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六十一章 擐甲行 (14)
四月下旬,雨水淅瀝,斷斷續續,這意味著雨季……或者更準確一點……江淮地區又要例行進入多雨的時節,并且應該會快速向北面蔓延,使得濟水流域在五月這個節點也準時陰雨連綿起來。
稍微停頓的雨水間隙中,黜龍幫西線陣營內部穩穩排到前四的頭領牛達,率部進入了碭縣,稍微安頓了部屬后便趕緊來尋城中管事的張大龍頭,而找到對方的時候,對方正在歪著腦袋看腦袋。
是人的腦袋。
好幾百個,有新鮮還冒血絲的,也有早已經被雨水沖的發白發黑發青的,堆在一起,頭發被污泥血漬打結連成一片,顯得格外有視覺沖擊力。
但是沒辦法,這就是軍功。
那日傍晚一戰,張大龍頭親口喊了,旗下人共榮辱,倒是最起碼不必做多余區分,可后來的戰斗和追逃,不免還是要用首級來定軍功的……而且這些東境的豪強、昔日東齊的軍事貴族后代,對這些事情天然內行,反倒是張行顯得脫離群眾了。
“攢夠一定首級,必然要升職?”
負手看了一會,張行忽然回頭來問身后的牛達,精神狀態意外的不錯。
“對。”
本就有些小心翼翼的牛達立即應聲。“修為都只是水下的規矩,首級軍功卻不能改。”
“這是自然。”張行也瞬間醒悟。“首級是目的,修為是手段……所以前者是鐵規矩,后者是水規矩。”
牛達連連應聲,卻又再度瞥了對方一眼,他是真的覺得這些日子不見,眼前這位大龍頭精神煥發了不少。
當然,牛達這就是沒見識了,魏道士、賈越、閻慶、張金樹這些人,才是真長了見識,知道了什么叫一夜容光煥發——他們幾乎以為是某人為防雨季發霉涂的蠟了。
“徐大郎要收納麻祜的降兵,昨晚上又在一個小寨子里堵住了幾百,都快兩千降人了,比想的還要多。”那邊還在點驗首級,張行直接低頭來言。“你想要一些降兵嗎?”
牛達欲言又止,目光卻只是在那邊首級堆上和一側正滿臉不耐填著什么表格的魏玄定身上徘徊。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倒是想要,但很顯然,這一波戰事他從頭到尾都跟在后面,別說軍功了,毛都都沒摸到一根,所以表面上的戰利品也好,這種實際上的高階戰利品也罷,他都沒法拿。
拿了,誰服氣?
“不要緊。”
張行立即會意,繼續低頭解釋。“這一戰我和那些白衣騎士才是首功,只要我出面,說破大天去,徐大郎都不可能越過我去獨吞……而且這件事我是反對的,只是徐大郎太想要這些精銳了,才勉強說了過去,而我既不想要,卻又不能阻止,就不妨以我的名義收下,放在你那里來用,最起碼可以放在澶淵做個河北的預備。”
牛達深呼吸了一口氣,思索片刻,終究是抵擋不住東都驍士和關西屯軍的誘惑,重重頷首。
“那就替我協助魏公點驗首級吧!”
張行見狀也不多言,只是拍了拍對方肩膀。“注意有沒有殺良冒功的,這事你們比我在行,遇到了,直接砍了,把他自己首級換進去……點完了,也就趕緊埋了,別生瘟疫。”
說著,便直接負手離去,只留下牛達、魏玄定和一堆首級,以及滿地的血水,還有一大群拎著首級等著點驗的黜龍軍士卒。
張行既走,也沒有回到住處,而是趁著落雨間隙,往城中稍作巡視。
碭縣縣城不大,短時間內經歷了四次易手,每次都是大軍蜂擁而入,其中官軍首次進入那一次更是放開了劫掠,所以當日張行剛來的時候,只覺得這里死氣沉沉。
但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好了看什么都還行,此時信步行來,卻又覺得濕漉漉的天氣下似乎又有了些生機之態,部分房屋在修繕、小股獨立于軍隊駐扎點的炊煙開始出現……走到一個稍微偏一點的十字路口,甚至有一家米店開著門、掛著招牌,還有幾個婦孺哆哆嗦嗦的在排隊買米。
張行難得詫異,便走了進去。
進去后才發現,店家居然認得自己,乃是一名濟陰的本土商戶,有個兄弟正是幫內的護法,是之前的白衣騎士之一……這家店本是他同族的產業,別人害怕黜龍軍,擔心又一輪劫掠,他心里多少明白,自然是不怕的,乃是嗅到商機,便直接來開了店。
張行問了問糧食來源,曉得是人家有腦子,是在楚丘和虞城那里依次找了舊日關系,尋到了兩家熟悉的大戶,許諾從濟陰開始,用大斗換小斗,然后直接將虞城的糧食運到了這里,再加價來賣,價格大約是濟陰市價的三倍有余。
而且,賣的全都是很難再繼續保存的陳米和粗麥面。
但這也無話可說……黜龍軍準備稍作救濟的糧食還沒到的情況下,這就是所謂荒年之谷嘛,救命的糧食貴一點也無妨,能吃也就行。
只能說,人家委實面面俱到,而張行也只能勉勵一番。
走出來以后,更是心中感慨,真的是民生如水,只要上頭稍微維持一個公正的立場和基本的秩序,下面便能自行調節。
當然了,這只是水淺的時候,水淺的時候,灌下來都是填坑填洼的,等水一深,什么毛病也都能出來……只是這個時候居然還能反向想到水深的時候,只能說張三爺穿越前鍵政習慣了,入腦魔怔了。
再往前走,張行復又鉆入街巷,去點驗炊煙,查探房屋空置多少,順便偷聽緊閉大門內的談話,甚至單純的看小巷子到底通不通,一直到雨水再度落下,方才負手鉆了出來,回到了大街上。
這個時候,已經有人在找他好久了。
“王公公到了。”張金樹喘著粗氣,如是匯報。
“來的挺快。”張行嘆了口氣,不喜也不怒。“應該是有了決斷……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壞?”
“應該是壞的。”張金樹迫不及待的做了補充。“王公公只帶了七八騎過來,不像是要接手地方的樣子。”
張行看了對方一眼,沒有吭聲,而是直接往住處,也是點驗首級的縣衙那邊過去,張金樹縮了下脖子,也趕緊閉嘴跟上……抵達彼處,果然看到王公公和七八個身高體重卻沒有胡子的白面騎士立在外面細雨中,正在看那些首級出神,一直到張大龍頭來到跟前方才回過神來,行禮問候。
雙方見面,張行也不多講,就在此地雨水中開門見山:“碭縣還給你們,要不要?”
王公公沉默了一會,一字一頓來答:“若是黜龍幫停在虞城一線,甚至是楚丘一線,我們都可以回來,可若是退回到周橋一線,甚至濟水邊上的濟陰城那里,我們如何敢回來?五千人都拂不住,韓引弓過來,只會更狼狽。”
此地是計算軍功點驗首級的地方,身后就是縣衙,魏道士和牛達就在這里主持,其余多少頭領、幫眾、軍士、官吏都在此處,老早便來偷聽……此時聞得言語,多交頭接耳,低聲來笑。
雖然因為張行權威日甚,這些人不敢真的大聲,但也能想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
而張行想了一想,認真以對:“若是你們愿意拿下來,我們就并了孟氏義軍,進到楚丘一線,以汴水為防線……當然,只是初級防線,若韓引弓真來,能稍微遲滯一二也就行了……對應的,我也不要你多做事,萬般法子,只要能分他兵、拖他時日,便也算對得起天地良心了。”
“若是那樣的話,我們愿意取下這兩縣,但也只能是碭縣和下邑,多了,沒這力氣。”王公公如釋重負,但稍微一頓,復又來問。“那虞城呢?”
“交給官府如何?”張行有一說一,言辭誠懇。“請曹太守出兵,將我們攆到楚丘,順便收復虞城,隔斷我們兩家,這樣你也好跟韓引弓做言語。”
王公公怔了一下,旋即醒悟,這就是北衙公公的好處了,這種事情一點就透。
“既如此,咱們就如此安排。”張行嘆了口氣,做了決斷。
這當然是很敷衍的安排,但孟山公死的倉促,孟氏崩潰的太快,局勢一日三變,指望著這時候做出什么妥當安排來,未免可笑。
這時候宜快不宜慢,宜簡不宜繁。
“那我就回去了,準備派人來接收?”王公公也不廢話,便要離去。
張行點點頭,復又招手,讓對方靠近,然后低聲以對:“韓引弓在跟曹皇叔談判,這可能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壞事,你心里要有譜。”
王公公當即了然,然后告辭而去。
張行立在原地,在雨中目送對方離去,旁邊張金樹早已經摩拳擦掌,很顯然,他是對兼并孟氏存了心思的。
然而,那邊人一走,張行卻又忽然回頭,問了一個措手不及的問題:“閻慶還沒回來嗎?”
張金樹立即搖頭。
張行想了想,終于嘆了口氣。
很顯然,精神狀態的改觀無法促使現實局面立即發生改觀,之前讓他焦頭爛額的東西,以及該面對的問題一樣不會少——部隊說撤就撤,他希望能走之前見王振一次,而小周不在,閻慶是去芒碭山的最佳人選。
非只如此,此役表現出色的客將馬平兒和王雄誕也隨徐世英南下追擊去了,因為再往前就是淮右盟的地盤了。
與此同時,白有思也一早離開,連面都沒露……不是要她去徐州監視司馬正搞兌子,而是希望她能把小周接應出來。
畢竟,盡管大家都看不清具體的形勢變化,可軍事沖突,而且是大規模軍事沖突的概念依然是增加的,濟陰城守城的計劃也沒有本質上的改變,而越是這種時候,張行越需要周行范這種可靠又有能力的心腹在身邊。
如此想著,張行終于看向了滿臉期待的張金樹。
他其實很想敲打一下這位最近越來越急不可耐的軍事特務頭子,但事情擺在這里,也沒那個功夫搞這些東西,便直接安排了任務,讓對方去跟梁郡郡治宋城取得聯系,做好撤退時的準備。
然后,這位事情密密麻麻的大龍頭便獨自折回了縣衙后院。
而回到后院,進入廊下,尚未回屋,卻又迎面撞上了賈越。
且說,因為很多骨干參與了白衣騎士的突擊,那兩百親衛部隊有明顯的減員和損失,張行在虞城便已經對傷員和死者做了安頓,如今來到碭縣,趁著之前的威勢,張大龍頭便又吩咐賈越趁機補入一些好手,精干的、老實的,都可以。
這又是匆匆忙忙一件事。
就這樣,二人在廊下稍作言語,知道事情還沒妥當,便立即放對方離開,讓對方繼續忙碌……然而,眼見著對方離去,瞅著對方背影,張行卻又心中微動,想起一事,然后主動喊住了對方:
“賈越。”
賈越詫異回頭。
“你跟我大半年了吧?”張行認真來問。
“是……再過兩三月就一年了。”賈越立即做答。
“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張行走上前去,好奇來問。“沒想過回北地嗎?沒有什么志向嗎?”
賈越明顯有些措手不及,但沉默了片刻后,卻是低著頭來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跟著你,但不跟著你,我去哪兒呢?別人我也不認識,給誰當打手不是當打手,跟著你最起碼糟心事少一些。至于北地,不是說不能回,但回去又有什么用?你還有個舅舅,有舅舅一家子算個根本,我回去也只能往蕩魔衛里做個獵手,也做不到執事和祭祀,做執事和祭祀我也不習慣。”
“志向呢?”張行強調了一下。
“咱們在船上說過幾遍。”賈越抬起頭來,眼神有些微妙。“你確實都不記得了?”
“或許以后能想起來。”張行依舊坦然。“你再說一遍就是。”
“我覺得是黑帝爺顯靈,讓我南下的。”賈越認真以對。“我覺得我的命數在南面……一開始我以為我南下能闖出名堂,但到了河北才發現,這里的人雖然不及北荒悍勇,修為氣氛也不好,但人太多了,里面總有英雄豪杰,就熄了火,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混口飯吃……結果正好又跟你撞上了,我覺得也是命數,后來你做的這般厲害,我就更覺得是命數了。”
張行笑了笑,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其實,那日與白有思言語,張行幾乎把幫內主要人物抱怨了一遍,但有幾個人卻一直沒提,有些是真的就遺忘了,比如牛達,這個人從才能到品質完全被徐世英給遮蔽住了,只是因為一些事情,算他張大龍頭心腹,所以在幫內還算有獨特的生態位罷了;還有的是白有思早就見過不知道多少次、認識很清楚,沒必要提的,比如雄伯南;還有些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評價,或者比較難評價的,比如賈越。
賈越當然算是可以信任的心腹,且不說這年頭的鄉黨本身是一種牢固關系,何況還是所謂舊日相識,更重要的是此人不是來路不明,而是戰場上俘虜過來的降人,是以俘虜的身份順理成章加入的。
可這個人,明顯有些悶葫蘆過頭了。
不是不說話,甚至一開始也跟其他人有些爭端,是帶著一點表現欲的,可問題在于越往后,就越沉默,偏偏做事情的執行力還是妥當的,這就讓人有些心虛。
尤其是張行心知肚明,自己這個“舊識”,有點名不副實。
現在,對方給了一個說不上怎么樣,但最起碼算是理由的宗教理由,考慮到北地蕩魔衛出了名的神權色彩,倒是讓張行稍微放了點心。
只能說,事情是在糊弄著,人是在敷衍著,沒幾個讓張行省心的。
唯獨經過與白有思的一會,恢復了點狀態的張行現在非常確定,那就是今年夏日的這場雨水中,感覺到局勢艱難,覺得什么人都不省心的肯定不止他張行一個人。
東都的皇叔肯定難,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難的厲害,難的摳腳的那種,春日罷耕的事情還沒完呢,組建個部隊跟要飯一樣到處求人,前線部隊直接跑了,韓引弓這種玩意都跟他討價還價,算什么帝國兩極之一的皇家大宗師?
大廈將傾,獨木來撐,不難就怪了。
江都的圣人也估計心里拔涼的,不拔涼他跑什么?
而且跑到他以為可以安穩享受下半輩子的江都也沒安穩成……老婆被人搶了又放回來,宰執和督公被人公開行刑,內侍和宮人還有家具寶貝被人搶的精光,到處都在叛亂,稅收不上來,軍隊不聽招呼,不難嗎?
估計夜里時不時的又得驚醒,然后百思不得其解,為啥自己就落到這個份上了呢?不就是殺光了兄弟,流放了一堆侄子,砍了幾個外甥和女婿,屠了幾家功臣嗎?哦,還順便讓上千萬老百姓家破人亡。
可這么算什么啊?全天下為什么不能體諒一下他這個陸上至尊呢?為啥都要造反啊?!
太原的英國公也難,親閨女都不服他還不難?而且大宗師是那么好證的嗎?證不了是不是要去拉攏那兩位?可大宗師是那么好拉攏的嗎?時機啥時候到啊?
這要是南坡的張夫子和太白峰的老道士一門心思不動搖,曹皇叔一柱擎天個二十年不變怎么辦,還要不要反?難道要坐視天命流逝,反而是小兒輩趁機成事?
至于說剩下的什么幽州、河間、徐州、江都的幾位大將軍和總管,什么河北東境的其他幾十家義軍,什么各地的地方官,什么東都江都的官吏,什么江東的八大家余孽,河北、晉地的世族,江淮的幫會,蜀地的塢堡,荊襄的商會,塞外的巫族,三一正教和真火教和蕩魔衛,北地的地方領主,南嶺西山的部落,外加全天下的老百姓,也都肯定難。
這都不用想的。
這種情況下,全天下誰還能快活不成?
你東夷能快活?不說你們內斗,大魏垮了,你也要經濟危機好不好?
那怎么辦呢?
就看誰熬得住了,看誰能勇敢的面對困難,解決困難了。
“你說什么?誰反了?”
梁山上的軍寨內,再度擁兵至此的大魏東境行軍總管張須果目瞪口呆,堂堂凝丹修為,居然直接從座中跳了起來。
這不怪他失態,實際上,整個軍寨大堂上,尚留下的七八位齊魯子弟兵的核心,全都類似反應,有的人干脆呆住了。
“左孝友反了。”前齊郡都尉、現任中郎將樊虎頓了一下,重新認真報告。“你升任通守后,朝廷委任來的郡丞,左孝友反了……郡城直接沒了,好多官吏、士卒家眷被俘虜,我家在城外的寨子也沒了,這是我妹子梨花親自騎馬過來送的信。”
軍寨大堂上,張須果沉默了好一陣子,卻還是不能理解:“可他為什么要反啊?怎么就被李樞給說動了呢?”
“我覺得,他像是來上任之前就準備反了,然后正好因為調任落到我們郡中,然后跟李樞搭上了線,湊一起罷了。”樊虎板著臉,幾乎毫無感情因素的轉述著。“因為一朝發動后,立即又有個姓左的,帶著上萬人從瑯琊那邊殺了過來,跟他一起呼應……明顯是早有準備。”
張須果嘆了口氣,坐了回去,這個答案似乎讓他有些釋然。
但馬上,他又立即渾身緊繃起來,繼續來問:“有沒有別的情報?左孝友在郡中除了拿下郡城,其余進展如何?”
樊虎搖了搖頭:“只是我妹子逃過來時帶來的一點大略情報,然后我跟著猜的,具體情況還要等幾日,等信使抵達才行。”
張須果點點頭,周圍也有些騷動。
“這事不能讓下面知道。”張須果反應過來,立即吩咐。
軍中多位核心,立即俯首稱是,騷動也順便壓了下去……這位又何嘗不是威信日重呢?居然連老巢直接被端了,都能拿捏的住。
只不過,這種事端,實在是匪夷所思,前面打仗,后面直接腹心開花,估計李樞都沒想到有這種好事。
可事情又要反過來說,非要糾結,也好像沒什么糾結的……造反、造反、造反,東境、河北最甚,江淮、江東次之,荊襄、晉地也在亂,上上下下哪里不反?
靖安臺出身的郡守都可以棄官造反,關隴仲姓更是早三年前就反過了,如今對面還有個余孽……一個郡丞,據說是彭城郡的豪強之家,挨著瑯琊那邊的,反了又算什么?
只是這么一想,這大魏到底能不能保得住呢?最起碼在東境這里,它到底值不值的保?
所謂忠臣孝子,到底做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被那個李樞當成猴子耍嗎?
實際上,就在這些人里面,已經有人想到了……不說別的,若無張須果,此間怕是一半人都也早成了反賊,哪里能陪著他當什么忠臣孝子呢?
也就是個魚白枚,年輕無知,整日嚷嚷著這類話罷了,三十里外的平陸城里,那位東都來的張太守怕是都不喊的。
甚至,不算這些,周圍城池和軍寨中的所謂齊魯子弟兵,如今也有快三成是招降來的反賊了。
“沒什么好說的。”張須果又坐了數息,平穩了思緒后,才重新開口,卻是凜然吩咐。“讓張太守來,也讓你妹子梨花來,先通報情況,然后一面偵察一面讓軍中收拾行李,準備回師平叛……”
這當然是題中應有之意。
就這樣,李樞再一次成功撓其后,張須果嚴密封鎖消息,只說是有逆賊左氏從瑯琊郡那里襲擾,下令撤軍。
然而這一次,大概是因為連續三次被李樞成功調度,軍中士氣低落,怨言四起。
這讓張須果幾乎頭皮發麻,如此軍心,若是回去知道了郡城都沒了,指不定還能不能作戰呢!
這還不算。
三日后,五月初一這一天,隨著濟水畔的一場不大的夏雨如期而至,部隊來到濟北、魯郡、東平郡三郡交界的宿城,稍作匯合整備,哨騎與信使也如預料中那般紛至沓來,然后被早有準備的張須果在東面、南面、北面的各處路口提前截住。
果然,信使們帶來了一大堆壞消息。
比如說,左孝友控制了郡城后,整個齊郡幾乎齊齊爆發,很多小豪強都舉起了旗幟呼應左孝友,周圍的盜匪、義軍也都蜂擁而入……局面有全線崩壞的趨勢。
原因不用看那些檄文,張須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首先,是他在齊郡征發了太多子弟兵,并將很多官吏帶在軍中,導致了內部空虛。
其次,是左孝友以郡丞身份造反后輕易控制了郡城,使得些許留守部隊和軍事布置淪為了笑柄,這是腹心開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得到東都、江都共同認可和嘉獎后,行事主動,從去年開始,就常年在外作戰,成為東境行軍總管后更是肆無忌憚。
雖說基本上有勝無敗,可為了獎勵士卒、轉運糧草、維持軍隊,不免要造成了財力物力人力的空耗。而與此同時,魯郡和濟北又被賊人掃蕩過,齊郡也多次被入侵,莊稼被踐踏,牛羊牲畜被掠奪,這使得些許因為放糧而獲取的本地民心,漸漸又失效。
說白了,就是他須果和自己手上這支部隊孤懸在東境,得不到江都和東都實質性的支援,導致了齊郡不堪重負。
這件事情,張須果內心一清二楚,而且他之所以一定要去跟李樞作戰,跟黜龍幫作戰,本身就是為了這一點……他跟曹皇叔那里是有溝通的,曹皇叔也希望他能抵達汲郡或者滎陽郡,得到物資和兵員的補充,然后以他張總管為核心,建立一支強大的、精銳的野戰部隊。
張須果和曹皇叔是在雙向奔赴。
只可惜,中間隔了個黜龍幫,而且形勢惡化的太快了。
“齊郡的形勢太糟糕了。”
再也按捺不住的高層爭吵中,許久沒吭聲的張須果忽然開口了,引得所有人齊齊來看,也顯得堂外的雨水聲陡然明顯了起來。“我估計部隊到達邊境后,就要全郡淪陷……”
“依總管的意思,難道不救了嗎?”樊虎搶在自己沖動的弟弟之前開了口……剛才他弟弟樊豹因為家中莊寨失陷,已經喊出了要自家率軍先行回去的話。
“總管哪里是這個意思?”魚白枚憤憤然相抗。
“要不要我先回去,想法子先殺了左孝友?”同樣沒吭聲的張長恭忽然在面具后發了聲。
“可以嗎?”魚白枚精神一振。
“不行。”剛剛被任命的空頭郡丞賈務根趕緊出言提醒。“左孝友到底個大戶人家出身,而且做過官,又是這次造反的領袖,他在,郡中雖然要反、要亂,卻不會大亂;他忽然死了,反而會徹底壞掉,徹底亂掉,到時候上上下下的家眷反而要落難……”
“不是不能殺,但得等我們回去。”樊虎也嘆了口氣。
張長恭立即會意頷首。
“可若是這般……”樊豹冷笑一聲。“接下來消息還瞞得住嗎?萬一等到回去前,全郡就都沒了,然后士卒在路上一哄而散怎么辦?”
“再聚起來便是,除了三成降兵,其余全是齊魯子弟。”魚白枚愈發不耐。
“再聚起來又有什么用?”樊豹繼續冷笑。“再來第三次打鄆城?然后李樞再找誰在身后造反,或者去打齊郡?齊郡還能經歷折騰?你看外面雨水,眼下是不大,可五月雨已經算是開始了,接下來后勤有多艱難,你們不知道?”
包括魚白枚在內,所有人都沒有做出駁斥,大家或是憂愁,或是訕訕,局面似乎僵住了。
但就在這時,之前說了一句話就被打斷的張須果忽然在座中繼續發問:“那你們覺得,鄆城這個時候是不是已經知道齊郡的情況了呢?”
“這是自然。”賈務根嘆了口氣。“便此事不是李樞所為,此時也必然曉得,而且會添油加柴。”
張須果緩緩點頭,然后繼續緩緩來問,言辭清晰有力:“那你們覺得,鄆城此時會放松下來嗎?”
堂中陡然一靜,只剩下五月雨沙沙作響,似乎尚未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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黜龍 第六十一章 擐甲行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