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宋 第230章 自負
縣衙。
“從敘州一路跑到慶符,真是太辛苦你了……來人,去吊碗參湯來,帶曹六下去歇歇。”
“謝縣令。”曹六受寵若驚,忙向江春施禮了才告退。
江春點點頭,捻著長須思量。
這事,他一時也還沒想明白,因此作出體恤人的樣子,卻不開口談看法。
房言楷與李瑕則是盯著地圖,沉思著。
“縣尉如何看?”房言楷道:“可曾想到知州會出擊兀良合臺?”
“沒想到。”李瑕道。
他今天還在準備擴軍,確沒想到史俊會直接做這個決定。
這仗打的,讓人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房言楷嘆息一聲,道:“太冒險了啊。”
“也不是沒有機會,畢竟是順流而擊。”
“明早出發?”
“嗯。”李瑕從地圖上抬起眼,望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房言楷忽道:“我隨你一道去。”
“房主簿也去?”
“行軍作戰不比依托城廓防御,輜重如何安排、與友軍如何協作……縣尉只怕沒太多經驗。”
“確實沒有。”李瑕道。
他雖帶兩百人去過五尺道,但當時就吃過些輜重不足的虧,且五百人與兩百人也不同。
手底下包括韓家父子在內,并沒有行軍打戰管后勤的人才。
房言楷道:“那便是了,這些我來安排吧?”
“那縣中事務?”
房言楷轉頭看了江春一眼。
李瑕于是明白過來,江春平時不喜歡做事,而不是真的不會做事。
“也好,那就辛苦房主簿了。”
彼此也相處了兩個半月,房言楷也不問李瑕“信不信得過我”之類的話,起身道:“今夜還有得忙。”
房言楷與李瑕離開公房,很快,縣衙忙碌起來。
江春獨自一人還坐在那,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太冒險了,太冒險了……”
但他能說李瑕是瘋子,卻能不說史俊是瘋子……
一整夜,慶符縣城和巡江營盤都很忙碌。
天蒙蒙亮時,四只大船、十余艘小船載著五百巡江手,順江而下。
很匆忙,但房言楷做得不錯,該帶的干糧、箭矢、傷藥等物都帶了,且擺放有序。
他與李瑕站在船頭,看著兩岸的山峰迅速退開,道:“此戰倉促,其實我們來不及趕到敘州,知州也不會怪罪。”
房言楷并非是為了避戰,否則這話也不會到現在才說。
李瑕道:“我們來,并非是為了不被知州怪罪,而是為了擊敗蒙軍。”
“你有信心?”
李瑕道:“若史知州沒有出擊,我絕不敢只率五百人出戰;但今次我若是知州,也會選擇追擊蒙軍。”
“為何?”
“因為不敢軟弱。”李瑕道:“我失去的東西太多,所以不敢軟弱。”
房言楷沒聽懂。
而李瑕已經失去了一整個生命,且知道必要失去這個南宋,眼神里始絡是堅決。
敘州城頭上,史俊放眼看去,仿佛看到了城外的白骨累累。
他保住了城中的百姓,但這次城外那些慘遭屠戮之人同樣是他治下之民。
這不是他的過失。
他甚至可以放任著兀良合臺的大軍東去,依舊有一份守住敘州城的功勞。
但已失去的、和不愿再失去的數萬生靈,都讓他變得更堅決。
時近黃昏。
蒙軍在昨日拔營東向,此時江面上已看不到蒙軍船只,只有敘州守軍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知州,船已經拉回來了。”
“連夜裝載物資,三更造飯,五更出發。”
“是……”
李同禾站在史俊身后,放眼向黃昏的江面看去,嘆道:“各縣的援軍都沒來吶。”
“昨日傳信,今日趕到……怕是都做不到。”
說話的是敘州駐軍指揮,名叫“婁炎”,生得五大三粗,一句話說完又道:“但那些鄉縣也沒幾個人,不來就不來罷了。”
史俊對此事也不甚在意,又凝望了江面一會,轉身要走下城頭。
忽然,李同禾喊道:“看,那是什么?”
婁炎很詫異,喃喃道:“竟還真有人來……”
史俊回過頭,看到對岸有幾個小點。
那是四艘大船、十余艘小船正在艱難地溯江而上,向三江口駛來……
一間大堂當中擺著一張地圖。
有人在地圖上的敘州點了點,沿長江向東指了下去,最后落在了敘州與南溪縣交界之處。
江水在此形成了一個大回彎。
“兀良合臺水陸并,行軍速度不如我們快。我們明日出發,可在在這一道大灣前追上蒙軍……”
史俊并未把戰略說得很詳細,只將大致的布置說了,之后便是些鼓舞軍心的話。
張實則顯得很沉默,基本上沒開口。
李瑕是文官,站在幾個武將前面,不太受重視,也沒刁難。
等史俊說完,他也大概明白了這一戰的思路,軍議之后與諸將一起退了出去。
房言楷卻被留了下來,想必是能知道些更機密的軍情。
李瑕回了營地,視察了五百巡江手的狀態。
許久,房言楷才回來,在李瑕帳中坐下,猶豫了良久,才開口道:“非瑜為何不考科舉?”
李瑕道:“考不上。”
房言楷顯得很悵惆,也很為難,道:“明日這一戰,具體的戰法,方才知州與我說了,讓我全權指揮。但這并非我的本意。”
不等李瑕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定難相信,但我真真確確未想過要在此關頭奪你權職。且我真與知州說過五百巡江手皆由你一手編練,由你指揮更為適合,前次擊敗蒙軍是你的功勞,此事我亦據實而言,絕無一句詬病。”
“房主簿……”
“此肺腑之言,我……”
李瑕擺了擺手,道:“房主簿,不必這般,我知道的,我也信你,史知州不想讓我領兵,我出發之前就想到了。”
房言楷沉默片刻,問道:“既如此,非瑜為何還讓我來?”
“不帶房主簿,史知州也會讓別人接手這五百人。”
“非瑜原來知道,那是否去向知州解釋一二?”
李瑕搖了搖頭,道:“解釋了他也不會改變主意。此事不僅是成見,且不說我是奸黨、沒有功名、太年輕,把這些原由全撇開,只說我編練這五百人的做法,史知州也不愿看到我在此戰之后繼續領兵,是吧?”
“是。”房言楷點了點頭,嘆道:“我們若只帶百余人來,或許情況會有些不同,五百人,且是如此銳氣的五百人,有些……過了。”
“我明白。”
李瑕其實很理解史俊的做法。
他甚至覺得,若站在史俊的立場上看,這么做也是對的。
因為,大宋奉行的是“強干弱枝”的政策,簡單來說,地方財政須各路轉運使送到中樞,刻意弱化了地方實力。
那便不可能容許一個下縣能編練五百精銳鄉勇。
雖然正是史俊看戰事迫在眉睫,特許慶符縣截留秋稅編練鄉勇守城。
史俊當然有守國之心,否則不會這么做,否則也不會決意出擊兀良合臺。
但李瑕做得太過份了,守住縣城之后,還能帶五百人出戰……顯然已把規矩壞得太多。
史俊已在大宋的條條框框里盡力做到最好,若再敢多容忍一點,那便不是忠臣,而是奸臣。
一個忠臣,看到一個奸黨出身的小官竟敢觸碰大宋的立國之策,自不可能視若無睹。
沒有處罰李瑕,甚至一句重話都沒說,這已是以大局為重。
史俊當然不認為一個小縣尉要造反,只是本能的排斥這種行為。
李瑕有些佩服史俊的敏銳。他認為史俊沒錯,而是宋的制度就是這樣,比起防外寇、更防內賊。
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內賊,就是要造反。
“非瑜既然明白,也切莫心生怨懟,知州還是有考量的。這一戰我們并非主力,是安排在后翼,由我指揮或由你指揮都一樣。”
“是。若是我肯配合,房主簿確實能指揮得了巡江手,畢竟鮑三、姜飯、摟虎等人都服你。史知州把這些都權衡過了,確是以戰事為重。”
房言楷頗覺欣尉,喟嘆著,問道:“那非瑜答應了?”
“不答應。”李瑕很干脆。
房言楷一愣。
李瑕道:“我理解并認同史知州的立場。但我的兵,不會交給你指揮。”
“可這……戰事就在明日……”
“今夜不是我怎么選,而是房主簿你怎么選。是配合我、還是我連夜領兵走?”
“何意?”
“我來指揮,你配合我瞞著史知州。”
“李非瑜,你太自負了!”
“我若不自負,能帶人來?你睜開眼看看,除了我們還有誰來?”
“你……你這是在逼我?”房言楷大怒,壓著聲音道:“你這是在逼我?”
“好吧,那我帶人回慶符,繼續分張家的財產。”
“你……”
房言楷已是完全愣住了。
他沒想到……李瑕聽了調令就毫不猶豫地趕來,一副熱忱報國的樣子,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李瑕卻始終很平靜。
他是來打仗的,但不會像房言楷、史俊一樣當大宋的忠臣,大宋從來都不缺忠臣……
終宋 第230章 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