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埋葬眾神 第四百零三章姐妹(三)
黑袍紅發的神女沒有給出回應。
她抓著災厄邪魔的脖頸,一拋,這位半神級的邪魔宛若一個被投擲出的沙袋,將大量的房屋撞成廢墟。
煙塵里,災厄邪魔灰頭土臉地倒在地上抽搐。
他能看見大靈乾樹翡翠般的枝干、繁茂如蓋的樹冠以及云絮般淡彩色的樹葉,也能看到樹下那位黑袍紅發的女子,他能感到自己體內充盈的災厄之力,同時也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大靈乾樹高聳如雪峰,盤根錯節的巨大根系只顯露出冰山一角,卻已覆蓋了半個圣樹院。神女立在樹下,渺如塵埃,卻有如山岳般將他壓垮。
“陛下?”
災厄邪魔不認識眼前的人,也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凌駕眾生的威壓,除皇帝之外,絕無僅有。
黑袍神女淡淡地給出了回應。
“陛下怎么會在這里?”
災厄邪魔去過神山,當然知道那位人族太古強者的存在,過去,他以為皇帝只是沽名釣譽之徒,直至他見證了皇帝與黑鱗君王的戰斗。
“等人。”
黑袍神女再次回答。
“陛下在等誰?”
“敵人。”
“我不是陛下的敵人。”災厄邪魔下意識回答。
“你沒有資格。”黑袍神女說。
災厄邪魔語塞。
他能感知到,眼前這位陛下,比之她巔峰之時不知虛弱了多少,但全盛的他站在虛弱了無數倍的皇帝面前,依舊毫無還手之力,這種力量的差距仿佛是鐵的律令,他窮盡一切也無法填平。
本以為可以攀登上蒼穹王座的他,一下子跌回地面,粉身碎骨。
現在,他只好奇,皇帝等的人是誰。
真國有值得她等待的人嗎?
一陣風回應了他的疑問。
風吹開了黑色兜帽,露出了神女的真顏。
那同樣是傾世之容,卻不是皇帝的面孔。
而是……
“無論是時以嬈、葉清齋還是凌青蘆,她們的境界與體魄都要勝過你現在選的這副吧,她的心境早已不穩,你選擇她,不怕埋下隱患嗎?”來者微笑著問。
一襲血色的裙擺飄過了災厄邪魔的眼角。
紅裙銀發之影立在了他的身前。
“魂泉大人?”
災厄邪魔認出了她。
“呦,小家伙還挺識貨的嘛。”
魂泉回首,對著狼狽不堪的邪魔笑了笑。
災厄邪魔過去與囚王在真國廝混時,聽過魂泉的傳說,近日,他也聽到了魂泉歸來的傳言,卻始終沒親自去證實過。
原來,魂泉大人回來,是為了與陛下為敵么?
“因為她最忠心耿耿,我不喜歡進入背叛者的身體,她們并不純凈。”神女回答了魂泉的問話。
此時的皇帝,除了那雙琉璃瞳之外,赫然是司暮煙的模樣。
半年之前,圣壤殿封殿。
六柄罪戒神劍高懸,形成了舉世可見的封殿之陣。
當時很多人都好奇,缺的是哪一把,那一把罪戒神劍又去了哪里。
原來,她來了真國。
死城一戰后,皇帝最后殘余的意識回到了封印著她七情的罪戒神劍之中,她向司暮煙索要了身軀。
司暮煙將身體交給了她。
所謂的封殿并沒有封住皇帝,她漂洋過海來到這座冰雪之國,尋找新的力量。
于是,她站在了大靈乾樹之下。
“妹妹是個徹頭徹尾的叛徒,姐姐卻在經歷了這么多之后,卻依舊對你忠心耿耿,這世道可真是離奇呢。”魂泉笑著感慨,又問:“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現在這把劍,封印的是嫉妒吧?”
“是。”
皇帝平靜地說:“我本就嫉妒蒼白,也只嫉妒蒼白。”
“陛下倒是坦然。”
魂泉卻是搖首:“蒼白當年再偉大,現在也只是形神殘破的死物了,那個姓慕的小姑娘我見過了,她的確是蒼白的遺產之一,但……總之,相比蒼白只有偉大的存在,她差的實在太遠太遠了,我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我還是希望她活著,畢竟她也算是蒼白存在過的證明。”
災厄邪魔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她們的對話,再次深感到自己過去是何其的坐井觀天。
他想逃走,卻一動不敢動,只能聽她們繼續說下去。
“你身為龍,卻不敬奉蒼白,真是罕見。”皇帝說。
“蒼白與我們長得并不像,她長得更像黑鱗之君,不過要更大更白些,長得都不一樣,你憑什么說她是龍呢如果她是龍,那我們應該不是龍。”魂泉笑著說。
皇帝不想與她爭執這種無聊的問題。
蒼白是萬靈之君主,她可以是一切,龍自然也包括在一切之中。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我與蒼白理念不同。”魂泉收斂了笑意,她盯著皇帝的琉璃瞳,平靜地說:“祂為蒼生,我為龍族。”
魂泉的話沒有讓皇帝有絲毫的動容,皇帝的琉璃之眸微闔,說:“我只為我,若我不是完滿之我,那世界之于我,同樣毫無意義。”
魂泉不言。
她看著高聳的大靈乾樹,凝視許久后,才問:“你想吃掉它么?”
“嗯。”
皇帝同樣回望神樹,她說:“這也是原點之神死后留下的種子之一吧,我在一個叫三界村的地方見過類似的樹木,但這顆種子比三界村的要強大太多,沒想到短短萬年,它就進化成了原初靈根一樣的存在。”
“這是真國的原初靈根。”
魂泉也沒有隱瞞,直截了當地解釋:“大靈乾樹就像是真國的大地主,它生產靈根,并將它們發放給每一位修士,修士們在修行時,也會將力量反饋給神木,某種意義上,它代表著整個真國,說它是真國的祖師也不為過。”
“圣樹院的確創造了不錯的東西。”皇帝說。
“謝謝你的夸獎。”
魂泉看似感謝臉色卻是越來越冷,她說:“我是圣樹院的第一任院長,這是我親手栽種下的東西,它是我為自己準備的登神階梯,占據了大靈乾樹的力量后,我會進入死靈雪原將那個蒼白臨死之前刻意隱藏的原初神物取出……我想,你也一樣吧。”
“原來你也知道么?”皇帝第一次露出驚異之色。
“我傳承了一部分虛白的記憶。”魂泉說:“灰墓之君相較于識潮和哀詠并不算強,蒼白卻偏偏放過了它,是因為它擁有的死靈之暗,可以與云墓一樣,幫助蒼白遮蔽那個東西吧。”
皇帝沒有否認。
慕師靖來到真國后,也覺醒了相關的記憶,當初在龍王廟前,她與殊媱說過此事。
云墓封印著原點殘余的力量,在它沒有徹底消亡之前,籠罩世界神木的云永不消散。
話至此處。
皇帝與魂泉雙雙靜默。
殺意彌漫開來。
災厄邪魔沒太聽懂她們在討論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這兩個人是要搶奪這株大靈乾樹,她們都要通過吞噬大靈乾樹來獲取力量,去往死亡雪原!
災厄邪魔靈光一閃:
他是來破壞大靈乾樹制造災難的,他雖然沒有做到,但這兩位死敵一樣的神女能夠做到!總之,大靈乾樹被這兩個妖魔盯上,已是必死無疑,他同樣可以從神樹毀滅的災難中汲取力量。
他現在只期盼這兩個女人趕緊打起來。
皇帝與魂泉順應了他內心的期盼。
“過去,我從未想到我會把你當成敵人。”皇帝說。
“陛下終究是落魄了哎。”
魂泉緩緩抬起她的四只手臂,白玉般的手臂在紅裙下翩然起伏,宛若風中之蝶的翅膀,力量從她體內喚醒,血色的鱗片順著手背不斷生出,漸漸覆滿她婀娜的身軀,她清冷微笑,道:“陛下是蒼白的第一位造物,我雖遠不如陛下偉大,但畢竟也是虛白之王的第一位女兒哦,死城一戰本就是我的籌劃之一……如果陛下繼續輕視我,一定會付出慘痛代價的哦。”
狂風席卷一切。
大靈乾樹的葉片碰撞出浩大的聲響。
躺在地上的災厄邪魔看到有什么東西振翅飛上了高空。
龍……
一條紅色的龍。
這條龍給人第一感覺是美,如果龍族也與人類有一樣的審美,那這很有可能是一位古典美人。
虛白明明是白龍,身為女兒的她為何是紅龍?
災厄邪魔不由想起了真國盛行的血鱗病,難道說,血鱗病與這位紅龍之王有關?
他不多想。
他只期盼災難到來,他要汲取力量。
很快。
神戰的波紋擴散開來。
他嗅到了災難的氣息,如同久饑之人見到珍饈,但……
狂暴的災難同樣藏著毀天滅地的力量,過去蒼碧之王、識潮之神的災難里,他只是在一旁遠觀,現在,他卻置身于災難的最中心。
他的骨頭被壓碎,靈魂被撕爛。
他在撕心裂肺的慘叫中毀滅。
他是災厄邪魔,他死于災厄。
這場神戰驚動了整個真國。
沒有什么陰謀詭計,一切只是圖窮匕見。
皇帝來到這里,魂泉回到這里,于是她們纏斗在了一起。
在龍王廟里,皇帝是御座之側唯一的身影,甚至隱隱在虛白與蒼碧之上,而像魂泉這樣的王之血裔……她雖擁有著碾壓一切其余生靈的力量,但在龍王廟里連座次都混不到。
不過,死城一戰,蒼白幾乎燃盡意志,將皇帝重創得只余神魄后,魂泉終于有了直面這尊舊神的資格。
這場神戰遠不如皇帝與黑鱗君主的一戰來的恢弘壯烈,但在真國的歷史上,這樣的戰斗依舊絕無僅有。
哪怕是災厄邪魔這樣的存在,也被戰斗的波紋給抹去了。
于是,這場戰斗呈現在其他人眼中的,只有劫云、雷電、雪崩、風暴之類異象。
這些異象摧枯拉朽般橫掃過真國的雪地,房屋摧垮,山崖削平,距離圣樹院較遠的王主城雖未被災難波及,但原本就越來越嚴峻的血鱗病突然大規模爆發,無數人在地上翻滾慘叫,將自己的皮膚抓的鮮血淋漓。
谷辭清作為圣樹院的圣女,第一時間感應到了圣樹院的毀滅,她的心一陣陣抽痛,背負的金箭黯然失色。
鹿漱陪在她的身邊。
鹿漱是真國最好的醫師,但她看著捧胸而跪的金發神女,卻只能搖首:“心病還須心藥醫,此癥無解。”
另一片斷壁殘垣之下。
殊媱跪在地上,抱住頭顱,不斷搖首,也無比痛苦。
少女模樣的仙邀靠坐在一側的亂石旁,身體同樣不斷抽搐。
“姐姐,你怎么樣了呀?”初鷺抓著姐姐的手,心急如焚。
“我必死無疑。”
仙邀雖然痛苦,卻依舊用平靜的話語宣告了自己的命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初鷺在比武之前怎么也不會想到,這一場比試,竟會直接斷送掉姐姐的性命……是她破了仙邀的憶之靈根,所以某種意義上,是她親手殺掉了仙邀。
無論是誰都不會相信這么荒誕的事。
但它真的發生了。
“是我……殺了你……”初鷺看著自己手掌的鮮血,怔怔道。
“不要給自己貼金。”
仙邀平靜地說:“很多年前,一個算師警告過我,說你是我命定的煞星,讓我不要同意母親生下你,我聽完后很高興。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你孱弱的表現讓我一度失去了興致……也正是如此,那天你決心離家出走時,我選擇了幫你,要不然,以你的能力,你真的覺得自己能繞開守衛的封鎖,翻墻出去么?”
“原來是姐姐在幫我么。”初鷺低下頭,手指下的衣裳滿是褶皺。
“我敗給了你,但殺死我的,是命運。不過,哪怕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讓母親生下你。”
仙邀給自己最后的人生蓋棺定論。
初鷺抱緊了仙邀,泣不成聲。
之后,仙邀不去看伏在她身邊痛苦的妹妹,也不愿再說一句話,因為她打算把剛剛的話作為遺言。
林守溪與小禾看著這幕,同樣心痛不已。
夜色已經降臨。
神戰中的圣樹院光彩奪目,哪怕相隔千里依舊可以瞥見溢出的流華。
“接下來,我們該去哪里?”小禾問。
“去圣樹院!我必須去圣樹院!!”
殊媱忽然大喊,她也不顧其他人的意見,自顧自地奔向圣樹院的方向,哪怕跑丟了一只鞋也毫不在意。
圣樹院有怪物在死戰,現在去無異于送死。
林守溪想要阻攔她。
“不用攔她。”慕師靖搖了搖頭,說:“讓她先去吧。”
慕師靖閉上眼,似在推演與計劃,片刻后,她才睜開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說:“這一戰不會很快結束,去早了也沒什么用處,我們先休整一番,之后再動身好了。”
“我們去做什么?”小禾問。
“殺死叛徒。”
慕師靖背對著他們。
她的氣質渾然變了,冰冷不可摸捉,仿佛半出鞘的刀刃,隨時可以展露真正的鋒芒。
林守溪與小禾都沉默了。
一瞬間,他們甚至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還是不是慕師靖。
“那現在呢?我們現在做什么?”小禾又問。
“看。”慕師靖說。
不等小禾問看什么。
上空。
絢爛的火光已沖天而起,在夜幕中綻放。
人們以為又有什么妖魔現世了,嚇得四散而逃。
但這次,并不是妖魔現世,而是舊日祭奠的煙火被點燃了。
按照原本的盛典,此刻仙邀已授予了初鷺會道魁首的榮譽,初鷺也會作為人族推選的神之使者,在祭臺上跳一支祭禮之舞,這是她從小就學過的舞蹈,早已銘記于心。
此時,一切都被打亂了,不慎翻倒的火焰將煙火的引線點燃,也將天空涂抹成一片絢麗的顏色。
四散奔逃的人群被火光映成大片大片黑壓壓的剪影。
人們每年都會耗費巨量的銀錢去制造煙火,用以渲染祭祀神明的大典,但災難真正來臨時,他們信仰的舊日存在竟沒有一個來護佑蒼生。
咻咻咻的聲音不斷響起。
火粒不斷在天空中炸開。
它如此美。
美的像是對世人的嘲弄。
殊媱赤著腳在雪原上飛掠。
大靈乾樹賜予她的夢境在腦海中不斷回放。
那是她童年唯一的溫暖。
也許是她的過去太冰冷黑暗,于是這微末的暖意也讓她生出付出一切的決心,又或許,拯救大靈乾樹只是她的執念,她過去為了這個執念做了太多的事,如果她現在放棄,那她也就否定了自己的一切。
她在雪原上奔跑、跌倒、爬起,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她終于來到了浩劫的邊緣。
她無法沖破神戰的結界,進入更深處,只能在外面心急如焚地等待。
殊媱試圖從那毀天滅地的光潮中看到什么。
但除了偶爾閃爍過去的人影以及坍塌破碎的虛空,她什么也看不到。
神的戰爭本就排除一切。
哪怕她已是人類中的佼佼者。
過了很久。
很久。
光潮終于退去。
殊媱不知是誰贏了。
她也不關心是誰贏了。
她赤著腳,走過這片燃燒著的雪海,向圣樹院的所在奔跑過去。
圣樹院已被毀于一旦,里面的人不知是提前撤走了,還是已死于非命。
她穿過火光未滅的廢墟。
忽然,她踩到了一副骨頭,骨頭將她絆到在地,她掙扎著爬起,仰頭望去,眼眸驟然空洞。
大靈乾樹像是燒了起來,一片赤紅,原本瑰麗多姿的神樹此刻像是一根燒火棍,唯余絕望與崩落之美。
神樹已經完了。
這株她心中真正的父王,已毀于一旦。
風吹動火焰中的葉片,聲音也顯得沉寂。
沉寂之中,腳步聲在身后緩緩響起。
“妹妹,你來了啊,你也是來看父王的嗎?”
殊媱的身后,紅裙破碎的魂泉幽然而立,那夜偶遇之時,魂泉對殊媱半點都不友好,此刻卻是換上了親昵的稱呼,“你比父王的其他子女都要強,他們早已不知逃到了哪里去,而你卻來看祂了呢憑這一點,我愿意承認你是我的妹妹。”
“我與你不是同一個父王。”殊媱的聲音同樣空洞。
“妹妹說什么傻話?”
魂泉笑了笑,她看著赤紅將死的神木,凄然道:“不過,我們的父王雖然是偉大的生命,下場卻是如此的凄涼呢……妹妹呀,你還不知道吧,大靈乾樹賴以生長的土壤就是父王的心臟啊,神木的種子生長在父王的胸腔里,無時無刻不汲取著祂最后的力量,現在,父王的力量已被榨盡,哪怕沒有我與皇帝,它也該枯萎了啊。”
“種子……心臟……等等,你……你在說什么?”
本已絕望的殊媱陷入了更大的震驚之中。
接著,她向前望去,才發現,那火光遮掩的破碎土壤之下,赫然裸露著一副大得驚人的尸骸!
龍王的尸骸!
尸骸被密密麻麻的樹根纏繞著,樹根最密集之處,正是龍的心臟。
如果林守溪與慕師靖在場,一定會認出這個場景——這一幕在三界村幾乎一模一樣地發生過,當初的地宮之底,扶桑樹的根系就是這般與蒼碧之王的心臟糾纏,阻止了蒼碧之王的蘇醒。
原點的種子對于龍有著天然的怨恨,它們只以龍的心臟為養料!
沒想到虛白也與蒼碧有著相似的命運。
“妹妹,你既然來了,就去祭奠一下父王吧,我背叛并殘害了祂,祂在天有靈,應是不愿見到我了。”魂泉淡笑。
殊媱一動不動,如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時至今日。
她終于后知后覺地明白了一切。
原來大靈乾樹就是虛白之王。
原來……那位她所厭惡的龍主,就是她夢境中慈愛抱擁她的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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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我將埋葬眾神 第四百零三章姐妹(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