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第181章、金城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東十月初時,鎮守在平襄城的平北將軍鄭璞,終于下定了決心,驅兵往金城郡榆中縣進發。
乃以別督張嶷領玄武為前部,先行沿途探路警戒、逢水搭橋、日暮安營扎寨等;紹義將軍州泰與暫領監軍的糜威,各領本部為后軍,護送糧秣輜重。
諸如五百重步卒及甲騎皆落中軍,圍繞著鄭璞自身的五百部曲,拱衛中軍將旗而行。
如此安排,乃是鄭璞所攜帶的糧秣甚巨。
可堪此番進軍的八千士卒及戰馬,足食三月!
因為后方,轉來鎮守平襄城的關興部,是無法分出兵馬為他運送糧秣的。
且從平襄至金城郡的榆中縣,距離有數百里。行軍繞過秦昭王長城遺址,依次跨過上源厲河、支流關川河,需要約莫十天方可抵達。途中除了關川河谷下游聚集了些羌胡小部落外,皆是渺無人煙的荒涼之地。
如此地形,讓行軍的危險大增。
逆魏本就多騎,無有戍圍及險要扼道下,很輕易就可斷絕了鄭璞的糧道。
是故,鄭璞思來想去,索性將所有的糧秣都一舉帶上,不給予逆魏遣輕騎來擾的機會。
對,他心中對此戰的預期,僅三個月。
如若三月之內戰事無有進展,那就說明進攻西平郡的李嚴那邊,士卒皆已乏力,他再留在榆中縣也是獨木難支。
而若是他這邊能撕開逆魏的防線,那就不愁將士的后續糧秣了。
因為金城郡對涼州的特殊意義。
最早,秦時及漢初,中原王朝對西北的防御,都是依托著大河(黃河)修筑城塞而守的。
如秦始皇時,蒙恬為秦王朝沿大河構筑防御的“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三十四縣,城河上為塞”。
至漢武帝開邊,公元前121年遣霍去病西來,通過“漢匈河西之戰”征服河西走廊。
那時,漢王朝收降盤踞于河西走廊的匈奴渾邪、休屠王兩王后,僅僅是建制了酒泉郡等行政區,并沒有涉及到金城郡及河湟谷地。
因為漢王朝征服河西,乃是取道蕭關道;且西部邊界止于大河之時,羌人所控制的河湟谷地并不會對隴右的安全造成致命威脅。
然而,當涼州范圍逐漸沿祁連山北麓,向西延伸至西域之后,金城郡便成為了大漢疆域防線的漏洞。以河西走廊的區位來看,一旦河湟谷地的西羌與北胡屬性的匈奴人結盟,狹長的河西走廊將很容易被切斷,進而脫離中原王朝的控制。
是故,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便將目光投來了金城郡(含西平郡)。
公元前111年,以羌人曾配合匈奴進攻河首之地(枹罕)為由,漢武帝發動了對羌人的戰爭。
那場戰事雖勝了,但僅僅是微弱的掌控了金城郡,并沒有征服河湟谷地。
戰后只是設置了“護羌校尉”一職,管理對羌事務。
直到公元前81年,漢帝國才正式開始設置金城郡(含西平郡)。
但基于河湟谷地的羌人自成一體,漢王朝無法遷徙黎庶進入屯田戍邊,便以金城縣榆中縣東西扼守的河谷(蘭州盆地)為遷民屯兵戍邊之地;以另一條注入大河的支流烏亭逆水(莊浪河),沖刷出來的河谷設立了城塞及縣,守備河湟谷地對河西走廊的威脅。注1
乃是令居塞與枝陽縣。
其中,令居塞乃是歷代護羌校尉的駐地。
亦是說,金城郡乃是河湟谷地與河西走廊的樞紐。
這也是鄭璞領軍來此地的緣由。
若能攻入榆中縣,便可驅兵進圍金城縣,將西平郡變成飛地。
無論李嚴有沒有攻下西平郡,大漢都可以從烏亭逆水北上,將河西走廊攔腰截斷了。
魏國總領涼州軍事的征西將軍夏侯儒,對此地的戰略意義也十分了然。
所以他才以本部一萬五千步騎屯守在此,無論安定郡及西平郡戰事如何,都選擇按兵不動;而魏大司馬曹真亦然不責他避戰。
自然,軍中士卒說他“畏戰”,也沒有冤枉了他。
以他的兵力,只需留守三五千兵卒在金城與榆中縣,便可讓金城郡穩若泰山,其余兵馬都可以出擊隴右策應安定郡的。
只是他對鄭璞的忌憚,所以才選擇了最保守的做法罷了。
但有時候,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鄭璞領軍出平襄城后,他派遣的游騎斥候便歸來稟報。
那時,他還有些不敢相信。
以漢軍區區八千步騎的劣勢兵力,竟然膽敢長驅跋涉來金城郡攻他?
莫非,是西平郡有所變故乎?
第一時間內,他想到的,便是進軍西平郡的李嚴在戰事中占盡優勢,所以才會遣人讓在隴右的鄭璞前來,牽制他不能去西平郡支援。
但他遣去問西平郡戰事的信使,帶回來的消息卻十分詭異。
“將軍無憂,有淮在西平一日,逆蜀必不能進半步!”
郭淮是如此作答的。
慷慨決然,猶如立軍令狀一般。
亦讓夏侯儒更加詫異了。
郭淮的將略,不僅大司馬曹真青睞有加,就連昔日的魏武帝曹操都盛贊過。
既然膽敢如此放言,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是故,他更加想不通了。
彼逆蜀鄭璞領軍來戰,倚仗是什么呢?
此地的大河,又沒有讓他再度“好運”撞上曹軍大疫的機會!
哪怕是守備在四望峽的將軍賈栩,遣人來告知,逆蜀屯兵在河首大夏縣的高翔部正進軍而來,意圖策應鄭璞進軍金城郡,他都無法理解。
以四望峽的固若金湯,更不可能被逆蜀所攻破!
一直待到刺探軍情的斥候,傳來更多消息后,他才隱隱有所猜測。
漢軍所攜的糧秣頗巨!
至少可讓所領的八千步騎足食三月,甚至更長。
彼逆蜀鄭璞,乃是打算將我本部步騎,長期拖在金城郡,為西平郡的戰事創造機會吧?
他是如此告訴自己的。
因為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因而,他一邊讓斥候嚴密監視漢軍的動向,一邊調遣兵馬備戰。
金城縣榆中縣(蘭州盆地)的防御,郭淮鎮守時的調度,便已經可稱是固若金湯。
抑或者說,能被漢武帝選擇作為涼州、隴右、河湟谷地三地樞紐的地方,這段河谷的地形十分適合于防守。
這個狹長形的河谷,同樣類似于“兩山夾一河”的地勢。
東點被稱之為“桑園峽”,西點的名字叫作“岸門”(今蘭州市西固區岸門村)。兩個端點間的南北最寬處卻只有十余里(漢),最窄處甚至只有不足兩里。只要扼守住了整個河谷東端榆中縣的桑園峽,便可卻敵于外。
唯一需要擔憂的,榆中縣以外的拱衛戍圍。
乃是與勇士縣與牧苑下方的一片平地(今榆中縣)。
大河有一支流喚作苑川河,從山脈中蜿蜒至此灌溉了土壤,讓此地雖不及金城縣等地肥沃,卻也可以開辟出無數良田。
一直以來,魏國在金城郡的駐軍,便不少糧秣供給出自于這片小平地的屯田。
先前,大河能造就如此良田,乃是魏國的幸事。
而如今,卻成為了金城郡的隱患。
此處地勢平坦,無險可守!
若是漢軍前來占據了,便可作為前哨,扣押此地的黎庶屯田養士卒,伺機攻入金城郡的核心河谷。
當然,夏侯儒也有其他選擇。
在堅壁清野上,魏國的執行力素來以高效著稱。
若是愿意的話,他可以在鄭璞領軍趕至之前,讓士卒將此地的村落黎庶皆遷徙入榆中縣的桑園峽之后,避免被逆蜀所虜。
然后,堅守桑園峽,以逸待勞坐看逆蜀徒勞無功。
待到蜀軍糧秣耗盡、士氣萎靡,再縱兵追擊而戰。如此,既使不能大獲全勝、斬將奪旗而歸,亦然可以讓逆蜀驚慌失措,丟棄輜重無數。
只不過,如此勝算頗大的戰略,夏侯儒不能選。
并非時憐憫黎庶百姓的惻隱之心。
更不是擔憂自身“畏戰”的名聲,更加遠揚。
而是麾下將士求戰之心很炙熱,讓他無法拒絕,亦不能拒絕。
其中,一名跟隨了他數年、被他倚為臂膀的部將,求戰的言辭令他無法拒絕。
他乃是武威郡人,王祕(秘)。
時年剛過而立之年不久,雖小家小戶出身,卻身軀雄壯、頗有勇力。
少好游俠,以力稱雄于鄉閭間。
十年前的河西大擾,武威顏俊、張掖和鸞、酒泉黃華、西平麹演等各舉郡反叛,自號將軍,相互攻擊。和鸞出兵誅殺了顏俊,王秘以曾受過顏俊一飯之恩,便孤身持刀潛入行刺,將和鸞殺死。
事成后,恐被余黨報復,便帶著家人亡奔來投魏國名臣、時任涼州刺史的張既。
張既以他為國除叛逆,又喜他報恩之心及勇武膽略,便上表其功;將他家眷悉數遷入關中京兆安置,讓他領屯長入伍效力。
后,夏侯儒前來涼州任職后,已經積累功勛成為偏將軍的他,亦被轉至其麾下。
而夏侯儒因為先前被魏文帝曹丕猜忌,行事頗為謹慎,是故常尋出身本地的王祕詢問涼州各地風物及各大羌胡部落的情況。
久而久之,王祕便成為了夏侯儒的心腹部將。
如今,王祕出聲請戰,一來算是報恩,替夏侯儒被軍中士卒所聲稱“畏戰”的名聲反駁。
另一,則是想積累功勛,讓自身的仕途更進一步。
尤其是,魏國開始實行“邊人治邊”的政策后。
權力的路途,本來就是一條讓人做無數次選擇的道路,亦然是可以改變許多人的道路。昔日恩怨分明、不顧生死只身報恩的他,浸淫仕途的時間久了,也擁有了汲汲營營之心。
為達到目的,他勸說夏侯儒的話語很具備說服力。
“將軍若堅壁清野,固然深得兵法精髓。然而,此地乃是涼州,羌胡者眾;胡虜部落寡文學、少禮儀,皆以力稱雄。若是將軍避而不戰,恐他人皆謂將軍畏蜀如虎,人心思異矣!”
此言,讓夏侯儒暗自凜然。
他在涼州任職不少年了。
也知道王祕所言并非有虛。
那些羌胡部落,若是見他一直避戰,恐真會覺得魏國兵鋒太弱,轉而去與逆蜀合流。
是故,他也終于領軍前來,準備與鄭璞逆戰。
乃是依托著榆中縣東南平地的戍圍,讓步卒落下營寨坐等漢軍來攻;別遣騎兵游弋在外,自行尋找戰機。
必要之時,他也不吝與漢軍野戰!
對此,一路行軍趕來的鄭璞并不知道。
斥候探知的消息,乃是金城郡驟然大嚴,許多兵馬皆匯聚到了榆中縣。
且他預想中的進軍之地,那片大河支流灌溉的小平地黎庶百姓,并沒有被逆魏遷徙而走。
此是令漢軍振奮的消息。
他出兵而來,本就是策應李嚴進軍西平郡的。
并沒有抱有攻下金城郡的奢望。
如今看起來,或許此戰能擄掠些黎庶百姓歸去,給朝廷添戶及充實隴右屯田。
且他行軍至關川河谷(今定西市)時,漢軍無有了后顧之憂:進軍金城郡的路途,不再為沿途的水源發愁。
乃是盤桓在關川河谷下游的匈奴休屠支部,遣人來示好了。
這支匈奴部落很弱小,族人僅僅兩千余落(戶)。
最早是繁衍生息在安定郡烏水(清水河)流域的部落,后來被夏侯淵所擊潰,部落四散,有一支遷徙到了此地生存。
就是過得很不好。
飽受周邊強大的羌胡部落的欺凌,且魏國讓出了絲綢利益,他們也無法染指。
部落太弱了,沒有足夠的實力走絲路。
是故,其首領梁元碧打探到漢軍進發金城郡后,便遣人來示好:將后續路途何處可避風雪及有水源等悉數告知。注2
想著未雨綢繆的打算。
若是將來大漢攻下涼州了,會念及今日之情,將他們當成“千金市骨”的例子善待之。
蜀臣 第181章、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