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二十九章風雨行(29)
與歷山一戰比,雖然都是雨中作戰,而且南方的梅雨明顯比北方的雨水更綿延一些,但實際上,因為南方有對應的排水能力,這就導致此戰雖然是雨中作戰,但卻并沒有泥窩打滾的感覺,戰場上的局部行動最起碼是視野可及的、大略可控的。
取而代之的,其實是戰略層面的混沌,是戰略上視野的受阻與行動掙扎,完全可以說這次是戰略層面陷入到了泥潭打滾的境地。
只不過,這個戰略泥窩境地其實是單方面的,黜龍軍通過冰橋渡河,成功擺脫了這個境地,而禁軍卻還是在泥窩中。
早在張行率領又三個營抵達范圩子以后,何稀就立即向身后求援了,他是知道司馬德克和司馬進達在身后的。而且,彼時其人措辭便非常激烈,直言若不來救,他就直接降了黜龍賊!
「聽何將軍瞎扯,除非他被擒,否則斷不會作降的。」張圩子外面的一處土壘上,伴隨著雨聲和遠處的一點嘈雜聲,元禮正嗤之以鼻。「他以降人子弟身份少年入關,幾十年辛苦,如今終于爬到尚書、將軍的位置,成了關隴的中堅,若是降了,倒無所謂取舍,關鍵是他得在河北重來一回少年時低人一等的艱辛……這如何能忍?」
「這倒是實話。」司馬德克笑道。「何將軍一定會為了禁軍大局撐住的……但現在的關鍵是,崔(弘昇)將軍的前鋒還有七八里路,我們是等他一起,還是直接去支援?」
此時匯集過來的禁軍眾將已經頗多,聞言卻無人做答,反而紛紛去看立在一旁的司馬進達,這讓左仆射司馬德克一時無奈,只能繼續干笑,卻也看向了司馬進達。
無他,從局勢上來看,黜龍幫明顯帶來了意料之外的援兵(三賈二翟與疑似河北李定部屬),展現了意料之外的戰力(三百奇經準備將),所以大家確實有些畏戰;而從權力結構上來說,平素司馬兄弟頤指氣使的時候,大家本能拱著司馬德克以作對抗,但那本質上是為了各自兵權與政治獨立性,真不是說要跟根基深厚的關隴頂級門閥司馬氏作對,至于現在司馬德克要做主,大家反而不安。
說白了,此司馬非彼司馬,你也配姓司馬?
司馬進達見到眾人都來看自己,也有些無奈,只能開口:「若是兩可,只聽左仆射決斷即可,這個時候最忌諱的乃是分兵與猶疑不定。」
這話是個正確的廢話,眾人無奈頷首,只能又看回了司馬德克。
「還是要說清楚。」司馬德克見到司馬進達態度依舊,愈加振奮。「若是等在這里,一則是等援兵,二則是防止打草驚蛇,三則是以少耗多,借著何將軍跟雨天耗一下賊人;而若是此時支援,則有可能一舉擊敗賊人中樞,促使全局及早獲勝,擺脫這次賊人發動的突襲影響。」
眾人面面相覷,只逼著元禮正正色道:「左仆射,好處是好處,壞處是壞處?兩個選擇的壞處什么?」
「第一個的好處就是第二個的壞處,第二個的好處就是第一個壞處。」司馬德克昂然笑道,儼然自信。
眾人還是面面相覷,似乎有些話不好說出口。
便是司馬進達,這個時候都有些后悔,因為自己思慮過重而主動讓賢是沒錯,統一指揮是沒錯,可放給司馬德克后這廝這般志氣昂揚起來卻委實沒有想到。
就好像……就好像窮人乍富,貧賤忽貴,就開始管不住自己一般。
這種局面,只慮勝,不慮敗嗎?
「左仆射只慮勝不慮敗嗎?」眼看著司馬德克過于自大,而司馬進達又似乎沒了志氣,無奈之下,元禮正只能冒頭充當這個角色。「留在這里等援軍,前頭何將軍便是不會降,可直接敗了又如何?按照右仆射的說法,張賊那里帶著足足三百奇經高手,實力不俗,若是結陣攻進去,壞了局面也是
尋常。而若是現在往前去,結果卻是誘敵,賊人還有更多大部隊在埋伏,又如何?」
「若是照你們這個計算,我們是不是要棄了何將軍和牛將軍他們,直接撤退?或者學司馬丞相尋個城守著,等司馬大將軍從東都來救我們」司馬德克立在雨中失笑道。「你們心里只有勝敗,沒有考慮得失嗎?」
眾將陡然一滯。
還是元禮正趕緊拱手:「請左仆射指教。」
「沒什么可指教的。」司馬德克擺手。「人各有志,我也不好與你們說什么得失,只說一件事……元將軍,你說賊人或有埋伏,那我問你,便是黜龍賊早有準備,而且確實有援軍,此時又全力來發,可從昨日下午河畔交戰開始,到此時此刻,一日一夜,他到底能渡過河西多少個營?」
不只是元禮正,其余諸將也似乎都若有所悟。
而司馬德克也繼續嗤笑道:「要我說,咱們不要管什么三賈二翟什么武安李定,只說他們能渡來幾個營?現在露了幾個營?分別在何處?被我們打潰、打殘的又有幾個營?分散在南側明顯遠一些來不及過來的又有幾個營?兵力、天時、敵我,這些東西,諸位果然都沒有計較嗎?」
說完,司馬左仆射便扶著腰刀扭頭看向了應該正在交戰的東北面,似乎是不屑于與眾將辯論這么簡單的事情,又似乎是不適應這種以單臨眾的對抗局勢。
而眾將思索了片刻后,明顯沒了剛才的緊張,但還是不主動說話,只是去看元禮正,逼著這個理論上算司馬德克直屬的人做出頭鳥。
元禮正何等滑頭,他還是去看司馬進達。
無奈何下,司馬右仆射再度開了口:「確實,而且若這般計較,反而要盡快過去為上,因為去的越晚,他們的支援可能就更多。」
本質上,到底是附和了司馬德克。
「右仆射所言極是。」司馬德克立即頷首,同時繼續認真來勸其他人。「其實,便是那三百奇經高手,諸位想過沒有,是不是恰好說明賊人本就知道自己來不及渡這么多兵,就先把其余各營精銳集中帶過來了呢?」
眾人再度一愣,繼而恍然。
便是司馬進達一愣之后,也居然覺得挺有道理,不然如何解釋?
「有沒有一種可能……」事情既然說開了,兩位仆射也似乎統一了意見,就是要出兵,這個時候的元禮正反而理直氣壯裝扮演起了反對派。「賊人開了真氣大陣,還有宗師坐鎮,直接封凍了河面將黜龍幫五十個營一起送了過來呢?當日二征時,不就有人這般做,使得物資無數過了東夷一條河,方便何將軍給那先帝起城嗎?」
「這倒是個說法,說不得真有些可能。」司馬德克笑道。「可要是這般,咱們也沒什么可計較的,扔下何稀牛兩位將軍還有九千禁軍將士直接跑了便是……但還是那句話,現在情況不明,誰來做主棄了他們?而若不棄,便要想著何時出動的事情了。」
元禮正立即頷首而笑,他本就是做個角色扮演而已,剛剛那話他自己都不信。
不過,司馬進達倒是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后緩緩搖頭:「應該不會,黜龍賊一見面就發那三百騎來沖我,他們都只是奇經,真氣最不穩定,若昨夜結陣封了河,彼時必然已經萎靡,如何敢放出來直沖大軍?便是三百騎沖我時沒有自行結陣,也只是為首大將想做偷襲,而不是沒有再結陣的底氣。」
「這不就妥當了嗎?!」司馬德克擺了下手。「其實,我知道諸位為何擔心,本意上還是咱們被突襲,發動從開始到現在還不到一天的事,而且聚在這里的都是偏后方的兵馬,大部分人是昨夜才接到消息,也缺乏前面的情報……但是諸位,還是那句話,現在被突襲,明明被突襲前的情報還是我們戰力占優,被突襲后
各處戰場也是有來有回,難道真要不戰而逃嗎?難道要棄友軍而走嗎?」
其實還有何稀跟司馬進達沒有成功布置偵察網有關,但何稀被黜龍軍刻意遮蔽視野,司馬進達一戰而敗,甚至黜龍軍派了兩個一直追著敗兵壓到此地,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是這個道理。」司馬進達也深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來言。「現在走,棄的可不只是眼前何將軍跟牛將軍那九千人,魚老將軍也相當于被我們棄了!還有張虔達將軍跟李安遠將軍,我們已經讓他們過來了,若是路線有偏差,賊人見我們跑了,卻在破了何將軍他們后轉頭咬住了張將軍,我們又該如何?」
「末將懂兩位仆射的意思。」元禮正也儼然嚴肅了起來。「可若如此,就只剩一件事了。」
「說來。」
「雄伯南沒露面,可張賊的旗幟是正經出來了,不是說他也是個宗師嗎?怎么對付?」元禮正愈發嚴肅。
「那是之前的說法,我得到的最新說法是,此人不是宗師,之所以能與英國公相對是因為他有伏龍印、驚龍劍在手。」司馬德克即刻回復。「若用伏龍印,我們反而得利!」
元禮正一聲不吭,只去看司馬進達,后者也立即點頭。
到此為止,周圍禁軍諸將再無異議,只催促兩位仆射做主,而司馬進達再度表態,要司馬德克來自行主帥之事。
司馬德克也不客氣。
不過,他稍作思索,卻選擇了跟之前想法不一樣的方案:「諸位,既然大家還是憂心,咱們就不等崔將軍了,立即出發,反正也差不了多久,先保住何將軍,再試著當面一戰逼退賊軍,取得主動再說。」
這一次,眾將轟然應諾。
片刻后,包括司馬進達殘部在內的最少一萬五千大軍不顧左前方尚有兩個營的黜龍賊阻撓遲滯,徑直啟動,離開了張圩子,向東面的范圩子而去。而部隊才剛剛啟動,忽然間,隊伍中司馬德克、司馬進達為首的幾名修為較高將領便齊齊驚動,各自從馬上抬起頭來,穿過雨線,驚愕看向東面。
彼處,云后似乎有一面紫色巨幕一閃而過。
這意味著什么,誰都知道——黜龍幫的宗師已經抵達范圩子戰場,并投入戰斗。
而且,這位宗師在剛才那番看似調理分明討論中并沒有被提及,或者說這個敵方重要戰力已經隱隱被否定會出現在戰場上。
「加速前行!」司馬德克沉默片刻,立即繼續催動馬匹,同時大聲通知了自己的親衛們。「告訴各部,加速前行!」
諸將聞言,情知司馬德克是想說「繼續前行」,卻也無話可說,畢竟,大軍已經啟動,若是臨時要停下來,必然會引發混亂。
再說了,前方賊軍大盛,更應該速速去支援才對。
這個時候,正是所謂主帥臨機決斷之時。
就在禁軍大隊大舉東進的時候,范圩子西北側某處,隨著天空中的紫色巨幕往下一掃,伴隨著明顯的版材、布料撕裂聲,以及呼嘯風聲,整個陣地都陷入到了混亂中,繼而又響起驚呼聲,哀嚎聲,咒罵聲、哭泣聲……雜成一片。
而范圩子的東面、南面、北面,原本就在沖鋒的黜龍軍則為此爆發出了更為巨大的歡呼聲。
「牛將軍!牛將軍!」這個時候,相對于被直接掃到的人,反倒是旁邊沒有被波及的人里有人立即反應過來了,直接去尋這支部隊名義上的主將牛方盛。
一處原本應該是放牲口的草棚下,牛方盛本來就被這一下驚的不行,此時被人喊到跟前,卻如何不曉得對方意思,卻幾乎是哀求起來:「再等一等好不好?」
「牛將軍!」來人急的跺腳。「兄弟們若本沒有生路倒也罷了,現在有了卻被
你堵塞,怕是要視你為仇讎的!你不要再拖延了,速速啟動吧!」
「我懂你們的意思!」牛方盛大怒,終于也扶著劍從棚子下面鉆了出來。「可是我們身居后方,若是輕易從了賊人,前面何將軍豈不是被我們賣了?我們是挨了打,可現在何將軍也正在為我們抵擋賊軍!」
那人還要說什么,卻不料牛方盛直接擺手:「我意已決!只要何將軍在前,你們若想如何,且從我身上踩過去!」
卻是緩兵之計失效后,根本就不裝了。
然而,話音剛落,頭頂不遠處再度卷起的那面方圓十余丈的紫色巨幕已經成型,而且微微一動,只是一動,便引得下方陣地當場一靜,然后那巨幕便往下方又一處地方掃去,只是一掃,便又是一陣胡亂呼喊之聲。
來人再度去看牛方盛。
牛方盛閉目深吸了一口氣,轉身看向一人,后者是牛方盛從司馬進達那里要來充當親衛的部隊首領:「你帶人去圩子中間那幾處路口,看住了,若是這些人真因為白有賓的鼓動要反,而我無法阻攔,你們無論如何都要攔住他們去沖擊何將軍背后!然后再喚一隊弓弩手,對著雄伯南放箭!」
那首領聞言愣了一下,然后認真提醒:「牛公子,后一件就算了,不能讓人白送命。」
說完,只是一拱手,便徑直帶人去了。
而此人既走,牛方盛尚在怔怔,來說降的白有賓舊部,卻在在雨中仰天一聲嘆氣,然后便要離去。
孰料,牛方盛回過神來,直接拔劍:「你不能走。」
「牛將軍這是何意?」來人無語攤手。「我們這般舉止,歸根結底不過是想救兄弟們的命罷了,你既派了兵,我如何還要拿自家兄弟當頭來撞?」
「我不是怕你再去前線。」牛方盛搖頭。「而是怕你帶兵從后面逃了……還是那句話,何將軍在前面一刻,我拼了命也要在后面為他頂住一刻……前面不行,后面也不行。而且你也聽我一句勸,前方作戰,你若逃了,后面撞上司馬仆射,怕是要斬了你的。」
「黜龍幫不放過我們,你們也不放過我們!」來人氣急敗壞之余又有些沮喪。「不過是想囫圇著回個家而已,如何這般難?!」
牛方盛便想安慰對方,結果,這個時候,天上再度紫影重重,而且就在當頭,也是立即駭的不敢言語,轉身藏入棚中……這倒不是他愿意被棚子砸,而是更怕被頭頂那位宗師發覺。
反倒是那來勸牛方盛投降的人,此時立在原地不動,只是呆呆望天,氣喘吁吁,然后忍不住大聲來喊:「黜龍幫的天王,竟然就這般力氣嗎?!未見你殺幾個人!」
駭的牛方盛臉都綠了。
「雄天王觀想大旗,可有什么出名的路數?」范圩子東北面的一處臺地上,李定瞇眼望著遠方紫色大幕,忽然回頭來問。
很顯然,他已經察覺到了,雄伯南的宗師修為毋庸置疑,氣勢雄渾也沒有半點問題,但是這位天王在半空中匯集真氣,凝成紫色大幕,再如掃地一般向地面卷過去的招式,殺傷力其實并不顯著……最起碼跟薛常雄的金刀、白橫秋的棋子、張伯鳳的金戈相比,感覺不像是專造殺傷的招數。
「白橫秋落子那種?」張行想了想,意識到對方的意思,便也給出答復。「有的,一則是真氣卷成帷幕,以作陣地防御;二則是鋪天而蓋地,卷住嘗試騰躍之敵將……眼下其實足夠了。」
「原路如此。」李定恍然,卻又再問。「可若是這般,沒有居高指揮,規劃進退的能耐嗎?就好像真正的軍旗、令旗那般,不是說單純鼓舞人心那種。」
「或許將來有,但眼下貌似真沒有。」張行連番擺手。「據我所知,天王的這兩個本事,本就是因時而生……前一個是
他當時孤軍在前,對上司馬正,恰好需要防護營寨,被逼出來的;后一個,是當時幫中缺乏高端戰力,每次打仗,都不能了斷對方的凝丹高手,所以在河北就連成了這種撲殺高手的手段。」
「有需求,便應時而生。」李定若有所思點點頭。「擒拿高手確實是宗師高手的必修……曹林跟牛河的繩子,雖然剛柔不同,卻都能捆縛人,便是白橫秋那個棋盤,怕是也能在必要時落下來作網,只是不曉得其他幾位宗師的手段是什么?」
張行搖頭不止:「觀想這個東西,我倒是覺得只是個途徑,就好像登山的路一樣,路怎么走無所謂,歸根到底還是要登到山頂上。」
「這是廢話。」李定嗤笑道。「也是渾話……按照你的說法,能摒棄觀想路數,可以攀著山頂的,最少也是個宗師,可天下宗師總是能一個個數出來的,大部分跟觀想沾邊的人,還是要重視觀想路數的成丹境……太難了!」
張行默不作聲。
因為就在這時,那面紫色的大旗第三次向著敵軍陣地卷了下去,隆隆聲隔著頗遠都能聽到。
「軍中法度皆從三,三通鼓、三遍鑼,雄天王如今已經三卷敵陣,白有賓的舊部便是降了,可要是落在第四卷之后,也不算是循了你的軍令。」李定看了身邊人一眼,提出了明確要求。「屆時,這股敵軍要嚴肅處理,你這個首席就不能再婦人之仁了。」
張行便要點頭。
而這時,一直在后方束手而立的白有賓再不能堅持,趕緊搶在張行表態前上前,居然直接拜倒在臺地上叩首:「首席,請再與我一次機會,讓我再試一試!那些人兩次救我性命,我實在是不能放他們自尋死路!」
「你自可去勸。」張行似乎認可了對方,卻居然搖頭。「但還是要以天王第四擊來計量,須知軍中無戲言!」
白有賓不敢怠慢,當場化作一道流光,飛也似的又去了。
「莽金剛那邊已經跟張虔達交戰了,阻擊兵力暴露,他們就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李定看著此人離去,微微皺眉。「再耽誤事,說不得就會有變。」
「無所謂了,之前跟司馬進達交戰的時候我就知道,什么都撒出去了,沒什么可計較的,便是后續冒出來個幾個宗師要我們停戰,我們也只能見招拆招了。」說著,張行又看向了秦寶。「做好準備,一刻鐘后,若前線還沒有突破,你就帶人從側翼去破一路,天王也會破一路,打開兩個缺口,當面之敵便沒有什么計較余地了。」
且說,雄伯南紫旗三卷之后,禁軍牛方盛部,也就是白有賓舊部,委實動搖,在舊日主將的勸降與眼下黜龍軍針對性的施壓下,許多人早已經有了求勝反叛之心,紛紛以隊為單位集結騷動。
但一來,現任主將牛方盛態度堅決,寧死不反,而且還牽制了白有賓舊部中幾位威信較高的人,使得已經動搖的禁軍不能集結成大股行動;二來,牛方盛在本部與其他禁軍的連接處設置了類似于軍法監督的部隊,嘗試隔絕兩部,效果顯著。
故此,這支禁軍即便動搖,而且已經有人動員起來來到了圩子里的連接處,卻也一直沒有按照張行施壓的要求向前線的何稀部發動成建制的反沖擊。
而這個時候,禁軍的援軍已經啟動了一陣子,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了。
甚至,相關的信使、前驅,應該馬上就到。
然而,隨著雄伯南第三卷紫旗落地,被震動的卻不止是挨打的那邊,范圩子的東部,左侯衛將軍何稀本人也覺得心中猛地一跳,繼而雙目死死盯住了天空中再度緩緩匯集起來的紫色云霧。
見此形狀,何稀的心腹參軍小心來問:「將軍,要不要給后面張圩子再送一封求援信?」
個屁!」何稀回過神來,勃然大怒。「姓司馬的沒一個好東西!必然已經棄了咱們了!」
周圍將佐,一時愕然。
之所以愕然,是因為按照何稀這個出身、經歷和特長,注定了他是個老好人,是個在禁軍內部圓滑處事的人。那么誰能想到,他居然會失態到當眾喝罵丞相和左右仆射呢?不過,也只是一時的愕然,因為這一戰,從昨日下午開戰算起,真正承受了黜龍幫最大的壓力的,不是別人,就是何稀跟他的部屬!
沒錯,牛方盛部是直接挨打不錯,可何稀也在被十個營圍攻!而且他從昨日就開始接戰,親眼看著自己及其所部從優勢變成劣勢,從圍攻變成被圍攻,今日開始,更是親眼看著黜龍軍一撥又一撥的抵達!
就連雄伯南這三擊,難道沒打在他何稀的肝膽上?!
「將軍,司馬……」有心腹意識到不妥,試圖勸解。
「不要管什么司馬了,反正這仗只靠咱們沒法打。」何稀忽然打斷對方,用一種似乎冷靜到過了頭的語氣下達了一個軍令。「借用圩子里的建筑和工事做接替掩護,準備把部隊從西面撤回去!」
下屬一愣,趕緊提醒:「將軍,西面是人家故意圍三缺一的。而且,牛將軍在西北面,咱們要撤退,得跟他們商量好,然后還得他們先走……」
「他們在路口派了人,莫不是要防著咱們跑?」另一人忽然插嘴。
「還有這回事?」何稀立即警覺。
「是。」那人不由一慌,趕緊解釋。「開戰后沒多久,就是那什么天王使第二次招數的時候。」
「若是這般,我倒覺得,這廝不是來做督軍,反而是真要拿我們做投名狀了!」何稀語氣凜冽起來。「你們沒看到白有賓飛來飛去嗎?你們以為雄伯南為什么只打他們?配合著前面的圍攻打我們不好嗎?這是賊人在逼他們下決斷!而他們也確實動搖了!」
「那……」
「不要等了,也不要通知牛方盛。」何稀毫不猶豫做了決斷。「前面去通知各部,后面直接去搶從西面出圩子的通路,帶我直屬的三個隊去,若是路口的人稍有阻攔,立即動手搶路!現在就去!」
周圍親信愣了一下,但還是立即跌跌撞撞爬了起來,紛紛去做,而何稀直屬的三隊兵馬也立即行動。
不遠處的空中,雄伯南已經開始凝結第四面紫色巨幕,但他稍微遲疑了一下……因為他自家曉得,三擊之后,禁軍中的白有賓舊部若是再不發動,按照張行的軍令怕是要被李定軍法從事,而偏偏他居高臨下,也看的清楚,這些禁軍的確是在動搖和行動,只是差最后一舉罷了,所以留了一絲余地。
當然,緊接著白有賓的再度出現也讓他動作稍緩,但也就是白有賓再度出現之后,可能是受此刺激,下方范圩子內里,禁軍陣地中央,終于發生了期待已久的變化——牛方盛部與何稀部的交接處,禁軍爆發了內訌。
唯一的問題是,或者說雄伯南也覺得自己好像看錯了,先動手的似乎是東面的何稀部。
但無所謂了,白有賓來到這里,看到沖突已經發生,大喜過望,乃是毫不猶豫飛身下去,親自聚攏舊部,向東進攻,內訌規模瞬間擴大。
手持大旗的雄伯南也不再拖延,乃是凌空將第四面真氣紫幕卷到了交通要道上東側一面。
只是一擊,暴露在外的密集部隊便被擊破陣型,使得白有賓及其舊部瞬間打開通路,向著東面陣地大面積涌入……遠遠望去,就好像一擊打破了堤壩一般,高位水流隨即整個涌向低地。
「事情竟然成了!」李定遠遠望著明顯騷動的禁軍陣地,似乎有些不可思議,然后便看了張行一眼。
孰料,面對著旁人以為匪夷所思戰術的成
功,始作俑者張行張首席卻似乎沒有半點波瀾。
當然,反應大的人有的是,振奮起來在臺地上手舞足蹈的虞常南是其中一位,在屋頂上目眥欲裂的何稀也是其中一位……這位站在房頂上觀看形勢的左侯衛將軍幾乎是聲嘶力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們果然反了!不止是姓司馬的,整個禁軍都靠不住,都是王八蛋!」
「將軍,這個時候不是發脾氣的時候,趕緊走!」一起上房的親信立即提醒。「牛方盛一反,陣地馬上就要垮,趁著西南面還有一絲通道,趕緊走!」
何稀立即本能頷首,同時下了房頂就開始脫衣甲,旁邊親信也趕緊來協助與之調換……沒辦法,天上那團紫云還在,若是敢直接騰躍逃竄,怕是要被當場拍下來做蒜泥的!
然而,衣甲匆匆更換了一半,何稀下面甲裙還是明光鎧的配置,上身已經是普通鐵裲襠的時候,這位老牌禁軍統帥忽然又頓住,繼而在雨中閉目長嘆。
周圍人一愣,也都默然。
無他,即便是何稀沒開口,眾人如何不曉得他是在感慨禁軍境地?不要說何稀,周圍人誰曾想過,有朝一日,近一萬禁軍,在擁有簡易防御工事的情況下,在面對區區兩萬賊軍圍攻的情況下,居然在片刻功夫,也就是那個雄伯南往地上掃了四次的簡短時間內,居然便要淪落到全軍崩潰、主帥逃竄的地步?
當然,何稀并沒有說出口,只是在愣了一下后,繼續換起了衣甲……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分外理性的禁軍大將還是比周圍人想的多一些,而且他已經因為自己特殊的思維方式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那就是不要管什么原因,禁軍和黜龍軍眼下恐怕就是這個戰力對比,戰局恐怕就是要這般發展下去。
事實已經發生了,決不能做無法面對現實的人。
「怎會如此?!」
范圩子的西北處,坐在倒塌棚子旁的牛方盛手腳冰冷。「怎會如此?!」
周圍沒有人理會他,包括原本指望著他能松口的白有賓舊部中堅,此時早已經離去參與組織戰斗去了……而牛方盛本人想表達的意思也很簡單,他都做到這份上了,如此堅定,如此相忍為國,如此大義凜然,居然還止不住大局崩塌?
憑什么?
但還是那句話,沒有人理會他。
事實上,如所有人判斷的那樣,當牛方盛部跟何稀部突然爆發戰斗,無所謂何稀有沒有將撤退的命令傳達下去,范圩子這一戰就沒有什么計較余地了。
陣地被突破,部隊開始逃竄,內訌從旗幟分明的兩部對抗變成了以隊、仕、伍(禁軍軍制),乃至于鎮、旅、團(府兵在籍制)為單位相互對抗的復雜局面。
甚至很快,隨著十營黜龍軍大量涌入圩內,成建制投降便也開始出現。
也就是這個時候,禁軍援兵前哨出現在了圩子西面。
「有什么想法?」張行主動來問李定。
「若是能讓白有賓舊部主動撤出圩子,讓開通路,便可以驅趕敗兵順著西面幾條路去反過來沖擊禁軍。」李定也即刻給出方案。「不是指望這樣能倒卷珠簾,直接獲勝,而是說這樣就可以避免大面積交戰,減少損失,只要堅持一會,等兩翼包抄消息傳來,他們必然自亂陣腳,然后我們只管追擊、合圍,他們就會自行潰散,此戰也就從容大勝了。」
「好。」張行點頭,同時會意。「你去前面聯絡徐大郎,我之前就跟他說過,由你來總攬戰事,但你下命令最好通過他,其余各營才會服氣!」
李定在對方的逼視下點了下頭。
「還有秦寶,你帶著準備將走一趟,去尋天王和白有賓,試著把控制局面,把他的部隊帶圩子來,讓開通路!」張行見
狀立即再向另一人下令。「不管成不成,都必然有潰兵往西面走,只是多少而已,你尾隨左右,觀城禁軍援軍形勢,該打就打,該收就收,替潰軍開路!」
秦寶立即點頭,專門再度上了黃驃馬。
和之前稍有忐忑,算是被軍令推上戰場不同,經歷了上午酣暢淋漓的勝利,和眼下的戰局的大面積傾斜,再加上這些準備將多隨從張行等主要指揮人員,也多曉得大包抄的戰略也基本上勝利在即,所以這一回堪稱戰意盎然,幾乎人人踴躍。
倒是李定追問了一句:「你在這里等著?」
「我就在這里,觀爾等成功。」張行攤手,干脆一屁股坐到臺地上的一根木頭上。
片刻后,周遭更是只剩下區區虞常南為首的十幾位文書與幾隊甲士。
雨水淅瀝,一刻鐘后,位于援軍最后端尚未看到前方敗兵的司馬進達從身后接到了一個消息,繼而懵在當場——身后西面偏南的左武衛將軍崔弘昇,也就是他們以為的后續援軍居然反過來發來求援,說他被最少六個營的賊軍給從南面過來突襲了,為首者甚至是之前行軍路上的老熟人黜龍賊大將單通海!但他帶領的六個營里至少有三個是從未見過的!
這個消息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但這個時候,司馬進達并沒有慌亂,恰恰相反,雨水中,撤了護體真氣的他反而冷靜了起來,他先是想到了另外兩個疑點。
首先是城父城的事情……城父城,挨著渦水,在范圩子北偏東,而張行、李定帶領的黜龍賊中樞大部就是從那個方向來的……所以,有四五千駐軍的城父城現在怎么樣了?
城父那里沒有信息,但沒有信息,從清晨到現在一直到現在沒有信息,恰恰就是最大的信息。
要么城已經破了,要么就是有一支兵馬,今日早間突然封鎖了城池。
其次是李安遠張虔達這支部隊,這支部隊很強大,兵力充足,甚至可能不亞于司馬德克這邊,而且已經跟黜龍賊交戰,必然暴露了,可是,為什么單通海能夠不理會這么一支強大的部隊,直接帶著六個營從南面穿插過來呢?
答案似乎也很簡單,就好像有人看住了城父城一樣,必然也有一支黜龍軍的部隊充當阻擊打援的任務,來負責應對張虔達李安遠這支兵馬。
好像還不對,城父跟張虔達那里是阻援,是對稱的,那么沒理由只從南面來做包抄和穿插吧?應該還有一支兵馬,跟單通海那六個營對應的兵馬從北面,城父城與戰場中間穿插向西,來做包抄。
司馬進達的呼吸變得顫抖起來,腦袋變得沉重。
好像堂堂成丹高手,只是撤了真氣,淋了一陣子雨,就直接得病了一般。
一道流光從空中劃過,又劃了回來,然后落在了路邊司馬進達的馬前,赫然是面色惶恐的元禮正,很顯然,他也得到了后方軍情。
「前面戰事如何?是部分潰了,還是全潰了?」司馬進達冷靜來問。
「更糟糕……白有賓說降了他的舊部,兩面夾擊,何將軍一開戰就全軍崩潰了。」元禮正氣喘吁吁。「后面崔將軍的信使右仆射見到了嗎?你說……」
「我知道你要問什么。」司馬進達在馬上抬手制止了對方。「我來告訴你,按照我的猜度,黜龍賊這次啟動了最少五十個營,而且最少有近四十個營已經渡河了。」
元禮正目瞪口呆。
而司馬進達沒有理會對方,只是以手指向各處方向,稍作解釋:「除了正面進攻的十二個營,還有五六個營的前驅,也就是昨日第一批渡河的人;兩翼包抄的各六個,其中一處是單通海領的六個營,合計便是十二個營;兩翼對城父、張虔達應該還各有阻擊部隊,加一起應該也有十二個營…
…除此之外,今日晚間之前,應該還有十來個后衛營也渡河過來。」
元禮正張了張嘴,想做反駁,卻又覺得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是浪費時間,半晌只能提醒:「左仆射讓你去前面打個照面,意思大概是他準備分成四部,相互掩護,有序后退。」
司馬進達點點頭,復又搖頭:「分成三部即可。」
元禮正莫名其妙。
「我現在要走,去譙城去救我大兄。」司馬進達進一步平靜以對。「我不能讓大魏丞相、司馬氏的家主,被黜龍賊俘虜!」
說完,這位司馬七郎,便扔下元禮正,徑直號令殘部,轉向北面……他知道,黜龍軍北翼穿插部隊,此時必然已經接近身后的崔弘昇部,這是個脫離包圍圈的好機會。
元禮正懵在雨中,竟不知所措。
「寫兩張軍令。」幾乎是同一時刻,坐在雨中臺地上觀戰的張行似乎想起了什么,轉身向虞常南吩咐。「一張給王五郎,讓他等天一黑,就扔下城父,去譙城做封鎖圍困;再一張給后面的伍大郎,讓后續渡河的全都往城父譙城一線匯集。」
虞常南醒悟,立即去做。
這個時候,其實司馬化達已經抵達了譙城……比預料中的快,可能他已經迫不及待。
而且,他全程都不知道他的身后,他的南側五六十里的地方,在這大半日內到底發生了什么……他現在很快樂,因為有熱水澡洗了,洗完了,居然還有上好的淮陽酒。
諸葛德威儼然是個好樣的。
「諸葛頭領是黜龍幫詐降的內應嗎?」
諸葛郡守剛剛安排好宴席,準備去親自安頓司馬丞相帶來的美人、家仆時,卻被一人堵在了郡府側廊的拐角處。
諸葛德威心驚肉跳,抬起頭來,不由有些慌張。
原來,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司馬丞相的心腹、隨行直屬禁軍的首領、晉地大族子弟,令狐行。
此人披甲扶刀,正含笑來問。
黜龍 第二十九章風雨行(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