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龍 第七章 俠客行(7)
“到底是五百騎還是八百騎?”
“八……八百,我分隊讓他們在不同莊子里輪流休息,最多出動過五百,就對外詐稱五百……實際上有八百,以防萬一。”
“怪不得張三郎說你是個精細人。”
“哪里……哪里……都是為了生活。”
“不說這個……披甲率如何?鐵甲多少?皮甲多少?鐵甲是什么甲?多少副明光鎧?”
“鐵甲跟皮甲一半一半吧,但都是撿的破爛,從登州大營逃出來的那些人手里買的……皮甲我還能自己補,鐵甲委實補不妥當,只能拿皮子勾兌著,真正的全甲不過七八十……其中,明光鎧只有七八副……馬鎧只有半副。”
“鐵甲配件我給你補全,但也沒必要全鐵甲……要留三五百輕騎是合適的……至于馬鎧,你為什么還指望馬鎧?成不了建制,有什么用?兵馬是要因地制宜的才好,又不是兩國交戰……而且你也養不起。”
“是是是。”
“兵器用的什么?”
“啥都有,弓弩刀槍矛槊盾,還有幾個投矛手……但為首的幾十騎都是我選出來的,也多半都有修為,全都是點鋼長槊加硬弓。”
“有些意思了。”
“掏了家底了……”
“把用長兵器的、鐵甲的盡量放一起,最少放在前頭,跟著你的點鋼槊修行騎兵一起用,不求其他,只求關鍵時奮力一沖……至于用短兵器的、皮甲的,可放在后面,也可以分開使用……其實還可以在短兵器的隊伍里,每二十個人加一兜漁網、兩把鋼弩、一根鋼叉……沒有鋼叉,木叉也行。”
“有道理,方便亂戰,步戰也不怕。”
“主要是對上修行者有奇效……”
“原來如此!”
“平日里伙食怎么樣?能三日泡一回腳、五日刷一回馬嗎?”
“馬匹是什么馬?用的什么飼料?”
點起火盆的永久性的營寨大堂內,李定跟程知理,以及李定臨時提拔的幾名蒲臺本地的官吏、軍官,正在那里議論紛紛,張行一開始還能強迫自己去理解,后來就聽得有些似是而非了,再加上被火盆烤的發軟,以至于稍微顯露出了一點倦怠之色。
反倒是小周,時不時還能插句嘴。
不過,他張老三便是再糊涂,也曉得這類東西才是戰前最要緊的東西……實際上,早年曾身為某乎大v且不提,便是看過的一些高端網文都會說,每晚上能泡一次腳的軍隊在封建時代幾乎是無敵的……對此,張行一開始還將信將疑,但是等到參與了一場西行,一場東征,就立即醒悟過來,這話是異常準確的。
原因無他,在這種人身依附為主的時代和體制下,想要公允的給整個部隊、尤其是最基層,提供充足的后勤,本身意味著太多東西了。
能做到這個東西,你修行者也罷,專業技術官僚也好,基層作戰士卒也成,都會團結到你身邊的……說句不好聽的,這種隊伍,因為洗腳被突襲打敗了仗又如何?肯定也能卷土重來的。
那就真有點仁者無敵的感覺了
事實上,張行在西巡的前半段還能努力讓伏龍衛們泡上腳,后半段就不行了,到了三征東夷的時候,就更是一塌糊涂。
故此,他歷來曉得其中的艱難,也曉得其中的利害。
當然了,燈火下,聊來聊去,最終還是聊到一些張行稍微能夠理解的范疇了。
“這一仗具體怎么打呢?”小周忽然來問。“李四爺可有決斷?”
“兵法上來說,講的是一個因地制宜,臨機決策,但大略上來說,自然是誘敵深入,然后十面埋伏了。”戴著武士小冠卻披著布衣的李定脫口而對。
周圍幾人,包括李定自己的下屬,全都沉默一時,這倒不是說這個世界沒有十面埋伏的典故不好理解,實際上之前江南八大家虞顯便有類似典故。
只不過……
“我們有五千步卒,八百騎兵,對方兵力雖然不曉得具體有多少,可怎么也是我們的七八倍,甚至十來倍,他們對我們十面埋伏倒也罷了,我們如何能十面埋伏他們?”程大郎認真來問。“李四爺可是有別的計較?”
“這就要看你的騎兵了。”李定從容做答。“所謂十面埋伏,并不是十面包圍,不需要團團圍住如何,而是要借助地形、工事,不斷以埋伏、突襲的方式對敵軍進行分割與驅逐……換到張金秤這里,其實就是在誘敵深入或者在他轉移、逃亡的同時,不斷的削減他身邊的有效兵力,最終讓他身邊的部隊陷入崩潰,然后一擊致命。”
眾人齊齊恍然。
程大郎也拊掌以對:“這就是嘛,正該如此!自清河到此處,沿途多河,他們人多必然隊列不整,我們集中精銳,準備好渡河的東西,沿途用騎兵和騎馬步兵不斷的削減他的兵力,同時也是引誘他們繼續進攻的手段,等到他反應過來,卻不是他能說話的了。”
“當然。”李定繼續在燈下言道。“也有備用方案,若是他的兵馬果然強橫,或者我們的兵只是樣子貨,那引誘他到蒲臺,逼迫他圍攻蒲臺大營,然后伺機反攻也是可以的……而且,這些只是指導大略,偵察、內間、騷擾大營都是少不了的……既然程大郎來了,都決心要打,那明日起便要針對張金秤做全面的應對。”
程大郎猶豫了一下,并越過那些李定沉默的下屬,看了張行一眼。
“什么?”都快打哈欠的張行注意到了這邊,冷冷問了一句。
“其實,張三爺,讓我先去試試詐降如何?”程大郎認真來問。“我也是本地有名頭的,他恰恰不知道我們是一伙的……若能出其不意,取他性命……豈不是省了諸多事情?”
“那與刺殺有何區別?”張行冷冷反問。“程大郎,你以為我們為什么要打這一仗?”
程大郎嚴肅拱手:“愿聞其詳。”
“第一,要名正言順擊敗張金秤,兼并其眾,以作清河屠城的警戒。”張行扶著桌案,言辭清晰,絲毫沒有之前倦怠之色。“第二,是李四郎馬上要走,但心存仁念,走前要將蒲臺這里的幾千兵弄出威勢來,使得此地黎庶皆能自保;第三,是要你程大郎手上有兵、有地盤、有說法,也能自保;第四,是要幫在此地落子……告訴什么東齊豪強、什么地方英杰,到底誰是河北中原的主人!”
“而這四條,也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我張行為了剪除暴魏、安定天下所設立的條款。”言至此處,張行盯著程知理,認真追問。“程大郎,你覺得,你去刺殺了,便是能成,能成這四條里幾個事情?說句不好聽的,你若是去刺殺了、還成了,那我跟李四郎恐怕便要想著如何對你十面埋伏了。”
一時間,堂中莫名寒氣彌漫,許多人都不禁打了個哆嗦。
而程大郎也是一愣,繼而只能拱手作揖,認真賠禮:“是我倉促了,我程大愿意親自去做偵察,務必將這一仗打的漂漂亮亮,全須全尾。”
李定的幾名下屬,齊齊去看李定,卻只見到后者微微頷首:“那就這樣吧,勞煩程大郎了。”
幾名本地下屬或低頭,或趁機附和。
程知理趁機告辭,其他幾名下屬也主動告辭,便是小周也跟了出去。
而片刻后,堂內便只剩下張李二人了。
“程大郎不老實。”李定扶著桌案認真分析。“我那幾個下屬,應該慢慢來,他剛才那一出,看起來是幫你對話,收攏人心,其實反而有迫不及待的感覺,乃是借你我的威勢壓服那幾人的姿態……馬上要打仗,而且是以少擊多,說不得會讓那幾人中有人心里不穩。”
“是這么回事。”張行扶著額頭坐到一旁椅子上。“但遲早都要來的……況且,何止是程大郎?徐大郎、單大郎,還有什么魏公、李公?哪個是好相與的?你李四爺就是省油的燈了?你今日把幾個下屬拉出來作甚?”
“我不該給他們些說法嗎?”李定沉默了一下,當場反問。
“自然可以。”張行打著哈欠來答。“我也沒有反對……只不過,人人都把他人求功利、拉山頭的事情當做壞心思,自己來做就是好心思,未免容易陷入其中……這幾個人里面,你最中意哪個?”
“那個房縣尉……你覺得怎么樣?”
“清河房氏的子弟?”
“對。”
“怎么說呢?”張行微微打起精神。“照理說,是你李四郎看中的人物,也沒理由反對,甚至清河房氏本就在渤海、平原影響廣泛,選他來跟程大郎搭配,最是能夠牽制,程大郎也決計不敢撕破臉……”
“我就是這個意思。”李定趕緊點頭。
“但他偏偏又是清河房氏的人。”張行復又轉了過來。
“你這又是什么意思?”李定無語一時。
“無他,同樣是東齊余孽,同樣是不能在大魏做官,但程大郎、徐大郎那些武勛之后,跟這些山東河北世族不是一回事……在東齊的時候,就是不可開交的對頭,在東齊的時候,就是世族高門跟寒門武勛。”
“我自然知道。”李定有些無奈。“說白了,你就是信不過這些高門子弟?”
“寒門武勛,最多是豪強作風,狡猾自保。”張行有一說一。“而這些高門子弟,不是沒有本事,也不是說不恨大魏,但造反和做事的信念,都不穩當,而且目中無人,素來看不起我們這些寒門……到時候可能就會膝蓋一軟,隨時投敵的……就好像你李四郎,到了這個地步,都還埋怨我不去武安做太守,都還想回東都看前途!”
“你就是還記恨著這個事情!”李定氣憤一時。“那你家白大小姐直接回去了又如何?”
“她答應過我,會回來找我的。”張行平靜做答。“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到這一步了嗎?”李定聳然一驚,然后立即回過神來。“既如此,為何不許我去東都掌握點力量,以作觀望?”
“就你?”張行發自內心,差點冷笑出來。
“我……”李定欲言又止,最后硬生生反問。“那你說,你看中誰了?”
“我之前來的時候,在西面遇到的第一個關口,有個文吏,后來我讓小周去打聽了,姓程,但跟程大郎沒關系,而且也不是本地人……叫什么來著?”
“程名起。”李定幽幽嘆了口氣。“寒門小吏……就因為被你撞上,就要提拔他?”
“不行嗎?”張行在座中昂然反問。“我張三郎一見此人就覺得他有出將入相的資質,抬舉他怎么了?我不能抬舉?!還是誰要說我沒有眼光?”
李定還要說話。
張行終于不耐:“李四郎,你要是留下,哪有那么多事?自然是你來做我的東境主人,我還能一萬個放心,可如今你既然要走東都,這里的事情不該以我為主嗎?!只你們是不省油的燈,我張行是白點的蠟燭不成?!”
李定終于不再反駁,沉默半日后,方才喟然頷首:“你說的對,說得對……我這是……我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你這是要走了,又擔心東都沒個頭緒,所以想留扣子;是功利心起來了,又不敢賭,而且還不愿意承認罷了。”張行嗤笑一聲,反而愜意起來。“不過講句良心話,什么清河房氏的子弟,我是真信不過,便是你在,放你人事,我也要叮囑你小心一二的……還是那句話,誰讓我是個出身低的呢?”
李定只能敷衍點頭。
就這樣,當夜,一名會議參與者試圖渡河往蒲臺縣城去做告發,被早有準備的周行范攔住,輕易殺了示威。為此,因為押送糧草而流落在蒲臺大營的魏郡平恩縣小吏程名起,被火線提拔為了李定的副手,參與管理蒲臺大營,翌日就參與了軍議。
至于說張三郎在向李四郎推薦這個人時,非在蒲臺大營里說此人有出將入相的材質,也如笑話一般傳遍了整個大營的高層。
而也就是這一日下午,程大郎也離開了蒲臺大營,然后在平原郡境內偷偷匯合過來的二三十騎,徑直往更西面的清河郡而去。
彼處,清河大豪張金秤已經席卷了七八個縣,聚起了四五萬青壯,連清河房氏、崔氏,都因為他的放肆劫掠與屠戮,主動逃離了鄉下莊園,進入郡城躲避……一時間,半個清河,都儼然為這位張大豪所有。
也就是這時,這位張大豪陷入到了糧食危機。
這是當然的,從大魏先帝爺開始,就習慣性將糧食絲絹藏在都城周邊的倉庫里,遇到災年直接派兵一圍了事,東齊核心故地的民間哪來那么多余糧?
更何況,如今秋糧尚未成熟。
甚至,張大豪一開始的劫掠和屠戮,似乎也不是找不到理由的,不劫掠,哪來的錢糧?不屠戮,誰來養這些人?
他張大豪又不是官府。
況且,官府都不養的,憑什么讓他養?
“打黎陽?”
身材高大,年約四旬的張金秤大馬金刀的坐在高唐縣的大堂上,對這名剛剛來投奔的文士表達了不屑。“你是想害我吧?我當然曉得黎陽有錢有糧,黎陽倉嘛,河北的錢糧都在那里,可那地方在汲郡,跟東都只隔了一個滎陽郡……大宗師一怒,扔下東都來砍了我怎么辦?魏軍鄴都的精銳屯軍從身后撲出來怎么辦?而且我要過去,是那么簡單的嗎?武陽郡怎么說?”
“是……是臣下考慮不周。”那文士趕緊認錯。
“知道錯了?”張金秤冷冷來問。
“知道了。”文士再三點頭作揖。
“砍了。”張金秤隨手看向身側一名武士,然后抬手往下一指,便指向了那文士。“既做了半郡之主,就得賞罰分明!”
文士尚未反應過來,幾名披甲武士便涌了下去,而且幾人都是修行之人,其中為首者更是一位真氣外顯的奇經高手,就在堂上輕易拿下此人,亂刀砍了了事……然后方才拖著分成塊的尸首下去,復又著人上來洗地。
“這廝存心不良,想取我性命罷了,但也沒辦法,這年頭好人越來越少……”血腥氣中,張金秤嘆了口氣,捏著自己的胡子感慨起來,復又醒悟到什么,只往堂下一擺手。“不過,你們不用擔心,你們都是兄弟,兄弟的話,我張金秤是會聽的……你們都說說,該往哪兒去取糧食?”
下面坐著二三十號豪杰,出身高低南北各不相同,聞言齊齊擠出一點笑意,卻無一人敢再主動出列。
“得說話!”張金秤見狀不耐起來,直接點了一人。“郭敬恪,小郭!咱們雖是老交情,但你是剛入伙的,剛入伙的都得做個進言才行……你來說說,咱們往哪兒去取糧食?”
郭敬恪心中早將那個要自己來當內應的張三爺張龍頭罵了祖宗十八代,此時卻也只能硬著頭皮站起來,小心以對:
“張大頭領,想要糧食,除了黎陽的話,河對岸徐大郎、單大郎那伙人的莊子里也有……”
張金秤聞言皺眉。
“但過河有些麻煩,徐大郎和單大郎也不是好相與的。”郭敬恪見狀趕緊搖頭,自我否定了意見。“這樣的話,大河下游,隔著平原,據說在渤海蒲臺那里,也是有一些屯糧的,乃是三征時放在那里的……據說還有軍械甲胄……或許可以取!”
“渤海是高士通跟孫宣致的地盤……”有人小心插了句嘴。
“所以說去晚了,說不定會被這兩位取走。”郭敬恪心亂如麻,只能想一句是一句。
“這就有問題了。”張金秤在上面拍著案板煩躁言道。“這倆人為啥不去取這些糧食?是有什么說法嗎?”
“我能想到的……”郭敬恪勉力回復,卻怎么都記不起來那些詞了。
“是程大郎,是知世郎王厚!”張金秤忽然自家拍案而起。“蒲臺挨著河,縣城在河南,應該是程大郎搖擺不定,其他三家相互忌憚……得三家做個聯絡,才好一口吃了這塊肉!他們在相互掣肘子!”
“大頭領英明。”郭敬恪還能說什么。
“若是這般,我趁著他們三家掣肘的時候,只領著人突襲過去,將糧食悶頭搬回來,也不是不行。”張金秤在案子后方轉來轉去。“不過守將是誰?會不會也有些本事呢?此戰不能拖延的。”
“沒有守將,是個都水使者,據說是關西名門……但不是將門,就好像房家那樣的名門……隴西李氏的出身……原來管修路,后來管河運的。”郭敬恪見到事情回到了正路上,終于勉強壓下不安,說出了那句話。“大頭領,你想想,他要是會打仗,還能去修路?!”
張金秤終于再度拍案,然后看向了身側血腥味未散的武士首領,并以手指向了下方的郭敬恪:“小郭說得好,就去打蒲臺!把上次打清平繳獲的金銀分他一些!既做了半郡之主,咱就得賞罰分明!”
初秋時節,得了賞的郭敬恪居然當場嚇了一哆嗦,然后又忍不住在心里將某人罵了一通……這都什么事啊?
ps:例行獻祭新書《錦唐》……是一本古代刑偵小說,題材難得。
錦唐桐棠新作,破奇案,建錦衣衛,創錦繡盛世
黜龍 第七章 俠客行(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