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太行之秋

晨霧未散時，山徑已鋪滿火楓。

楚杏兒挎著藤籃拾階而上，籃中堆滿沾露的朱棗與野栗，發梢別著的銀杏葉簪隨步子晃成金鈴鐺。

“大王叫我來巡山，我把太行轉一轉……嗯？”

山徑拐角處，她歌聲一頓，低頭看見三串深淺不一的腳印烙在楓葉毯上，蜿蜒至大山環抱的深湖。

湖島的長亭內，李熄安正執黑子與自己對弈。

衣擺垂落，沿著臺階鋪在滿是紅楓的石板上，長生服的一抹色彩如晚霞漫過這霜楓織成的赤毯。令遠方的來客分不清是龍君的古袍染紅了太行古山，還是太行的楓焰偷偷攀上了他的衣角。

李熄安用龍尾卷起黃葫蘆，時不時盛滿手邊煨著松針茶的茶爐。茶煙升騰間，湖風送來雪蓮的冷香，一匹霜鬃玄鹿踏過林間薄霧，輕盈地點在湖面上，一眨眼便來到湖島中。

遠客來了。

青焰翻身下鞍，黑氅掃落枝頭紅楓，腰間闊刀撞得龍紋玉玨叮咚作響。

“北地的雪毫銀針，配你這里的秋露正好。”她擲出纏著藍稠的茶罐，碧眼掃過棋盤上星羅棋布的黑子，“天央那兩個活寶到北地去折騰了，恨不得將凍土都挖穿，掘地三尺地找著所謂的八仙遺韻，寒天里的雪女們日日來我這告狀，我忍不了這鬧騰，來你這避上幾日，這茶葉算借宿錢。”

升騰的茶煙模糊了李熄安的面龐。

只聽得他笑了笑，說：“這匹玄鹿怎么跟了你，它可是當初那一批太行崛起生靈的后代。”

“當初慶典上偶然遇見我，便拜我門下，誠心誠意追隨，沒留在太行入時間迷霧。世人皆知今年的太行山是最為清靜的地方，當地的大妖們都沉浸在霧中了，山里只能聽見小佛陀的歌聲。”

李熄安打量手中的茶罐，輕聲笑道：“這可難得一見，如果將這茶罐當做借宿錢，只怕是能住上個十幾載了。”

他將新制的松針茶給青焰滿上，“坐。”

青焰拍了拍玄鹿的腦袋，它一溜煙地跳入湖面竄進林中沒影了。

“他們有些過于放肆了，尤其是那成天……”見后輩離開，青焰雙眼一瞇開始告狀。

話音未落，湖面上混沌氣團裹著個黑白胖球掠過來，將湖島的楓葉卷得漫天飛舞。

“當當當！小爺我閃亮登場！”大執夷破開混沌氣團，振臂高呼，但下一刻，漫天紅楓如雨般簌簌落在他的身上，大執夷頃刻便被淹沒了。

大執夷抖開身上的紅楓葉，懷里的竹筒只是一點輕微的動作，蜜香便填滿了整個長亭。

“我帶了秦嶺新割的崖蜜！這可是好東西，我好不容易才從我仙姐那順了一個。她每次都說這玩意太甜，吃了壞牙齒，結果她自己每年都吃的比我多。燭哥你嘗嘗……哎喲！”他正要上前，卻被樹根絆了個趔趄，竹筒脫手飛向茶爐。

被一條長滿白毛的長臂穩穩接住。

白猿披著露水打濕的麻衣，掌中托著那竹筒，另一只手提著截桃木劍柄，劍身早化作齏粉，唯剩劍格處鑲嵌的螭吻玉雕吞吐云霧。

通明座穩穩地將竹筒擱在石案上，瞥了一眼棋盤，“和自己下棋也要悔棋么？”

李熄安倒茶的動作一頓。

楚杏兒從石案的另一頭冒出來，伸出手指打算偷沾蜜釀，但被龍尾卷起身子扔到了一旁的蒲團上。

女孩撇嘴。

通明座亮出手中那截桃木劍柄，“成天在長白天池底下冰窟里找到的，真是納悶，他居然能找到我不知道的東西。這個東西的來頭我找人看過，很古老，恐怕是舊九州的東西。卡在天池地底的溶洞里，早已和巖壁融為一體。”

楚杏兒湊近細看，目光順著劍柄上雕琢的紋路游走，最后下了定論：“這不是九州的東西，是太虛真仙層次的法寶碎片，只是如今靈性盡失，沒了用處，也就無從知曉它的主人是哪位真仙了。”

“太虛真仙？”通明座低頭凝視劍柄，“倒是真有來頭，但是太虛的真仙法寶怎么會出現在九州？”

周圍的幾人都湊過來，青焰說道：“太虛墜落一事，九州恐怕參與過，只不過是援助，我在太虛中找到了些功德碑，上面模糊記載了有關九州至尊的事跡，祂們與仙佛一同抗擊墮落生靈，將無邊的黑潮阻隔在太虛大地之外。如果過去九州與太虛是盟友，那么在太虛破滅后，有殘留的真仙來到九州避難也很正常，這可能便是那時候留下的遺物。”

“時代隔了太久，舊九州都已是塵封的往事，何況再往上走的太虛時代？”

說著起時代，眾人的視線不由地落在石案前的赤色身影上。

李熄安笑了笑，以茶針挑開桃木劍柄的螭吻，令它脫離了劍柄，化作活物在霧團中游動。隨后撥開一處霧氣，霧氣透出的光亮中映出個桃衣女子。

“認識么？”李熄安將那頭螭吻驅趕到女子的眼前，霧氣凝實，女子的面龐逐漸清晰，正是那云霄娘娘。她修養的很好，雖然仍未找回王座，但氣機已經強大了許多，不少封存的記憶涌現，已經成為九州眾人研究太虛古史的活字典。

云霄低頭打量那頭螭吻，在沉默許久后說道：“這是從哪找到的？”

“長白山天池底，本來空無一物，但那成天去過后便有了這東西。如何，看得出底細么？”

云霄搖頭，“不是真仙的東西。”

楚杏兒疑惑，“不是真仙級別的么？這我總不會看走眼。”

“是一個古老生靈的佩劍，并非祂的法寶，可能是他人相贈。但既然能找到這個東西，保不齊還有其他東西埋在九州里，這……太不可思議了！”云霄語氣輕顫，“它的主人是……靈寶天尊！”

大執夷啃著核桃含糊道：“靈寶天尊不會是類似九州古帝一樣的存在吧，只屬于原初時代的終極生靈？”

通明座收起那柄桃木劍柄，“長白天池不會憑空冒出這個東西……成天手中有一盞青銅燈，上面銘刻了宙法。如今南燭歸一的同時在歸一九州，我猜測這是其他時間線的九州物件，不屬于我們這個宇宙。”

楚杏兒端來清晨采摘的朱棗與野栗，也不插話，大執夷湊上去抓了一把在手中。

青焰摩挲著刀柄纏著繃帶，說起其他宇宙，她便不禁想起了那頭與南燭極其相似的獨目之龍，“如果歸一九州會出現這種情況，屆時可能突然冒出些不干凈的遺物，太虛因污穢墜落，九州亦曾經歷穢物的洗禮，如果它們要反攻，這個時機很完美。在合一的過程中滲入進來，將曾經殘毒太虛的墮化鋪遍九州……”

李熄安截住她的話頭，將盛滿崖蜜的瓷盤推過去，“嘗嘗大執夷的心意。”

通明座望著云海中翻涌的晚秋紅日，“聽說不久后的立冬，桃若要在天山舉辦蟠桃盛會，今日祈雪未至，便是去幫襯了。我來時恰好撞見了天山派來的使者，傳信說桃若很感激南燭，說若非太行龍君，沒有她的今天。”

楚杏兒眼睛倏地亮了，一把拋開手中的蜜釀，大執夷果斷地接住零嘴，一口將竹筒連著蜜釀咽下去：“蟠桃盛會？”

青焰抱刀冷哼。

這幾人三下兩下岔開了她的話題。

李熄安笑著將野粟蘸上崖蜜遞到青焰嘴邊，青焰毫不客氣地叼走。

長亭內，茶煙騰騰。

當棋盤邊的松針茶爐換了三遭炭火時，李熄安抬頭看去，湖面鎏金般的夕照開始褪色。

楚杏兒趴在石案上，用嘴巴吹著一顆野粟殼旋轉，至于果仁早被大執夷啃了個精光。

蒼冥刀斜倚亭柱，鞘上凝的霜花隨暮色轉深。

通明座捏著棋子，凝視石案上的蓮火燈盞。那蓮火燈盞隨月輪攀升緩緩旋轉，將亭中人的影子拉得又長又碎。

暮色四合，吞噬最后一線天光，湖中冰蓮的幽香漫過古老的大山。

“那天山的使者呢？”大執夷嘟嚷著。

一葉扁舟載著酒壇破霧而來，舟頭男子蓑衣斗笠，輕輕撥開湖面的冰蓮。

男子朗笑道：“諸位，來遲一步！”

青焰用朱棗蘸著蜜釀，“倒會挑時候。”

“天山使者？”大執夷翻身，往那扁舟上一瞅。

“哇呀呀！是螻哥！”大執夷又看著那酒壇，眼咕嚕一轉。

他當即抱著酒壇躍上樹梢，蜜餞混著酒液淋了通明座滿頭白毛。看著大執夷發出的怪笑聲，通明座淡定抹了把臉，抓起棋子三兩下結束了這場與南燭的對局。

李熄安頭都沒抬，揮袖間霧氣涌動，將大執夷怪笑的一幕篆刻下來，淡淡地說道：“屆時蟠桃盛會，我拿去與安挽仙一同欣賞欣賞秦嶺承冕的英姿，真是英姿勃發，戰力無雙啊！”

“啊！”大執夷大驚失色，“不要啊龍君！我的好哥哥！”

大執夷麻溜地從樹上滑下來，一把握住李熄安的手腕，滿臉諂笑，“燭哥您看在我帶了這崖蜜的份上，饒過我這一回唄……就一回！”

“這崖蜜，每年霜降都來送上一份。”李熄安接著下棋，不去看他。

“啊？不要啊！我的好哥哥，在崖蜜一年到頭我也就吃這幾份，大頭都被仙姐給占了……”

李熄安隨手鋪開霧氣，映出大執夷怪笑的各個角度，“挑一個吧。”

“能……能不挑么？”大執夷討好地給李熄安揉肩按背。

“我看這張不錯。”通明座開口說。

大執夷這下小臉全垮了，咬牙道：“送！每年霜降都送！好哥哥……您看這？”

霧氣嘩地散去。

大執夷頹廢地坐在地上，哭喪著臉道：“完了，全完了……”

螻雙手拎著酒壇走進長亭，“看你的心情應該喝不下吧？都歸我們咯！”

大執夷鼻尖一動，雙腿一蹬就站起來，“別呀螻哥！等等我！”

李熄安嘆息著結束棋局，拿起卷起酒盞，由著楚杏兒騎在尾巴尖上蕩秋千。

爐火熄滅，長亭迎著月色在酒液中沉浮，大執夷醉的不省人事，又在往通明座頭上偷偷倒酒。

螻飲下一口突然說道：“幽冥與太虛的門中傳回《如意寶輪王陀羅尼》、《消災吉祥神咒》、《功德寶山神咒》、《準提神咒》等數部珍貴無比的佛道古經，經文夾縫里藏著詩巫灼的爪痕。”

眾君王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鋒銳。

“他們在太虛找到佛法的古剎，卻被因果纏成了繭。”

“如今修行完滿只是無法脫身？”李熄安問。

螻揮手，數部古經從骨甲內躍出，李熄安用指尖捻起書頁，看清了那爪痕。

“完滿了，簡直不要太完滿！話說都修行到了這個程度，這怎么會被困在太虛因果無法脫身？”還沒等李熄安說什么，楚杏兒瞅了一眼道。

夜風卷著楓葉掠過棋盤，下一刻，棋格亮起金色的紋路，照亮了整個湖島。

楚杏兒趁機偷喝一口李熄安手邊的美酒，嗆得滿臉通紅：“咳咳……你這就準備動手撈他們回來？”

滿山楓火暗了三分，龍君垂眸輕笑：“可不能讓他們缺席蟠桃盛會。”

李熄安沿著棋格間亮起的金色紋路猛地一抽，竟然抽出一根絲線來。

他將絲線扔到蓮火燈盞里，平靜道：“等它化掉就好了。”

“好！”螻朗聲道。

“終于……我們完滿了，九州，誰也沒缺！”目光掃過眾人，螻低聲說。

“敬……九州！”螻舉杯，空蕩的酒壇在身后炸成星雨。

執夷晃著空竹筒栽進楓葉堆，忽地支棱起圓滾滾的身子。琥珀色酒液順著他的面頰滴落，在石板上匯成蜿蜒的渭水脈絡。

“敬……黎民！”他打了個酒嗝，瞳底映出秦嶺千重稻浪，那是承冕君王血脈里鐫刻的秋收圖騰。

通明座將酒盞舉向北方，道：“敬明天。”每個字都似長白山頂的雪落進深潭里。

楚杏兒笑著將空酒盞碰向虛空：“敬那些永遠追不上我們的因果！”

青焰碧瞳里浮出極北冰原上叩拜的萬千族群，酒入喉的剎那，蒼冥刀的刀身輕震，“敬此刻還能拔刀的人。”

李熄安的酒盞突然泛起漣漪，他眼底的酒液突然分裂成九州的山河，無數條時空在交錯，他目光掠過大執夷、通明座、螻、青焰、楚杏兒。

最后停在夜霧深處，他像在看著什么：“敬諸位。”

蓮火中的金絲被燒斷了。

子時三刻的戾鳴恰在此刻撕裂天穹。

云層間墜下燃燒的孔雀翎，翎眼處嵌著枚佛骨舍利。

楚杏兒踮腳去捉飄落的火星，卻見每粒火星里都蜷縮著詩巫灼的金色羽毛。大執夷醉眼朦朧地摸向竹筒，卻抓了個空——那筒中崖蜜不知何時已化作金色流沙，正從指縫間漏向那燃燒的子夜。

修改了半夜，大體是滿意了。

多人的日常對話真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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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龍以左 229.太行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