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宋 第617章 年號
臘月二十八,又是一個年節將近。
對于漢中乃至整個川蜀而言,今年是個不錯的年景。
胡馬退去、漢中收復,朝廷將人口從各山城中遷下來,預示著也許往后川蜀將不再有戰事。
十月時本聽說有蒙軍出五尺道要自西南斡腹,但沒過兩月,李節帥歸蜀,大理蒙軍又自退去了。
“朝廷要與蒙古和議了”,不少人心里都是這般以為。
不怪他們,只因大宋遠沒有能滅蒙古的可能,而看遼、金舊事,若是想不打仗,只能和議。
老百姓無非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能過個好年都能感受到滿滿的喜悅。
入冬以來,各州縣都擴大了慈幼局的規格。
慈幼局是先帝的善政之一,給棄嬰、孤兒予以救濟。
而今冬川蜀則還在慈幼局設火爐、發衣物,避免有人凍死。
李瑕歸蜀之后,傳命各州縣的第一個原則便是不許出現凍死者,這將歸入各地官員的考功。
言之總總,蜀中百姓能感受到這種變化,而人只要感受到日子在變好,也就有了期盼……
漢中城里,年節的氣氛已很濃了。
全城上下,似乎只有李瑕一人還在殫精竭慮。
不是旁人不想為他分憂,帥府中幾乎每個人都很關心他。
但別人不可能明確地預見到未來的形勢,不可避免地會認為蒙古已經開始內亂了,各種各樣的可能都有。
且他們目光可見處,川蜀正在勵精圖治。
只有李瑕一個人確信忽必烈正在以不可阻擋之勢崛起。
他洞悉了這種趨勢,因此比所有人都有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
“節帥為何一定就想著現在謀關中?凡事都需要時日。”
這日,郝修陽與李瑕從南面巴山山脈的荒嶺中下來,見李瑕連走路時都在思考,不由多勸了幾句。
“比如,節帥想要火器,老道并非說不造,而是說需要一二十年之功……”
“我明白,道長盡力了。”李瑕道,“我在想別的事。”
他當然想要有強大的火器,怎么可能不想?
李瑕所知的只有原理,或說只有一知半解的原理,已全部告訴郝修陽了。
甚至,郝修陽還給他補足了原理。
問題在于,只有原理是無法將生產力與工業體系從數百年壓縮到三五年的,尤其是眼下川蜀這個情況。
既說了“一二十年之功”,李瑕還能要求什么,他自己還會什么。
這不是他還能重新去學一遍的,眼下他還能學的,反而是政治、謀略、兵法等等,這才是他還有進步空間的地方……
“論火器,或說工藝,我們必然是能夠勝過蒙古。”李瑕道,“我并未強求。”
郝修陽道:“老道所言,正是此意,節帥的諸多辦法,老道會慢慢琢磨,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李節帥不可只指望著老道啊。”
“是,慢慢的,這方面會是我們的長板,我明白。我在想的,是如何補足我們的短板。”
“那便不歸老道操心了,節帥自己想吧。”郝修陽撫須而笑。
李瑕也笑了笑,親手攙扶著郝修陽下山。
這日到巴山看過之后,他對自己的長板已有了解,也知道奢求不了更多了。
接下來,該考慮的便是另外幾方面了。
回到帥府已近傍晚,后宅有婢子過來告知李瑕他的妻妾正在包餃子,想讓他回來了便過去。
李瑕十分想去,強壓著心中的動念,還是先到了前衙公房。
他推開書柜,打開墻上的暗磚,從里面拿出關于此次謀關中的計劃。
這計劃是在返回漢中時訂制了大概方略。
如今歸來已有近二十日,結合敵我情報,勢必要開始修改、補足。
李瑕沒讓人過來,獨自磨著墨水,然后,提筆。
論勢,關中有忽必烈十余萬騎兵,而川蜀之宋軍能抽調用來出擊的,不過數千人,平原作戰,無論如何都打不過。
且近來觀漢中兵勢,短期內無法提升。
但,敵人卻可以削弱。
六盤山猶有阿里不哥一系十余萬大軍。
劍拔弩張,求的便是兩虎相爭之際的一個機會……
李瑕下筆如飛,許久之后,寫完,吹干了墨跡,重新收回那暗格當中。
推門出了公房,天色已完全暗下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觀察了前院的地勢,之后向后宅走去。
這帥府前衙占地廣闊,也走了不少工夫,再抬頭一看,前衙與后院之間隔著高高的墻,僅一扇小門進出。
眼中閃過思量,走進偏廳,只見四個妻妾正在那包餃子,韓巧兒與年兒臉上滿是面粉,顯然是打鬧過了。
因見李瑕終于回來,馬上便響起笑語。
李瑕與高明月對視一眼,笑了笑。
“對了,過完年,后宅這邊須多加些守衛……”
轉眼便過了年節。
這一年,對大宋以及漠南蒙古都有不同往年的意義。
大宋這邊,因新皇登基,改年號為“咸定”。
因此,到了正月初一,秦嶺淮河以南,是大宋咸定元年。
而在北地,士紳百姓都對今歲的年號極為感懷。
這是他們的中統元年。
過往的二十六年,有的北人始終用著金國的年號,如“天興某某年”;大部分說是“窩闊臺汗某某年”、“蒙哥汗某年”。
中統年就不同了,有了王朝。
王朝代表著秩序,哪怕是再不公的秩序,也遠遠好過沒有秩序。
沒有秩序時,異族的屠刀便是王法。而如今有了《條格》,無論它有多少不公道,它代替了屠刀成了王法。
個中差別,也只有北地人能懂。
當皇榜至燕京散出,詔告天下,無數世紳哭得泣不成聲。
他們還有更多的希望。
想改國號,不急,等平定了漠北的叛亂,將會改一個國號。
想要更像一個漢家王朝,不急,皇嫡長子已封燕王……
這對于消息靈通的人而言,更是讓他們喜悅非常。
皇長子真金,自幼受教于姚樞,日以三綱五常、先哲格言熏陶德行;之后,竇默接任師職,以《孝經》啟蒙;劉秉忠之弟子王恂為伴讀,講歷代治亂之理……
便僅說這國號、以及崇尚漢學的儲君,便給了北人對這個初生的帝國其后十余年、數十年的期待。
只要等陛下擊敗叛賊阿里不哥。
對于他們而言,可以預見的是——
唐亂之后,終于要再出一個天下一統的盛世王朝……
“這只是對于你們而言。”
“李節帥可知史?五胡亂華以后,天下何以還有漢制?何以還有隋唐一統之盛世?”賈厚抬手向北面一指,擲地有聲。
這日是元宵節,賈厚又重新抵達漢中,來與李瑕商議劉、李兩家聯姻之事。
但進了府帥大堂,生辰八字還沒交換,賈厚先提及的是天下民心。
此時一句話問出,他根本不等李瑕回答,再開口已是滔滔不絕。
“五胡十六國,諸夏紛亂,人皆相食、白骨遍野,所謂‘千里無煙爨之氣,華夏無冠帶之人’!何人重振華夏衣冠?非晉室,亦非王、謝之輩風流人物。
先有前秦文昭皇帝苻堅,承石氏之亂,至是戶民殷富,四方略定,廢除胡漢分治,革治漢化,故而五胡雖云擾,而北方儒統未絕!
后有北魏孝文皇帝元宏,帝以神武纂業,克清禍亂,德濟生民,遷都城、解辮發、襲冕旒、褪氈裘、披龍袞!衣冠號令,華夏同風!
北魏雖裂,先有西魏故而有北周,北周之后方有隋唐!
我且問李節帥一句,若苻堅、元宏非華夏之君,隋唐之法理正統又在何處?
當今陛下,文才武略,遠勝于秦文昭皇帝、魏孝文皇帝。盛世之興,指日可待。
陛下去夷即華,欲定天下之亂,而后,修禮樂、興制度而文之,如何不是華夏正統之君?!”
話到這里,賈厚心神激蕩,滿臉動容。
李瑕猶坐在那,神情平靜,隨口應了一句。
“那你也叫忽必烈解辮發、褪氈裘、披龍袞、易姓名,徹徹底底當個華夏之君。”
“會的!”賈厚昂首應道。
“會嗎?”李瑕又問。
賈厚袖子重重一摔,語氣鏗鏘有力,道:“只等平定阿里不哥之叛,陛下便改國號、遷國都、披龍袞、立太子……”
“你想得美。”李瑕打斷道:“我告訴你,忽必烈不會。”
“閣下不知史,妄自揣度吾陛下恢宏氣度!”
“我知劉黑馬祖上是契丹人,賈先生呢?”
李瑕問過之后,復又再問道:“先生是漢人?”
“范陽賈氏!”
“好,你我平心而談幾句,談談我為何說忽必烈不會披龍袞、易姓名。”
李瑕微有些無奈,緩緩道:“因為……他們不再敬畏我們了。”
賈厚一愣。
“前秦、北魏,還有前趙,或許還有遼國,這些胡人對我們有敬畏,他們崇尚漢家文化。五胡十六國、五代十國,他們都知道我們有秦、漢、唐這般的強盛的大王朝。萬邦來朝,誰不心向往之?
然而啊……自宋代以降,他們已經不再尊敬我們了。”
話到這里,李瑕苦笑了一下,喃喃道:“還尊敬我們什么呢?喪土求和?
姚樞說的不錯,趙氏自棄中原之地、自毀正統之名、自滅中興之將……
北人歸北、南人歸南,遺禍百年,流毒無窮。
我們今日之艱難,從來不僅僅是因為蒙古太強大,匈奴不強否?突厥不強否?
我才從臨安回來不久,臨安風貌……暖風熏得游人醉。弱主當朝、黨爭不絕。便是連我也看不起,又何談你們?更何談蒙古人?
我也希望忽必烈能像苻堅、元宏。可回首這三百年,懦主庸臣,我們抬得起頭嗎?他的祖先打下了如此廣闊的疆域,他以黃金家族的血脈為驕傲,能看得起我們?我理解他,真的理解,換作我是蒙古人,我也不會像宋代以前那樣敬畏漢制。我知道,忽必烈肯做到這一步,他妥協了很多,很難得。而你們,非常不容易,但……”
這個“但”字出口,李瑕抬高了音量。
“但漢統不該是像你們這般恢復的,委曲求全、苦苦哀求地去恢復!
你們想過沒有,低下去的頭抬起來了嗎?!
要想人家瞧得起我們,我們不能求著人家,等被打敗之后,哭哭啼啼地求著他們高看我們一眼。
當我們無能、軟弱,只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這希望就永遠是空中樓閣、夢幻泡影!
我承認忽必烈是法理正統上的中華之君,我一直都承認。
我也感激你們,是你們的努力使法理衣冠文化血脈,可以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中傳承下來,甚至可以說,我欽佩你們……因為若沒有你們,也不會有我。
但不夠。
還不夠。
我們……先得打敗它,不僅是忽必烈,也不僅是蒙古國,我們的敵人是我們自己。
三百年失地之恥辱、三百年敗北之恥辱、三百年的民生潦倒之恥辱……
我們要打敗的,從來都是這些恥辱!
終結這些恥辱,然后,重振漢家雄風。
如此,我們才能用發自心底的驕傲來高喊一句,‘這徹徹底底是我們的大一統的盛世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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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盟主“暗血小黑麥”加更,感激盟主的大額打賞這兩天還有兩個盟主的加更章節,將會一天一章按順序加更另外多說一句吧,我寫這本書,主要想寫的就是我印象中的宋元時期人物風貌,而不是寫一堆放到任何朝代都一樣的內容,攀科技會攀,因為我很尊重科技對人類的造福,但恰是如此,我要寫的至少是在我認為中合理。希望大家不要就此爭執,主旨畢竟還是宋元時期人物風貌。另外,書中任何的人物看法不代表作者看法,哪怕是主角,我也只能跟據史料想像他們的處境,寫的是“處境”。望理解求支持,感激大家
終宋 第617章 年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