過在憤憤然拿起御筆之后,卻又頹然停下……
——這位朱由檢陛下只是年輕氣盛。性格躁切,卻并非呆傻愚蠢。事實上朝廷里關于要對付瓊海軍的言論從來就沒有平息過。隨便想想也能理解,那幫短毛所作的事情和明王朝士大夫的思想旋律怎么可能合拍呢——他們在山東大肆引誘民眾、他們在威海瘋狂“剿匪”、他們在南方隨意與外藩開戰議和、他們更膽大妄為的宣稱瓊海軍不屬于大明朝廷!這種種言行,在那幫明朝士大夫眼中,哪一條不是彌天大罪?哪一條不比區區一個販私鹽的罪名更重得多?如果按那些士大夫官僚的想法,或者大明朝以往的行事慣例,這幫短毛早就被凌遲碎剮不知道多少遍了。
可一個人想干什么和能干什么終究是兩碼事,對于一個末世王朝也是一樣——無論那些“主戰派”如何理由充分。氣勢洶洶的幾次三番要求制裁瓊海軍。朝中的“主和派”們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啞口無言:
“若再逼反了髡人,何人可敵?”
明末的文官集團作為一個整體辦了許多蠢事,但能夠爬到這位置上的個人卻絕沒一個傻瓜,要他們坐而論道,夸夸其談很容易,可真要他們為自己的決定負點責任。那可就千難萬難了。收拾瓊海軍他們是舉雙手贊成的,但具體怎么收拾。如何才能確保不反過來被瓊海軍收拾掉,這幫人卻是一點辦法沒有的。
而崇禎本人對此也沒什么好辦法——以前兩廣總督王尊德為首。那些堅持要剿滅短毛的官員最終落得個什么下場,朝堂上下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時間過去那么久,所謂“廣州大捷”的真相也早已為眾人知曉,從事后看王尊德當時也真不容易,居然把南海一帶所有西洋人的軍力都引去跟短毛對戰了,就廟堂謀算來說已經是做到了極致,可結果居然還是失敗,那就沒辦法了。
而經過登州一戰后,瓊海軍的真實戰力也已經為朝中各大勢力所知曉,尤其是各路軍頭——朝中也曾有人試探著向軍方人士詢問過,若是討伐瓊海軍,可有哪路人馬愿意自告奮勇去干這一票的?那幫子短毛極其富裕,討伐他們油水可是大大的!事成之后朝廷封賞子也不會少。
但結果卻是非常一致的拒絕——開玩笑,想升官發財那也要有命去享受才成。人家兩三千人幾天工夫就掃平登州叛軍十多萬,這還是勞師襲遠從瓊州沖到山東去打仗,如今朝廷反想進攻他們的老窩?找死也不是這么個找法。就連諸軍中最驕傲狂妄的關寧軍聽到這消息時都犯了蔫——關寧軍首領祖大壽的兄弟,那位著名的“祖二瘋子”祖大弼,一向是以勇猛無畏見敵必沖著稱的,因為在山東跟瓊海軍接觸過,在其兄長詢問他這想法是否可行時,干脆當著其兄長和那詢問使者的面直接回答:那不如直接進攻沈陽,活下來的可能性還更大些。
連客觀條件都不具備,主觀愿望再怎么強烈也只能擱置——朱由檢雖然不懂這些哲學名詞,但行事終究要遵循這些原則。御筆拿在他手中懸了半天,想要出兵征討瓊鎮的言辭在心里斟酌了一遍又一遍,卻遲遲落不下去。
心情郁悶之下,朱由檢隨手拉開書桌抽屜,從里面摸出幾粒巧克力糖豆丟到嘴里,但幾乎就在那股醇厚香濃可可味于口中化開的同時,朱由檢又立即想起這種頗美味的糖果恰恰也正是來自于瓊海鎮,心情一下子變得更加郁悶了。
——如果瓊海軍是那種一味跋扈,與國家毫無益處的祿蠹國賊之流,那即使對方再怎么強悍,朝廷這邊作為一個整體,終究還是能下決心與其對抗的,接下來無非是采用何種謀略而已——就好像對夙敵蒙古和關外建虜一般,與強敵死磕到底本就是大明的傳統。
可偏偏那伙短毛桀驁歸桀驁,卻又真真切切的給朝廷帶來了不少好處。別的姑且不論,光是這紫禁城中眼下就有許多來自瓊海鎮的好東西。尤其是眼前這座新翻修的御書房,其中所有家具陳設都是使用從海南運來的材料,完全按照瓊鎮所提供的圖紙,由南方技師帶著宮內匠人一同裝配搭建,其舒適方便程度遠非傳統宮室可及。
思維發散開來,朱由檢的目光情不自禁從桌面奏折上轉到了旁邊——那里擺放著一盞玻璃臺燈,雖然仍舊需要點燈油,可由于配置了反射鏡的關系,其光照度遠比一般油燈要亮很多,晚上讀書直與白晝無異。
接著再轉到窗前,那里有用大塊玻璃片鑲嵌的落地大飄窗,對外凸出形成一個半圓的陽光房。每當中午時分,暖暖的太陽光照射在柚木地面上,在那里擺上一張弧形底面的半躺搖椅,沒事的時候躺在椅子上曬曬太陽,絕對是一件賞心樂事——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抱著幼子慈瑯坐在上面搖晃,小家伙開心大笑的樣子,縱使朱由檢此刻滿心愁緒,臉上卻也禁不住顯出一絲微笑。
之后他的目光從窗前又轉到側壁一扇小門處——這間御書房不大,不過里面除了書桌臺架外還布設了一張床,可供臨時休憩之用。而且在主屋旁邊還附屬了一間小小凈房——按短毛的習慣叫盥洗間,那里頭全套衛生設備帶墻面瓷磚也都是瓊鎮出品。而這間墻壁四周都遍貼瓷磚的小屋也是與大明傳統習俗相差最大的一處地方——按照傳統這類房間向來都是遠離主屋的,但朱由檢如今卻已經習慣在這座小屋里洗漱起坐,甚至每天早晨還得專程從寢宮到這邊來洗個澡才覺得全身舒泰,否則一天都不得勁兒。得寵的田妃來這里混了幾次后也嚷嚷著要在自己宮室中搞一處同樣的,只是見皇帝最近心情不太好才沒敢多提。
迷失在一六二九 五九十 御書房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