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5漢風再起 揚州十日記(白話文)
白話文本
1645年清順治2年己酉夏4月14日,督鎮(官名)史可法從白洋河失守,倉皇退卻到揚州,隨即緊閉城門,死守揚州城。
滿洲軍隨后而至,四月24日開始用大炮攻城,當日未攻破城池。此時的揚州城內,守備森嚴,各個城門都有士兵把守。
我家住在西城,屬于一個姓楊的將領所管轄的區域,其手下官員、士卒等散布于各處。左鄰右居都有兵卒進住,我家也住了兩個士兵。可是這些軍人住在他人家里毫無規矩可言,踐踏禍害無所不為,我每天還要供給他們上千的錢幣。時間一長,漸漸的感覺難以為繼,不得已與左右鄰居商量,一起請他們的楊將領吃頓酒飯。
酒席宴間,我強做恭敬不斷討好這位楊將領,終于討得歡心。這頓飯吃的效果不錯,楊將領指示那幾個士卒離這兒遠點,別再搗亂。楊將領看來還很喜歡聲色之娛樂,會彈琵琶,對我們表示很想找一名高檔次的揚州妓女,最好是當地名妓,以便在軍務閑暇之時休息娛樂。
由于酒喝得融洽,當天晚上,他又回請我一起喝酒。本來一心要縱情歡樂一晚,但忽然督鎮史可法的一張紙條傳到酒席宴上,楊將領展開一看,為之臉色大變,急忙起身登城而去,我們大家也只好散了。
第二天25日早上,傳出督鎮史可法的告示,里面有“此次守城,一切由我一人擔當,不會連累百姓”的話,聞者無不欣慰,無不感激涕零。此時又傳來了巡邏的明軍小勝敵軍的消息,人人都喜笑顏開,互相慶賀。
午后,我的一個娘家人由于躲避投敵叛亂的興平伯(明總兵)高杰的亂兵,自瓜洲逃來揚州投奔我家,(興平伯高杰投敵叛亂,史可法張榜通緝他,所以遠遠逃離揚州)亂世之中久別重逢,與我妻二人相見不禁唏噓不已(我妻當時已有九個月的身孕)。
此時外面盛傳敵兵已經入城,已有一兩個人專門來告訴我此事。我于是急忙到外面打聽消息,又聽有人說:“并非敵軍入城,而是靖南侯黃得功(黃蜚)的援兵已經到了。(此時清軍正是假冒黃蜚援軍的旗號騙開城門攻入揚州,史可法輕信上當)”再看城墻上守城的軍隊,仍然保持嚴整不亂,才稍放寬心。但剛到了大街上,已是人言洶洶,一片混亂。眾人正皇皇之際,突然一片塵土飛揚中,披頭散發光著腳的逃難者狂奔而至,問他們,全都心急氣喘誰也無法講清到底發生了什么。
忽然,有數十騎自北而南奔馳,狼狽逃竄而去,其勢如波涌,人群紛紛躲避。其中眾人護擁著的一個正是督鎮史可法。原來他們是想奔東城突圍,由于滿軍防衛嚴密無法突破,才向南狂奔,欲出南關突圍。由此才知道敵兵入城是無疑的了。
正在此時,又有一騎由北而南,撤韁慢步,緩緩而來。馬上之人仰面哀號不止,馬前二士兵依依拉著馬韁繩不舍離去。此景至今猶在眼前,只是恨當時未能前往問其姓名。此騎稍稍遠去后,守城的兵丁全都拋棄兵器和盔甲軍服,紛紛從城墻上跳下逃命。有人因此摔碎了腦袋而死,還有摔折了腿骨的。再回頭看看城墻上已空無一人了。
城破之處的情形更為混亂。此前,督鎮史可法由于城墻上過于狹窄,炮具無法放置,令在城垛上設了一塊木板,一頭搭在城墻上,一頭搭在民居上,使城墻寬度擴展,得以放置大炮。而工程一直未完工。在此處敵軍率先登城的士兵揮舞兵器,白刃亂下,守城兵民紛紛奔逃躲避,互相擁擠踐踏。城墻上的道路很快被人流堵塞,于是人們跳上所置木板,匍匐攀援,企圖逃上民屋。但此木板并不堅固,人數一多,隨即傾覆,人如落葉般墜下,摔死的有十之八九;到達了民屋頂上的人,在屋頂上奔走,腳踩瓦裂,鏗然有聲,其聲如同劍戟相擊,又象雨雹挾彈,四應不絕。屋中之居民駭然不已,驚惶萬狀而出。而其客廳、堂室內外以至臥房之中,早已有了從城墻上攀屋而下的守城兵民,全都驚惶失措地尋覓縫隙和隱蔽之處欲潛匿下來,主人大聲呵斥也無法阻止。此時揚州城全都已經關門閉戶,人人屏息靜氣而待,不敢有任何行動。
我家后廳正對著城墻,從窗隙中向外窺視,見城上滿兵由南向西行進,步武嚴整,即使淋雨也絲毫不亂。我私下合計,認為這是軍紀嚴明且有節制的軍隊,不會對百姓如何。心里稍微安定。
突然聽到叩門聲急,原來是鄰人相約一起設案焚香迎接滿軍到來,以示臣服和不敢抗拒,我雖然知道這樣做不會有什么作用,但此形勢下也無法立即改變眾人的決議,姑且唯唯相應。于是眾人換衣服,排好隊列站立,等待滿軍到來。但等待良久也未見滿軍。
我于是又到屋內后廳窗上窺視城墻,見到滿軍隊伍比剛才有些稀疏,停停走走。突見滿軍士兵中間擁有婦女雜行,看其服色,都是揚州本地女子。我才開始大為恐懼,回頭對老婆說:“敵兵入城,倘有什么不測,你就當自裁以免受辱。”妻悲泣著說:好吧!隨即又涕泣交下,對我說:我以前積攢了好多私房錢,交給你處置吧,若我死了,永無復生人世之可能,留此財物何用?于是把所有錢財盡數拿出交給我。
正在此時,有人進來大聲喊叫:來了!來了!我急忙跑出。遠遠的望見從北來了數騎,都緊拉馬韁緩緩前行,遇到了迎接的隊列,俯首對下邊等待的人好像在說什么。這時候,揚州全城人人人自危,各自為守,所以雖然相隔不遠但往來消息不通。人們焦急地等待他們靠近,才知道他們正在逐戶要錢。然而也并不十分苛求,稍有所得,就不再多問,即使有不服從的,雖操刀相向恐嚇,尚未傷人。到后來才知道有人捐金萬兩相獻,而頃刻之間遭到殺戮,是因為有當地揚州人做滿人的臥底。滿兵逐次地到了我家門前,一騎馬滿兵獨指著我對后面的騎兵說:“給我找這個穿藍衣的人要錢。”后面的滿兵剛下馬,而我已飛快地逃遠了。滿兵也就棄我不顧上馬而去。我心里捉摸:“我的服飾粗鄙象個鄉下人,為什么單單找我要錢?”
恰好這時我的大哥、弟弟也來了,于是一起謀劃:“我住的房子左右都是富商,他們是不是認為我也是富商呢,這可怎么辦?”大家都十分焦急,最終決定盡快轉移。于是托付大哥率領家里的婦女等人從偏僻小路冒雨來到二哥的住宅。二哥住處在何家墳后面,左右均是赤貧之人,應該比較安全。我一個人獨自留在后面以觀動靜。不一會大哥忽前來說:“大街上滿軍已經大開殺戒了,還留在此處何用?我們親兄弟無論如何應在一處,同生共死,雖死也可以無恨了。”
我于是拿好先人神主與大哥一起來到二哥住宅處。當時有我和大哥二哥弟弟、一嫂一侄、懷孕的老婆和五歲的兒子、兩個娘家小姨、一個內弟,共12人同避二哥家中。天漸漸黑了,敵兵殺人聲已響徹門外,眾多家人都不敢呆在屋里,心驚膽戰地躲在房頂上。而雨越下越大,十多人只有一條氈子共蓋,全身都被雨淋濕。外面哀痛之聲撕心裂肺,懾人魂魄。直到夜深滿兵漸稀,才敢抓住房檐下來,敲石取火做飯。
這時,城中到處起火,近的就有十馀處,遠的更是不計其數。揚州城內火光相映如雷電照耀,辟卜聲轟耳不絕。又隱隱聽到被擊傷未死者痛苦呻吟的聲音,哀顧斷續,其慘不可形容。飯熟,眾人相顧驚懼,竟沒人能下一筷,也沒人能出一個主意。我妻子取出前面交我的私房錢,打碎為四塊,兄弟各藏一塊,藏在發髻、鞋子、衣帶內的都有,以備不時之需,或可以救人一命。妻又找了一件破衣服和爛鞋子給我換上,裝扮成窮人。于是眾人整夜不眠,直到天明。
就在這個晚上,有很奇怪的鳥在空中發出笙簧一樣的叫聲,又象小兒在啼哭,似乎就在離人不遠的地方,后來問大家都聽到了。
26日,很快地,城內火勢減弱。天色漸明,大家再次爬高上到屋頂躲避,發現已有十多人伏在房頂與房頂之間的天溝內躲藏。忽然,東廂有一人爬墻上房逃跑,一士兵持刀緊追,也速度如飛般地上了房,一下就看到了我們這些人,隨即舍棄所追之人向我們而來。我當時嚇得惶恐失措,立即跳下房頂,大哥二哥也隨我跳下,弟弟也跟上逃命。我們快跑了百余步才逃脫追逐。但與其它家人失散了,不知他們的生死。
這時,幾個狡猾的滿兵怕藏匿的人太多不好找,就詭稱紿眾人以安民符節,不再殺人。于是藏匿的人爭相出來跟隨他們,共集中了五六十人,其中婦女參半。二哥對我說:“我們只有區區四人,若遇到強悍不講理的士兵,肯定不能幸免。不如跟著大家,人多勢眾則容易逃命,即使遭遇不幸,也是大家一起生死相聚,無所恨了。”這個時候,我們都已亂了方寸,更找不到其他的救生良策,唯有默默相許。于是大家一起出來跟隨眾人。帶領這群人的是三個滿兵。他們首先對所有人挨個索要金帛錢財,幾個兄弟都罄盡所有財物給他拿走了,只我一個人幸運地被他們忘了搜查。突然聽到婦人中有人叫我,一看是我的好友朱書兄的兩個小妾,我急忙制止她們。此二人都披頭散發,衣不遮體,小腳踩入泥中一直到沒脛的深度,狼狽不堪。一妾還抱著一個女嬰,滿兵發覺了,就揮舞鞭子抽打嬰兒,一下搶過來扔到泥中,旋即把婦人趕走。
一滿兵提刀在前引導,一滿兵橫槊在后驅逐,一滿兵居中在隊伍的左右看管以防逃逸。三滿兵驅趕數十人如驅如犬羊,稍有不前,即加捶撻,或立即殺掉。婦女們還被用長繩索系在脖子上,繩索拖掛,累累如貫珠,女人們由于小腳難行,不斷跌倒,遍身泥土,一步一蹶。此時街上但見滿地都是被棄的嬰兒,或遭馬蹄踐踏,或被人足所踩,肝腦涂地,泣聲盈野。路過一溝一池,只見里面堆尸貯積,手足相枕,血流入水中,化為五顏六色,池塘都被尸體填平了。
三滿兵把人群趕到了一所宅子的門前,原是廷尉永言姚公的居所。眾人從后門直入,只見屋宇深邃,處處都有尸體,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的死處了吧。眾人又被驅趕逶迤前行到達前屋,出到街上進了另一處住宅,原為西商喬承望之宅第,這里就是三滿兵的巢穴了。
進了門,見到已有一滿兵看管著幾個美貌女子在里面翻檢堆積如山的彩緞服飾,見到三滿兵到,該滿兵大笑,隨即把我們數十男子驅趕到后廳,只留下女人在旁室中。前廳房中有二方幾,三個制衣女人,另有一個中年婦人正在挑揀衣服。此婦是揚州人,濃抹麗妝,鮮衣華飾,指揮言笑,一副欣然自得的樣子。在其挑揀的物品中一遇值錢之物,就向滿兵乞取,曲盡媚態,不以為恥。我恨不能奪滿兵之刀,斬斷此**。聽滿兵后來曾對人說:“我們當年征服高麗的時候,曾擄掠高麗婦女數萬人回滿洲,其受盡屈辱而無一人投敵變節,何以堂堂中國,竟然無恥至此?”嗚呼,這正是中國所以大亂之原因。
三滿兵隨即命令所有婦女從外到里,自頭到腳,全部脫光濕衣,并令制衣的婦人以尺量每人的長短寬窄,再給她們換上新服飾。這些婦女由于滿兵威逼不已,只好裸體相向,隱私盡露,其羞澀萬狀,痛不欲生,難以言喻。換完衣服,幾個滿兵乃挑選婦女左擁右抱,飲酒做樂,嘩笑不已。
不久,一滿兵突然提刀起身,向后廳的眾男子大叫:“蠻子,過來,蠻子,過來!”我旁邊的數人已被縛住不能動,其中有我大哥。二哥說:“勢已至此,夫復何言?”緊握住我的手往前走,我弟弟也跟著眾人走,這時被他們看押的男子共有五十多人,而滿兵提刀一呼,眾人魂魄已飛,無一人敢違抗不往前走的。我隨弟兄出廳,見外面滿兵挨個殺人,眾人都次第等待著被殺。我最初亦想甘愿就死,但若有神助一般,忽然心中一動,趁人不備,潛身后逃,又回到后廳,而所有五十多人都沒有發現。
廳后宅西房還有幾個老婦,不可能躲開她們,所以無法通過。于是由中堂穿至后室,發現里面盡是馬匹牲口,也不能從這兒逃走。此時心中愈發焦急,就趴在馬肚子底下,從一匹匹牲畜腹下匍匐而出。若此時驚動牲畜,它們一亂起來,我很快就會被踏成肉泥。逃離此處,又過數間房屋,都沒有逃離之路,只旁邊有一個屋間的小道可通往后門,而小道上的門已被滿兵用長釘釘死。
我又從后屋來到前邊,聽到前堂殺人的聲音,愈加惶怖無策。環顧左側,發現一間廚房,里面有四個人大概也是被抓來做飯的。我求他們把我收留下來,讓我也一起干點燒火做飯的活,說不定也可以幸免。但四人嚴詞拒絕說:“我們四個人只不過是抓來干雜活的,如果滿兵發現增人,肯定懷疑有詐,你會秧及我們!”我哀求吁不已,他們開始惱怒起來,要把我拉到外邊,我只好離開。
這時心中愈發焦急,發現臺階前有個架子,架上有個大甕,離屋頂不很遠。于是抓住架子往上爬,手剛剛到達甕的位置,架子突然傾倒,身子已經摔到地上,是由于架子重心太高而我用力過猛。
無可奈何,只好急忙回到小道門處。雙手抓住釘門的大釘子拼命搖撼,怎么也無法打開。用石頭敲擊,聲音之大一直傳到外庭。怕被滿兵發覺,不得已再竭力搖撼,直到手指裂開,血流不止,血水順著胳膊一直流到到兩肘。這時長釘松動,用盡全力往外拔,終于把釘子拔出在手中。急忙拉門閂,但由于木頭門閂遭雨水浸泡而漲,其堅澀難開更數倍于拔長釘。我愈發心急,奮力猛拔門閂,用力之下,門閂未開而門框突然折斷,整個門傾斜倒下連旁邊的墻壁都塌了大一塊,聲音之大如同雷鳴。我急忙聳身跳過爛門,都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大力氣,迅速從后門出來。
外面就是城腳。這里到處都充斥著滿兵和馬匹。根本無法通過。于是立即又擠身鉆入了喬宅之左鄰的后門,但發現這里凡可避人處都有人藏匿,而且都堅決不肯容他人進入。由後至前,五間大屋子都無一例外如此,直到大門口,這里已與大街相臨。
街上滿兵兵丁往來絡繹不絕,可能大家都認為此地很危險所以沒有人在此躲藏。我急忙進入,見里面有一床,此床上方有仰頂,于是抓住支柱登到仰頂之上,屈身向里躺下。喘息方定,忽聽到隔墻我弟弟的哀號聲,又聽到舉刀砍擊的聲音,一共砍了三下聲音才沉寂下來。不一會,又聽到二哥的哀叫懇求,說:“我有錢財在家中的地窖里,放了我吧!我去把錢取出來給你。”只聽到一刀砍下的聲音,一切又歸于沉寂了。我此時神已離舍,心若焚膏,眼枯無淚,腸結欲斷,不能自主。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滿兵挾持一個女子直入此屋中,欲在床上奸淫此女。女子一開始堅決反抗不從,后來在滿兵的暴力脅迫下只好屈從。完事后,女子說:“此地靠近大街太不方便,有可能被其他人發現,不可在此處久留。”滿兵于是又把她帶走離去。其間我幾乎被發現。
此屋頂上有竹席做的隔斷,不能經受人的重量,但順著它可以抓住房梁。我用手扳住梁上的桁條爬上去,用腳踩住駝梁,下面有席子遮擋,房梁以上漆黑一團,不易被發現。
后來仍有滿兵前來,用長矛往上搠,發現里面是空的,料想無人在上,我才幸運地整日沒有遇到滿兵。然而外面大街上每有滿人兵馬過,必有數十男女哀號隨其后,被屠殺的有多少人不得而知。
這天雖然不下雨,但也沒有太陽,我躲在里面不知時間是早是晚。到了夜里,街上軍騎稍稍稀疏,左右只聽見有人悲泣的聲音。想我弟兄四人已經有二人遇難,大哥還生死未卜,我的妻兒還不知在何處。我不能在此久留,必須去尋找他們,說不定能得一見,告訴他們兄弟被殺死的事情。
于是順著房梁慢慢下到地上,躡足走到前街。街中尸體橫陳,互相枕藉,天色昏暗無法分辨死者是誰。在尸體堆中俯身呼叫,漠漠無人聲應答。遠遠地看到南面有數火炬蜂擁而來,我急忙躲避,沿著城墻而走。城墻腳下尸體堆積如魚鱗般密密麻麻,我幾次被尸體絆倒,跌在尸堆上與尸體相觸。由于到處是尸體,無放腳之處,我只好趴下以手代步,一有風吹草動即趴在地上裝作僵尸。這樣爬了很久才到達大街之上。
大街上有幾處火光照耀如白晝,有滿兵巡邏。我長時間在街上逡巡等待機會,趁間隙,越過大街,得以到達小路。路上曾遇到其他逃難者,身體接觸互相驚駭。不滿百步之路,自酉時至亥時方到及二哥家。
二哥家宅門緊閉,我不敢立即敲門。一會兒聽到婦人聲,是我大嫂,才開始輕輕敲門,開門的正是我妻。原來大哥已被滿兵釋放先返回了,他尚不知二哥和弟弟的死。我的妻子兒子也在。我與大哥抱頭痛哭,而仍然不敢立即告訴二哥和弟弟已經被殺的事情,嫂問我,我只好騙她。我問妻子如何幸免,妻說:“開始滿兵追逐的時候,你先跑了,其他人也跟著都逃走了,只剩下我,我抱孩子跳到屋下幸虧沒有摔死,我妹則傷了腳也趴下不能動彈。滿兵把我們二人帶到一間屋子里,屋中有男女幾十人都挨個被繩子綁起來了,但沒有把我綁起來,滿兵對幾個當看守的女人交待說:‘看著她,別讓她跑了。’滿兵就持刀出去了。后來,又有一個滿兵進來,把我妹妹劫走了。很久也不見前一個滿兵回來,就紿幾個看守的女人點財物而得以出來。出門就遇到洪老太,我們相攜來到這里,所以幸免。”洪老太是大哥的娘家親戚。妻子問我逃跑的經過,我如實相告,我們一起唏噓良久。洪老太拿出點剩飯勸我吃。我哽咽著難以下咽。
外面又開始四處火起,更倍于昨晚,我難以安定下來,偷偷摸出戶外,只見附近田中橫尸交砌,一些未死之傷者喘息猶存。遠遠看何家墳方向,樹木陰森,哭音成籟,有父親呼喚兒子,有丈夫呼喚妻子,在草畔溪間,嬰兒呱呱啼哭之聲比比皆是,慘不忍聞。回到大哥住宅,我對妻子說:“今日之事,惟有一死,屆時請讓我先走一步,以免連累了你們母子,有彭兒在,伱日后好自為之吧!”我知道妻子性格果敢,生死無畏,在這生離死別之際,當夜與妻子竟夜私語,整晚未眠,直到東方發白。
27日,天亮了,問妻子我們應該到何處躲避?妻子拉著我曲折繞行到一個棺材后面的一片廢墟中。這里古瓦荒磚,久絕人跡。我蹲在一堆荒草中間,把彭兒放置于棺材上,用葦席覆蓋。婦蜷縮著躲在前面,我彎腰蹲于后。不敢伸展,上身直起來則露出頭,下身伸直則露腳。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屏住氣息,四肢抱緊,身體縮成一團。
剛剛驚魂少定而殺聲又一次逼至。只聽見附近刀環響處,凄慘悲愴的呼叫聲四處不絕,眾人齊聲求饒乞命的有時數十人,有時百馀人。遇到一個滿兵,可憐的漢人不論人數多寡,全都垂首匐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至于紛紛子女,百口交啼,哀鳴動地,其悲慘的場面更無法描述!將近中午的時候,滿軍殺掠愈甚,積尸愈多,耳所難聞,目不忍視。妻甚至后悔疇昔之夜,誤聽了我的話沒有當時就死掉。然而我們僥幸未被發現,捱到夜幕降臨。
我們小心試探著出來,見彭兒酣睡于棺材上,自早至晚,不啼不言,也不要吃的或渴了喝水。我們拿了一片瓦掬溝水喂他,只是稍驚之后仍然睡去,于是把他叫醒,抱著離開回到二哥住宅。洪老太也已經到了,才知道大嫂未能幸免又被劫去。我的小侄子尚在襁褓之中,竟已經不知其所在,嗚呼痛哉!只三天時間而兄嫂弟侄四人已經全失去,煢煢孑遺之人,只是我大哥、我和妻子兒子四人了!
我們一塊尋找臼中的余米,但米已經沒有了,只好與大哥枕股忍饑達旦。當夜妻子差點尋短見而死,幸虧洪老太太救了她一命。
28日,我對大哥說:“今日還不知誰能活過來?偌大哥幸而無恙,求你保護我的彭兒,哪怕只是茍延殘喘于一時。”大哥也是垂淚勸慰,終于告別,各自逃往他處。洪老太太對妻說:“我昨天藏在一個破柜子里,整天都很安全,今天就跟你換個地方躲避吧。”但妻堅辭不肯,仍然與我一起躲到棺材后面。
這一天沒多久,幾個滿兵就沖進屋中,打破柜子,把洪老太劫了出來。他們拳腳相加,對老太太百般捶擊毆打。但洪老太太咬緊牙關,始終沒有供出一人。對此我甚為感激她的大恩大德,后來我把二哥的家產百兩銀子,我家剩下的也有數十的金銀錢財,一起給了洪老太,酬謝他的救命之恩。
之后,滿兵來的越來越多,到我藏匿地點的滿兵前後不斷,接踵而至,但都是一到屋后,看見棺材就走了。忽然,有十數個滿兵恫喝而至,來勢甚猛,瞬間見有一人直奔棺材而來,用長竿搠我的腳。我大驚而出,一看,發現原來是有本地揚州人為滿人當向導尋找藏匿之人,估計是要敲詐錢財。滿人的向導有些面熟但忘了他的姓名。我使勁向他們求饒乞憐,這些人果然向我要錢,就給他們點錢,他們也不過多為難于我,說:“因為她懷孕,便宜你老婆了。”最后幾個滿兵對其他人說:“暫且放了他吧。”這些人才散去。
我正驚魂未定,忽然一個穿紅衣的滿人少年手持長刀快步直抵我所在處,大叫著要我出來。我只好出來,他也不說話,舉起兵器對著我。我拿錢給他,他收了錢,還不罷休,看見妻子就要帶走她。妻挺著九個月的大肚子,拼死伏地不起。我再拿給他財物求他:“我妻子已經懷孕多月,昨天從屋頂摔下,又傷了身體,坐起來都萬萬不能,又怎能走路?”紅衣少年不信,于是掀起衣服察看妻的腹部,又看到了先前已經染血的褲子,才悻悻地走開。
我看到這個滿人少年劫持了一個少婦,一個幼女和一個小兒。小兒叫著媽媽要吃的,惹惱了他,于是揮刀一擊,小兒腦裂而死。再押著少婦與幼女離去。
我對妻說此地已經被人發現,不能存身,當再找好的地方躲藏。而妻子堅決要自盡,我實在也是惶迫無主,我們兩人就走出來,在房梁上系了繩子,一起自縊于梁。但正在半途之中,兩人脖子上的繩索一起斷裂,我倆雙雙跌落于地。還沒起身,許多滿兵又已經沖進了大門,直趨堂上,所幸還沒來得及過兩廊。我與妻急忙逃到門外,奔向一草房。
草房里面盡是村間婦女,她們同意留下妻子,但不讓我進去。我急忙奔南首的另外一間草房中,里面的草堆積連屋,我爬到草堆頂上,趴下身子藏匿,又用亂草覆蓋在身上,自以為可以無憂了。
但沒一會滿兵就到了,他們一躍而上草堆,用長矛向下亂搠。我只好從草堆出來乞命,給了很多錢。滿兵拿了錢再搜草堆,又找出數人,都拿錢給他。滿兵于是滿意離去,數人又一次鉆入草堆里。
我觀察此屋,靠墻有數張大方桌,方桌外圍都是稻草,方桌下方空曠無物,可容二三十人。我強行竄入桌下,自以為得計,不料桌子邊的墻體已經腐朽,突然從半腰高處塌下一大塊墻體,露出一個大洞,外面正好有滿兵,他們從洞中看見里面有人,就從洞外用長矛直刺。正當洞口前面的人無不被刺傷,我大腿后面也被刺傷。靠近洞的人不得已只能從洞中膝行爬出,立即全部被滿兵所綁。我和離洞遠的幾個人急忙向外爬出草堆。
我只好再次到了妻藏身的地方。妻與眾婦女都趴在柴草堆里,用血涂滿身體,用煤灑在頭上,沫在臉上,形如鬼魅,通過聲音才找到妻子。我肯求眾婦人,終于得到許可,鉆入草底,眾婦擁臥在上面,我屏息靜氣不敢動,幾乎被憋死。妻子把一竹筒交給我,讓我用口含住末端,另一端在上面,通過竹筒才能出氣不被憋死。當時戶外有一個滿兵,殺死二人,其事甚怪,筆不能載。
草上的這些婦女無不驚恐戰栗。突然聽到外面哀叫的聲音增大,原來是滿兵開門入室。但隨即滿兵又大步走出,再不回顧。
天亦漸暝,女人們起來,我才能從草中出來,已經是汗如雨下。到了晚上,同妻至洪宅,洪家二老都在。大哥也來到這里,說是白天被劫去挑東西去了,后來滿人還賞了他一千錢,并放他回來。今日一路上到處見到亂尸如山一般堆疊,血流成渠,慘狀無法描述。又聽傳聞說有姓汪的將爺,住在本坊昭陽李宅,把數萬錢財每天救助難民,其部下殺人,往往勸阻,所以難民保全性命的很多。這一晚悲咽之余,昏昏睡去。次日,已經是29日了。
自25日起,至此已五日,心中暗暗盼望能有幸遇上赦免。外面紛紛傳言滿軍要殺光全城,人心更加慌亂。護城河由于壅塞不通到現在已成坦途,于是城中殘留的黎民百姓有一大半冒死縋城而出,夜行晝伏,企圖逃往城外,但因此反遭禍害。城外有很多亡命之徒,眼紅城中財物豐富,就趁火打劫,結伴在夜間難民逃亡之要道設伏盤詰路人,搜刮金銀,逃亡之人誰都不敢起而反抗。
我和妻子合計,還是不應該冒險逃走,大哥也為我之故不忍心獨自離城。到了天明,逃走的念頭就沒有了。
原來躲避的地方肯定不可再留了。由于妻懷孕之故屢屢化險為夷,于是我只一個人藏匿于池畔深草中,妻與彭兒不再躲藏,只是裹臥于草堆之上。有數次滿兵來了,把妻搜出,都只少給了一點錢就放她而去。
后來,一個十分兇狠的滿兵來了,此人鼠頭鷹眼,其狀令人厭惡,意欲劫走妻子。妻倒地不起,把前面說過的話告訴他,滿兵不聽,一定要逼妻站起來。妻拖著肚子旋轉于地上,死不肯起,滿兵舉刀背亂打,血濺衣裳,表里漬透。之前,妻曾告戒我說:“倘遇不幸,我必死無疑,你不可因為夫婦之故出來哀求,這樣還會連累兒子;我死則一定死在你眼前,這樣也就使你死心,不必掛念我了。”所以我遠躲在草中沒有出來。我看到妻死不跟他走,也認為必死于該滿兵之手了。但滿兵沒有殺死她,始終不放棄要把她帶走,他揪住妻的頭發在手臂上繞了數周,把妻拖在地上橫曳而去。這樣反復幾次,曲曲彎彎地由田陌至深巷走了一箭地遠。其間每走數步必然用刀背在妻身上狠擊數下,一邊怒聲呵斥,這樣一直到了大街上。突遇到許多滿軍騎兵趕到,其中一騎兵與滿兵用滿語說了什么,滿兵才舍妻而去。妻始能慢慢匍匐返回,大哭一番,此時已是體無完膚了!
忽然,再次烈火四起,何家墳前後多草房,點燃會立刻燒成灰燼。其間的寸壤隙地尚藏有一兩個漏網的人,被火一逼,無不奔竄四出,但一出來就立即遇害,無人幸免。更有些人則死也不肯逃出火海,一屋之中閉戶自焚的由數口多至數百口,真不知每一間房屋之中有多少冤屈積骨!
偌大的揚州城內大約此時已經無處可避了,也不能避,避則一旦被抓住,沒錢死,有錢也是死;只有老老實實地出來等在道旁,或與尸骸雜處,生死反而不可預知。我只好與妻、子并往棺材後面,用泥涂滿臉和全身繼續躲藏。互相看看已無人形了。
此時火勢愈來愈熾列,墓中的棺木都被引燃,光如電灼,聲如山崩,悲風怒號,令人生噤,赤日慘淡,為之無光。眼前如見地獄中無數夜叉魔鬼馳逐驅殺千百人間生靈。驚悸之馀,時而昏眩,恍惚之間我已不知此身是否還在人世間了。
霎時間,突然聽到腳步聲騰猛而來,慘叫聲震蕩心肺。回頭往墻邊看,原來是大哥又被滿兵抓住。遠遠的看見大哥正與滿兵相持,大哥力大,撇開對手而得逃脫,滿兵在后面奔跑追趕出田巷,半晌都不回來。我正在內心搖搖,突然看到一人赤體裸體,披頭散發來到我藏匿的地方。仔細一看,竟是大哥,而追趕大哥之滿兵,正是前面欲劫我妻而中途舍去的相貌兇惡者。大哥因為被滿兵所逼,不得已向我要錢救命。我身上僅剩下一錠銀子,拿出給那個滿兵。而滿兵怒氣未消,拿了錢即舉刀砍向大哥,大哥立即輾轉倒于地上,血水噴射數步之遠,血水與地上的沙土相浸漬。我五歲的彭兒拉著滿兵的衣服涕泣求饒大哥一命。滿兵停下來拿彭兒的衣服擦拭刀上的血跡,突然又再一次砍向大哥,直至將大哥置于必死之地。隨即又拉住我的頭發要錢,一邊還拿刀背往我身上不斷的亂打。我說錢財已盡,你一定要錢那我只有一死,但我還有其它財物可以給你。滿兵于是拉著我的頭發走到洪宅。我妻的衣飾放在兩個大甕中,我把它們倒置階下,取出所有東西供其選取。滿兵開始挑揀,凡金珠之類值錢之物沒有不要的,而衣服則撿好一些的拿。挑完,又看到彭兒項下有銀鎖,用刀割去。走的時候,惡狠狠地盯著我說:“我不殺你,自有人殺你。”我才知滿軍欲殺盡全城的說法確實,料想是必死無疑了。
我把兒子放回宅中,同妻急忙出來看大哥。大哥的脖子前后都被刀砍傷,刀口有一寸多深,胸前的傷更重,撥開傷口都可以看到五臟六腑。我們二人把他扶至洪宅,問他,他也感覺不到疼痛,神魂忽瞶忽蘇。安置完畢,我們夫婦再回到原處躲避。
附近鄰人有許多都裝死臥在亂尸之中,忽然從亂尸中發出人語,原來是相熟的鄰人,對我說:“明日必然是最后洗城,所有人都要殺盡,你還是丟下老婆跟我一起逃出城走吧!”妻也堅持勸我與他一起逃走,我念及大哥生命垂危,怎能忍心離去?又想:以前逃命所依的是尚存錢財,現如今錢財一空,料不能繼續生存了。一痛之下我暈倒在地,幾乎氣絕而死,過了良久才蘇醒過來。
大火漸漸熄滅了,偶爾遙聞幾聲炮響,往來兵丁漸少,我與妻、彭兒又找了一個糞窖躲在里面,洪老太也過來與我們相依。
后來見到有數個滿兵擄四五個婦女同行,其中兩個年紀大一些婦女的不停悲泣,而兩個年紀小一點的則不以為意,嘻笑自若。有兩個滿兵追上他們要搶這幾個女子。以至幾個滿兵自相奮擊,撕打在一起,后來其中一個用滿語勸解才罷。
隨后,一個滿兵將一個少婦抱至樹下野合,其余二女也被奸污,老婦哭泣懇求不要,而兩少婦竟然恬不為恥,不加拒絕,被數十人奸淫后,仍與追來二滿兵淫亂,而其中一少婦此時已經不能起身走路了。我認識此女為焦家的兒媳婦,追想其家平日之所作所為,遭此報應并不為過,驚駭之下,不勝嘆息。
這時,忽然見一滿人官吏來到我面前。此人紅衣佩劍,滿帽皂靴,年紀不到三十,姿容俊爽。旁邊一個隨從,穿著黃衣和盔甲,相貌魁梧。后有數個漢人身負重物相隨。紅衣人對我熟視良久,指著我問:“看你并非與這些人同類,老實告訴我你是什么人?”我心中合計,時常有因為裝大而獲得保全,也有因為裝大而立即斃命的,所以我不敢不以實相告。紅衣者于是大笑著對黃衣隨從說:“你服不服?我就知道此蠻子不是尋常人等。”又指洪老太問是誰?我都以實相告,紅衣人說:“明日王爺(多鐸)下令封刀,你等可以保全性命了!這幾天小心,千萬別自己送死。”命隨人給我幾件衣服,一錠銀子,問:“你等幾日未食?”我答以五日,他于是說:“隨我來。”我與妻子邊走邊感覺疑惑,但又不敢不行。
到了一處住宅,屋子雖小而柴火、魚肉、糧米等物資俱全,里面有一個老婦,一個小孩子也就十二三歲。見我們到了,老婦大為驚駭,哀號觸地求饒。紅衣者對她說:“我暫且饒了你的性命,你給我好好伺候這四個人,否則就殺了你,你的這個兒子就跟我走吧。”于是拉住小孩子與我告別而去。
老婦姓鄭,懷疑我與紅衣人是親戚,所以對我們招待周到,認為這樣她的孩子就可以返回了。天晚了,傳來消息說我的妻弟又被一個滿兵劫走,不知生死,妻傷心不已。不一會兒,老婦搬出魚飯給我們吃,此地離洪宅不遠,我拿了食物給大哥送過去。大哥喉傷不能咽食物,只吃了數口就不吃了,我給大哥梳頭,洗去污血,心如刀割!
這天,我把紅衣人的話遍告許多未出城的人,眾人心才放寬了一些。次日為五月30日,滿兵屠殺之勢雖然稍減,但也不是不殺人,不是不掠取,只是窮僻之處還稍微安全些。揚州城內的富家大室被搜括一空,其子女由六七歲至十馀歲被盡數擄掠無遺。這天,興平伯高杰叛亂投敵的漢奸兵也進入揚州城內,其掠奪比滿兵更甚,最后僅剩的寸絲半粟,也被搜羅一空,盡入虎口,前梳後篦,真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五月初二這天,傳來官府公告說府道州縣已設置官吏,有官執安民牌到處告知百姓,不用再有驚懼。又通知各寺院僧人焚化積尸,寺院中藏匿的婦女也有不少,還有很多因為驚餓而死的。查焚尸簿記載的數目,前后共計約八十萬余,還有落井投河,閉戶自焚,及在偏僻處自縊的都沒有計算在內。
這天,我燒綿絮灰并用人骨灰給大哥療傷。晚上,才把二哥、弟弟的死訊哭著告訴大哥,大哥神志已經逐漸黯淡,只點點頭而已。
五月初三,官府貼出布告開倉放糧賑濟災民。我跟洪老太到缺口關領米,米實際是史可法督鎮所儲的軍糧,堆積如丘陵。但數千石轉瞬一空,往來負載領取糧米的人,無不是焦頭爛額,斷臂折脛,刀痕遍體,血漬成塊,滿面如燭淚成行,碎爛鶉衣,腥穢觸鼻。很多人都手持拐杖,挾著一個草袋,正如神廟中的竄獄冤鬼。有一點樣子能讓人看得進去的倒是那些乞丐。眾人爭搶糧米之時,你爭我奪,互不相讓,即使是至親知交也絲毫不顧。那些身強而兇悍的人一次次地往來搬運糧米,而弱者竟日也得不到一點糧食。
五月初四,天開始晴朗,道邊的積尸經過雨水浸泡而暴漲,皮膚呈青黑色如蒙鼓皮,血肉在里面潰爛,穢臭逼人,再經過太陽暴曬,氣味愈加濃烈。揚州城內,前後左右,處處都在焚灼尸體,即使在屋內,也是煙氣氤氳,結成如霧,腥臭氣味傳出百里之遠。
嗚呼!此地百萬之生靈,一朝橫死,雖天地鬼神,亦不能不為之愁慘!
初五那天,藏匿于幽僻處的人才開始悄悄走出,每每相遇,都落淚不能說一句話。我們幾個人雖處境較好,但仍然不敢久居宅內,早上吃過飯,就避到野外,服裝打扮一如前日。因為每天往來趁火打劫的人不下數十人,雖然并不手持兵器,但也明火執仗,威脅恐嚇,敲詐財物,常有人被他們手持木棒毆打至死。這些人一遇到婦女,仍不放過,擄劫奸淫無惡不作,真不知是滿兵是明軍還是亂民?
這天,大哥終于因傷重,刀瘡迸裂而死。傷哉,痛不可言!
回憶我們最初遭難時,兄弟嫂侄妻子親人共八人,今僅存三人,妻之姐妹還沒有算在內。揚州人類似我家之遭遇者知有多少?我們數次瀕臨於死亡,死了也倒是幸事,然而不死,像我與妻子這樣能僥幸不死的應該還算是極少數,而我們仍然還是愁苦萬狀!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前后十日,其間都是親身經歷,親眼所見,才如實紀錄。如果是從別處風聞而未經證實之事則根本不紀錄于此。我希望后人若有幸生于太平之世,享受無戰亂之快樂生活;如果不加強自身修養,一味暴殄天物、享樂無度,讀了此記應當驚醒警惕了!
1635漢風再起 揚州十日記(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