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就醫指南 100.巨浪
卡維用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快速完成了擺爛流水賬式匯報,看著說了全過程,但又好像什么都沒說。
這種做法深深刺激了那些外科醫生們的神經。
就算是醫學院里脾氣最臭的解剖學教授,在面對那些麻煩學生的時候也沒這么說話的。何況站在卡維面前的還是在手術劇場深耕那么多年的主任級醫生,匯報的還是壓臺手術,怎么可以這么糊弄人?
你倒是把細節說清楚啊!
“完了?”
“完了。”卡維兩手一攤,“本來就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手術,實在是瓦特曼院長抬愛才把我放到了這個位置。大家如果有問題就問,沒問題就散了吧,我看大家忙了一天也挺累的。”
這么一說,搞得臺下那些醫生非常郁悶。
要是放在從前,高高在上的他們哪能忍受這樣的屈辱,如果場內有年輕人如此胡鬧肯定會惹來巨大的非議。輕則被噴下演講臺,重則直接轟出學院會場。
其實一開始他們就是這么打算的。
一個平平無奇的伐木工,偶然機會下進了市立總醫院工作,又在伊格納茨的提點中機緣巧合地做成了一兩臺手術。
小市民會在看完報道之后稱他為百年一遇的外科天才,年輕的外科醫生們也許會羨慕他的手術天賦,但已經有了些許成就的主任級醫生們的感覺就不同了。
作為前浪的他們雖然也會羨慕后浪,可這后浪來的也太猛了都快成巨浪了,或許還沒到沙灘就能把他們吞個干凈。
因此,羨慕很快就轉變為了嫉妒。
有些是嫉妒卡維完成了復雜的手術,而有些則要更神學一些,嫉妒他深受天主的照顧。
當然這兩臺手術都是客觀存在的,過程近乎完美,作為資深外科醫生們沒可能錯過。但他們的目的并不純粹,除了學習一些細節處理之外,肯定還夾帶了一些質疑的眼光。
只可惜卡維剛才拿出的貴族證明悄悄埋下了種子,潛移默化下把他們的這種想法全壓在了心底......
外科學院的例會不是喝酒吃席,同僚之間聊天說笑,而是在于交流和學習。早上那些新風向也就看個新鮮,真正吸引他們的還是下午的手術匯報。
匯報的前半段干貨不多,許多醫生都是選擇性無視,因為那些手術他們平時也在做,無非就是成功率和術后恢復的問題,不受他們掌控。后半段就不同了,都是他們很少會去碰的大手術,技術難度直接上了好幾節臺階。
比如鼻成形下頜骨切除就不是人人能做敢做的,就算真做了也沒有那么成功的案例。剖宮產按卡維的說法需要依靠縮宮素,闌尾更是靠尋找時的一點點運氣。
這些手術的技術門檻很高,成功率非常低,但至少操作流程他們是知道的,有些還上手做過,只是成功率和膽子不夠而已。
相對的,最后這一臺現場快速止血縫合對他們來說就真的是盲區了,別說做,就連看都沒看過。
那幾個去過前線做過軍醫的,戰時也就是待在后方戰地醫院做手術。前線和后方差得太遠,靠戰地馬車送回來時間肯定來不及。遇到嚴重的四肢外傷,他們就得當場截肢,脖子外傷半路就沒了。
而城市更麻煩,沒有急救系統,街道巷口錯綜復雜,不管大小馬路早晚都是高峰期,堵車也是常態。
外部條件如此,嚴重外傷只能在現場等死,醫生也就沒了練手的機會。
有不少人甚至都沒見過頸靜脈破裂的病人,更不知道該怎么在血流光之前控制住切口,快速做縫合。而脖子出現血腫后的環甲膜穿刺,對他們來說更是天方夜譚。
提問都是建立在完整匯報的基礎上做查漏補缺,現在卡維擺明就是不想好好講,丟個答案,連思路也不給讓學生們自己去琢磨。
他們無從問起,想來想去還是得從頭還原整個場景才行。既然是臨場做的急救,那就得有些臨場的感覺才行:“能不能描述一下李本先生當時的基本情況?”
“恩......滿地都是血,人身上也是血,恕我詞窮不太好描述。”卡維想了想,還是說道,“如果硬要做比較的話,就和身上擺了幾十條水蛭一起吸血時一個樣子臉色煞白。”
“失血過多?”
這個年代醫生正在為血液多少發愁,多了自然要用放血療法,但少了又不行。幾十條水蛭一起用餐顯然是不行的,可想而知當時的李本失血有多么夸張。
在歷史上就有很多人嘗試過止血,從最早的體表的物理壓迫到后來變為大面積烙鐵沸油,再到現在重回物理壓迫的懷抱,縫線能做到更精確更細致。
其實就在不遠的未來,當電氣設備進入醫療,類似烙鐵這樣的止血方式又會重新回到外科醫生的手中。只不過比起中世紀,現代的電刀也能做到更精確更細致,甚至還能替代掉一部分手術刀的功能。
但四液學說一直都有一個盲點,從來就只有放血,卻沒有輸血。
如果醫生真的判定了病人血液不足,也只能靠調配好的草藥慢慢補血,更直接的輸血一直都是個難題。1
卡維現在也沒辦法做輸血,能做的就是在短時間內止住出血,降低死亡風險,而這正是臺下那些醫生最想聽的:“卡維醫生,在面對這樣一位傷員時,到處是傷口,到處都在出血,你是如何做判斷的?”
“因為頸部切口很長,出血最多,考慮到頸動脈,我肯定優先查看頸部傷口。當然在查看之前,我還得看看大腿的傷口有沒有傷及股動脈。這兩處肯定要比手臂來得重要,需要優先處理。”
卡維簡單的兩句話,在他們聽來就和天書一樣:“這......這怎么查看?”
“當然翻開了查啊。”
“頸部出血非常嚴重,一旦翻開那還止得住么?”
經歷過剖宮產的醫生都知道這種出血有多猛,子宮是大范圍不停往外滲,而靜脈本身就和破了的水管子一樣咕嘟咕嘟往外流。他們對止血的觀念還停留在被動觀察和大范圍壓迫,對于精細化的縫合結扎并不熟。
“不翻開怎么知道破的是動脈還是靜脈,不翻開怎么知道具體傷到了什么地方,不翻開怎么做止血?”卡維一連三問,問得臺下啞口無言,“這里面就是一個速度的問題,翻開一旦看到出血嚴重,需要立刻尋找出血點。”
“然后呢?”
“上下都用鴉喙鉗夾閉住血管,截斷血流。”
“......能不能再說具體一些?”
卡維有些無奈:“已經很具體了。”
“卡維醫生,你或許誤會了。我們無法理解的是,你是如何只靠一盞燭燈,在一片溢滿了鮮血的脖子傷口處找到出血點的。要知道傷口雖然有十公分,但并不算太長,你當時可就只有一個人。”
“太匪夷所思了。”
“雖然不太禮貌,但我還是得懷疑病例的真實性。”
聽了這番話,卡維總算“跟”上了他們的思路:“哦,你們問的是這個,我讓李本先生自己拉的勾。”
說完他就模仿李本當時的動作,做了一個兩面開弓的模樣:“他幫忙拉的勾,暴露出足夠的視野,我嘴里叼著蠟燭就能提供亮光。接下去只需要用手指堵住血管缺口,吸干血液后鴉喙鉗再跟上,就能止住出血。”
“原來如此。”
“這大概就是年輕人的臨場反應吧。”
“太神奇了,有種讓我夢回十多年前還沒有乙醚的時代”
“病人就在醫院躺著,當時的情況也都在警察局備案,如果諸位不信可以去查。”卡維也累了,懶得再和他們扯這些手術之外的東西,“還是那句話,信不信隨你們,我已經無所謂了。”
“我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操作。”
在卡維眼里,大血管止血只是外急手術的基本功,因為車禍外傷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如果連大血管止血都做不好起碼有一半外急傷員得死在清創室里。
但這個基本功到了19世紀卻是打翻所有人思路的全新技術。
技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的,想要熟練掌握需要先記住詳細的頸部解剖,然后再靠大量頸部外傷病人慢慢實踐。當手指熟悉了皮膚肌肉的觸感,血液流淌時的感覺就會變得越來越明顯。
這對他們來說確實超綱了。
為了平息議論,也為了給自己降降熱度,保持低調,卡維不得不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然后把止血的功勞分了一半給上帝。
“或許真是天主保佑在那時賜予了我一雙能夠救人的巧手,反正止血的整個過程就是這樣。等我找到了破口,發現血凝塊已經把缺口堵住以后,我也沒再做血管縫合,,,,,,”
說到這兒,卡維忽然想起了環甲膜穿刺:“哦,對了,因為頸部壓迫止血的緣故,李本先生的脖子周圍產生了嚴重的血腫。腫脹反向內側壓迫了氣管,造成呼吸困難。我為了方便急救,就先做了一個類似氣切的小手術,重新開放了氣道。”
眾人只知道這是一臺復雜刀傷止血縫合,再加上拉斯洛的氣切,可沒想過在當時的兇案現場竟然還有氣切。
“你說氣切是小手術?”
“氣切本身難度不算小。”卡維考慮到時代因素做了調整,解釋道,“因為止血時間有限,我只是用針頭在李本先生的脖子上開了個洞而已。”
“氣切還能用開洞?”
“開洞有用?”
“開在哪里?”
“氣管上方的環甲膜。”卡維摸著自己的脖子,“這兒。”
“這里也能做氣切?”
“能,但有一定的危險性,必須要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能使用。”卡維索性把拉斯洛的氣切手術放在一起說,“比如拉斯洛先生當時的喉部水腫,就可以做環甲膜穿刺。因為切入速度夠快,恢復也快,缺點就是不能長久。”
詭異的止血之后又是從沒聽說過的環甲膜穿刺,這一切在卡維的輕描淡寫之下顯得特別簡單,以至于讓那些自視甚高的外科醫生們有種進入了魔幻世界的錯覺。
例會直到傍晚六點才正式結束。
卡維第一次參會獲益幾乎為0,倒是和好幾位醫生結下了梁子,為此他不得不立刻去了院長辦公室,想瓦特曼討要那張入學介紹信:“院長,該說的我都說了,信信送出去了么?”
“你可真夠好學的,老想著這件事。”瓦特曼白了他一眼,說道,“早就交給郵遞員了。”
“那就好。”
卡維心里一塊大石落地,有了瓦特曼的介紹信,再加上自己現在的成就,入學沒有難度:“瓦特曼院長,你是不是和英國的李斯特醫生特別熟悉?”
瓦特曼抬頭看了看他:“也不算特別熟悉,怎么了?”
“能給我一下他的地址么。”
“你要
他的地址干嘛?”
“我想給他寫封信,和石炭酸有關的信。”
“地址......具體地址我也沒有,要不你直接送信去他的醫院吧。”瓦特曼用手寫了一個具體的地址,“......是一所倫敦的醫院,對了,你會英語么?”
“會,我對英國的兩家醫療雜志非常感興趣。一本是BMJ英國醫學期刊,另一本是La柳葉刀,所以粗略學過一些。”
瓦特曼皺了皺眉頭:“英國醫學期刊?你完全可以把手術記錄發表在奧地利的醫學期刊上嘛。”
卡維搖搖頭:“看看今天的例會吧,發出去恐怕會引來不少指責聲。”
“唉,一幫老頑固。”瓦特曼也是沒辦法,苦笑著說道,“是不是對他的石炭酸感興趣了?那可比你的酒精便宜多了。”
“石炭酸確實要便宜許多。”卡維先肯定了李斯特的這種消毒方法,但馬上話鋒一轉,說道,“但我覺得石炭酸還是有不少隱患,有不少報道聲稱它有毒性,如果想要長期用于臨床需要改用更安全的消毒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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