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就醫指南 191.“上帝”手里的1%
愛德華并沒有像其他手術劇場主持人那樣,將大量篇幅放在對外科醫生的介紹上。在他的理解中,主持人的定位更接近主人,這臺對外公開展示的手術就該是為他準備的。
但對場內不少人來說,主持人是誰,主刀是誰,主配角是誰都不重要,真正吸引他們的是對權力的追逐。
當然,也有不少人是真的為了看手術才到的現場。
他們大多是醫生,也有相當一部分手術愛好者,本地、外地和國外來的都有,前兩天被就想過來湊湊熱鬧。里面不僅包括了外科醫生,更有一些內科也在其中。
醫師圈子不大,靠著醫師協會維系著彼此的聯系,大都彼此認識。為了在手術中交流方便,他們會和其他觀眾更換座位,所以在五排之后相當一塊區域呈現出了醫生扎堆的現象。
醫生們不像其他人那樣關注主持人和主刀,也不太關心手術臺上那位犯人的死活,他們在意的是卡維所用的手術方式。
如何用一臺腹腔開放性手術去止上消化道內的出血才是重點。
“以我淺薄的外科學知識實在很難想象怎么用手術去解決消化道的出血。”一位英國醫生用蹩腳的法語說道,“進入腹腔本身就要出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還需要切開胃和食管,然后用縫合線去堵住腔內的出血口這,這也太難了。”
“何止是難,這是不切實際的魯莽行為。”另一位法國內科醫生對外科手法非常不屑,“吐血就該選用糖鉛,內服外敷都能起到很好的收斂止血作用。”1
“糖鉛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對于大量出血時的作用就很有限了。”
“實在不行,我只能建議再吞下一份冰塊和松節油。2”法國人聳了聳肩膀,很無奈地說道,“如果還是不起作用,那只能說明病人病得太重,已經無藥可醫,但無藥可醫不是開腹胡來的理由!”
“所以這是一臺迎合某些人興趣的變相死刑啊”
面對兩人的對話,其他幾位非本地的醫生也都覺得有道理。在他們看來,侵入性外科手術并不適合應對復雜內臟器官的出血。
其實很多本地醫生也覺得不對勁,但在理解上更帶了些主觀色彩。卡維能力母庸置疑,手術上的表現也很精彩,當初剖宮產也不被別人看好,結果還是在尹格納茨缺席的情況下靠自身過硬的技術拿了下來。
卡維好歹是自家人,被人說了總得幫個忙,即使這個忙幫得很含蓄,也需要有人站出來說兩句。
首先提出異議的是脾氣較為暴躁的希爾斯,說卡維可以,但只有維也納人可以說:“與其說變相死刑,倒不如說是在最后關頭拼一把。拼輸了不虧,拼贏了大賺。”
“拼輸了就是死啊,病人死了不虧?”
“他是死刑犯。”
“聽說他過得很悲慘,那些變態殺人的罪行都是在遭受了極大刺激之后才發生的。如果真是這樣,死刑與否其實還有待商榷,不如等他病死顯得更人道更文明一些。”
這時,坐在另一邊的尹格納茨坐不住了,阿蘭莎的死對他觸動很大:“希望在你的親朋好友被切成塊熬湯的時候,你也會表現得人道文明一些。”
眼看局面劍拔弩張,眾人紛紛打起了圓場:“大家都是醫生,關心別的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好好看看手術。不管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是誰先提出的建議,我們做個旁觀者就行了。”
“是啊,畢竟是卡維的手術,不管好不好用,精彩是一定的!”
一旁的洛卡德說了句公道話:“你們來維也納一定聽人說過卡氏剖宮產吧,應該是現今世界上死亡率最低的剖宮產手術方式,沒有強悍的腹腔手術功底是做不了的。”
剖宮產是3月份的產物,卡維的論文總結寫在。
四月底。
其實速度已經很快了,因為里面不僅要敘述基本的手術過程,還需要往里面塞不少特殊病例的處理方式。等完成定稿已經是本月的事情了,接下去的郵件遞送需要時間,稿件審核也需要時間,具體發表要等到六七月份。
如果是英國,中間隔了條海峽,發表時間還得往后推延。
維也納本地的醫學報刊倒是連載了不少手術記錄,但這篇總集還是需要一點時間校對才能發表,具體時間恐怕還需要再過半個月。
所以來這兒的醫生也只是在醫師協會和外科學院里聽別人說起過卡氏剖宮產,具體如何操作沒人親眼見過。畢竟現在有尹格納茨、瓦特曼和奧爾吉,卡維已經不怎么碰剖宮產了。
“我們確實只是聽說,并沒有真的見過。”
“沒見到也沒關系,不如先把這臺手術看成腹腔手術的天花板,如果連卡維都做不了也就沒人能做了。”
爭論總算到此告一段落,不管這臺手術的性質如何,卡維的技術母庸置疑。這點不僅體現在卡氏剖宮產和那幾臺創新性手術,還在于馬西莫夫和尹格納茨他們閑聊時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說實話,上個月我都想退休了”
過早離開工作崗位無非是失去了工作的熱情,外科的熱情一半來自病人的康復一半則來自自身技術的提升,缺一不可。隨著外科醫生年齡增長,理論經驗會不斷豐富,但技術水平和精力都會退步,阿西莫夫的情況并不少見。
大家都是朋友,也是一路走來的競爭對手,忽然有人要退出不免讓人覺得唏噓。
“嗯?你要退休?”
“怪不得上次開會你那么悲觀,原來是想撂挑子走人了。”
“才五十多歲就準備回老家養老了?”
“實力到了極限,看不到突破的希望,選擇退出也可以理解,不過你們院長同意了么?少了你,圣瑪麗醫院可就沒多少外科人才了啊。”
馬西莫夫被噼頭蓋臉砸來的問題搞得有些狼狽,連忙解釋道:“這是上個月的事兒,現在么現在我反而想再多工作幾年,再突破一下瓶頸。”
“原來是這樣”
周圍幾人紛紛投來了贊同的目光,他們在過去兩個多月的時間里,都或多或少會有這種感覺。
看似即將發展到極限的外科,被人莫名其妙地撕開了新世界的一角,剖宮產、染色劑示蹤、象牙替代物、皮瓣制作、肝切除、脾修補、腦腹引流.....
似乎只要主刀的技術到位,各個環節都考慮周全,就能將許多奇思妙想變成現實。
而現在,這位鑿開新世界墻角的男人正帶著自己的助手,緩步走上位于中央的手術臺。緊隨其后的是今天的“病人”費爾南,拄著吊瓶架,被兩位警察扶進了現場。
愛德華和費爾南對視了一眼,很快移開了視線:“看看這位費爾南·蒙德塞夫先生吧,他就是維也納迄今為止最兇殘的食人魔,差點殺了我的家伙。連上帝都無法寬恕他的罪行,贈予了他一身的病痛。
換做其他人,恐怕早就按耐不住情緒,拔出利刃戳穿他的心臟好吧,是我失態了”
又一次短暫停為他贏來了一波掌聲,愛德華長舒口氣,繼續說道:“我是法國貴族,無論如何,都不該對一位將死之人動用暴力,這有損貴族的榮譽。_o_m我相信他會受到法律的制裁,但絞刑太過隨意,斬刑又不合規矩,因為如此重犯沒有享受速死的權利”
話到了這兒,愛德華終于說出了卡維的名字:“最終還是卡維醫生提醒了我,可以用一場99會失敗的手術來結束他的生命。至于那1,他就需要找上帝好好商量商量了。”
漫長的開場白總算結束,卡維也按照事先安排來到了愛德華面前,想要。
接過擴音器:“大使先生,接下去就交給我吧。”
愛德華把東西送進了他的手里,但并沒有松手,而是身體微微前傾,小聲說道:“卡維先生是聰明人,我希望手術能在半小時后失敗,要失敗得漂亮一些。”
卡維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大使先生是希望我在手術臺上弄死他?”
愛德華笑了笑:“你確實是聰明人。”
“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還是需要提醒大使先生。”卡維沒想到他會這么做,連忙解釋道,“如果手術結束后人還沒死,您完全可以讓劊子手去結束他的生命。”
“不,這體現不出上帝的意志。”
“是您的意志吧”
愛德華又露出了微笑:“是我和國王陛下共同的意志。”
卡維側身看了眼不遠處正和尹麗莎白聊天的弗朗茨,身后是數千人的目光,實在沒有打擾對方的必要:“我還是那句話,大使先生,我是醫生,這兒是手術廣場。”
“我知道,我明白。”愛德華拍了拍他的肩膀,“這點對你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動動手指的事情。”
卡維接過了擴音器,心情實在復雜。
他沒想到愛德華會做到這個地步,將那不足1的不確定性也一并捏在了他的手里。需要付出的,只不過是卡維違背職業底線的一點代價罷了。
不知為何,他的思緒閃回到了幾天前在大使館的晚宴。
卡維似乎明白了一切:“不好意思,愛德華先生,我拒絕。”
愛德華剛要轉身回到座位,只聽得這句話,身體微微一顫。他沒有出聲,只是慢慢側身緊盯著眼前的卡維,希望他盡快說出這么做的理由。
“請大使先生體諒我的處境。”卡維解釋道,“我是醫生,不是劊子手。”
“這有什么關系?”
“如果您一定強迫我這么做,那這臺手術只能作罷。”卡維堅持道,“雖然手術難度很高,但如果只是奔著殺人的方向去做,其實誰上臺都一樣。不如這樣,換個聽話的醫生上臺來做這臺手術,像是您身邊的那位醫學顧問,應該也是一位外科醫生吧。”
愛德華不是傻子,懂一切盡在掌握的道理,也肯定想過卡維的方法。
但當自己身邊這位在手術臺邊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外科醫生,說出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去做這臺手術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卡維的厲害之處。頂著承受數千雙眼睛的壓力,做下一臺匪夷所思的手術,日后全世界外科的重心都將偏向維也納。
得不到就毀掉,這是至理名言。
可惜對方很清楚誰的臉面更重要,拿在場觀眾的視線為武器,做得比他還要決絕。
愛德華臉色有些難看,走上樓梯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后忍不住吐槽道:“這家伙小小年紀怎么比我父親還頑固”
“大使先生,我就說他一定會拒絕的。”弗朗茨笑著說道。
“算了算了,一起看手術吧。”愛德華松開了身前的幾粒扣子,看向自己身邊的外科顧問,“尤其是你,給我看仔細了!”
卡維終于站上了手術臺,身邊是達米爾岡、赫曼和貝格特一起準備好的手術消毒器具,身前躺著自己的老病人。
就在這樣一個他自以為嚴謹專業的手術臺周圍,除了有政z利益互相往來之外,還有許多普通人夾雜在其中,商販、J女、流氓、小偷他們沒有克制也沒有憐憫,除了罵罵咧咧的吵鬧之外,更多的還是利用起這難得的機會忙活著自己的生計。
普通人和政z家、資本家一起組成了這幅盛況空前的畫卷,比起英國著名的倫敦泰伯恩刑場有過之而無不及。3
在正式開始手術之前,卡維還需要給場內觀眾們介紹一下病人的詳情。就算許。
多人并不在意這點,可作為醫生,該做的細節還是得做到位。
“請允許我繼續稱呼他為病人,因為在過去的兩個月時間里,他接受了我的兩次手術。”
卡維說起了費爾南的各種病癥,總結為一句話就是gao丸癌晚期全身轉移:“現在之所以會吐血,是因為肝臟被腫瘤侵犯導致血流不暢。就和維也納街頭成天擁堵的馬車一樣,血管不斷迂曲腫脹浮于黏膜表面。血管管壁越來越薄,只需一次輕輕的觸碰”
他拿來一瓶裝了鹽水的掛瓶,下面是膠管。然后用手術刀輕輕劃過膠管的表面,拉出一條口子:
“手術的宗旨不是止血,而是改變肝臟血管處的瘀堵,改善血管腫脹迂曲。手術的難度很高,我沒有把握,所以費爾南先生應該是要死在這兒了。”
說罷,卡維便把擴音喇叭遞了過去:“說說遺言吧。”
“遺言?”
費爾南躺在臺子上早就準備好了戴上乙醚麻醉面罩,安靜赴死。沒想到在享受死亡之前,自己還需要走這么個環節:“好好的氣氛都給你攪爛了。”
“聽說行刑前都得說一句。”卡維笑了笑,還是把喇叭塞進他懷里:“快點吧。”
費爾南深吸了口氣,側身看了眼那些等著他去死的民眾,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想了半天,他終于想到了些什么,迎著那些上前想要拍出精彩照片的記者說道:
“為了手術我今天什么都沒吃,昨晚給的也是不入流的牛肉餅土豆套餐,根本比不上人肋排鮮嫩的滋味。我現在餓得兩眼發昏,就希望能趕上地獄里的第一頓晚餐,所以別再浪費時間了,趕緊開始吧。”。
十九世紀就醫指南 191.“上帝”手里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