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埋葬眾神 第兩百六十七章:九尾
第兩百六十七章:九尾
第兩百六十七章: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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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壤殿中,贊佩神女從夢中驚醒,她捂著額頭,凝視著枕邊通體漆黑的罪戒神劍,不自覺地想起了妹妹。
妹妹出生的那天,家族中所有地位顯赫的人都聚在產房外,神情嚴肅,一語不發,她站在父親的身邊,仰起頭就能看到他古板的臉上不停流下的汗水。
像是暴雨來臨,陰云密布,壓抑的環境里,娘痛苦的呻吟隔著門傳出,將她的心臟攫得更緊。
不知過了多久,門后終于傳來了一陣嬰兒的啼哭。
“是女孩。”
嬰兒被抱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包括她。
“希望她能傳承狐祖的神血。”父親看著尚是嬰兒的小妹妹,眼神中充滿了喜悅與期待,唯獨沒有親情,只像在看一個器皿。
“如果她也不行呢?”有人小聲地問。
“那就再生。”父親眼里的喜悅與期待也澹去了。
所有人都聚了過來,為司家又喜得一位妹妹而喝彩,當時的她木木地站在那里,被人群擠來擠去,身子都要散架了。沒有人在意她,眾人的恭喜與道賀,她十指交錯,閉上眼,對妹妹獻上了唯一真心的祝福。
妹妹出生那天,家族圣池中的紅蓮根部又生出了一截細長根莖,它藤蔓般向上纏繞,開出了一個小小的花骨朵。
別人都說,這是一個好的兆頭。
“姐姐叫司暮煙,妹妹就叫司暮雪吧。”父親這樣說。
于是她的妹妹就叫司暮雪了。
司暮雪幾乎是她帶大的。
她始終覺得,妹妹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姑娘,她小時候粉凋玉琢,像是玉中鉆出的精靈,一頭深紅的頭發細細軟軟,極為可愛,叫‘姐姐’的語氣也軟糯異常,她從小就很善良,很知禮節,無論是親人友人還是仆人伶人,她善待每一個人,不會因為他們出身的貴賤而有差別。
而每每看到這樣的妹妹,司暮煙都覺得心如刀絞。
因為她清楚的知道,這一切的美好與純真都會在不久的未來被敲得粉碎,妹妹是一滴純凈的水,卻注定要滴入泥污之中。這個過程會很長,而她要親眼目睹這一切的發生。
“為什么我們每天都要穿一樣的麻衣裳?為什么叔叔阿姨們可以穿得那么好看?”有時候,小司暮雪也會有困惑。
那時候她們沒有好看的衣服穿,每天都是最為簡陋的白色麻衣,他們這樣的大家族里,連掃地的下人都不會穿得這么簡陋。
“因為我們都是未來的圣女。”司暮煙說。
“圣女?為什么圣女就要這樣穿衣服?”司暮雪問。
“樸素,善良,美麗,強大,這是凡人對于圣女的想象,我們家族無論多么殷實,族人無論多么紙醉金迷,作為圣女的我們都必須樸素,‘圣女尚且如此,凡人更當甘于貧苦’,這是我們給予他們的想象。”司暮煙用極冷的聲音說。
司暮雪不知有沒有聽懂,她只是點點頭,看著家族的高樓廣廈發呆。
夜里,她取出了自己素色的麻衣,偷來墨筆在上面涂涂畫畫,司暮煙看了她的畫,夸了句這胖老鼠真可愛,妹妹委屈地說,這是大熊。
從那天起,妹妹熱衷于在衣服上作畫,畫的最多的就是熊,不知是麻衣的材質問題,還是她實在沒有畫畫的天賦,她畫的動物都歪歪扭扭,難辨模樣,倒是有種滑稽的可愛。
后來,這些衣服都被憤怒的母親親手燒毀了,母親嚴厲地訓斥了妹妹,告訴她,這些畫是小孩子的游戲,作為圣女必須嚴肅。
她的小熊與她的童年一起死去。
這次事情之后,母親就把妹妹從她身邊搶走了,母親說,她不是一個合格的姐姐,她把妹妹保護得太好,沒讓她知道世界的殘酷。
之后一個月,她被關去了思過室。
后來與妹妹的聊天里,她才知道,這一個月發生了多少事……
這一個月里,母親每天都將她帶在身邊,母親有著嚴苛的禮儀,吃飯的時候,必須全家都到齊了,才可以動快子,只要有一個人沒到,那哪怕等到菜都涼了也要等,她不允許妹妹對仆人好,若哪個仆人敢接受她的善意,就會被她加倍懲處。
從此以后,仆人對于這位善良的小主人都避著走,年幼的她不理解為什么會這樣,她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于是感到傷心。
之后,她又遇到了許多怪事。
譬如她看完一場戲曲,夸獎了唱戲之人的漂亮,當天夜晚,她走過草房時,就會遇見戲子在草房子里行茍且之事,她在街上看到一個公子在樓上賦詩,夸他風流倜儻,不久之后,就會恰好聽到這個公子拋妻棄子的傳聞,她看到一對夫妻和睦,夸他們恩愛,不久之后她就會看到男人坐在一處臺階前苦著臉抽旱煙,身后的房間里傳來激烈的聲響。
她明白了什么,忍無可忍上前質問,男人只說,她是自愿的,家里揭不開鍋,孩子要餓死了。
司暮雪站在那里,眼淚刷刷地往下掉。
世界在她眼里變了模樣,光的背面一定暗,美好的背面一定是丑陋,母親拍著她的肩膀,指著兩只死斗的公雞說,你看啊,這才是人生,司暮雪望向一身彩羽兇相畢露的雄雞,看著它們你死我活爭奪,輕聲說‘可我們是人啊’,人群驟然響起喝彩,他們為雄雞的廝殺與反撲喝彩,她弱不可聞的聲音被頃刻淹沒。
那之后,司暮雪眼中的世界支離破碎,緘口不言,不再夸獎任何事物,是世人眼中最合格的小圣女,母親看著這樣的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別人眼中,這個笑容充斥著母性的光輝,唯有司暮雪感到了冰冷與殘忍。
之后,她再也沒有在衣服上作畫,只是很偶爾,她還是會做夢,做了夢后,她會告訴姐姐。
“我夢見了一片雪,無邊無際的冰雪與冰山,那里也生活著熊,它們是白色的。”司暮雪描繪著她的夢境,露出單純的笑。
司暮煙靜靜地聽,她很想守護妹妹的笑容,可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很小就知道,家族就是深淵,它拖拽著她們不斷沉淪,長大對于她們而言是墮落。
七歲那年,司暮雪成功容納了神狐之血,舉族歡慶。
唯有司暮雪不開心,之后的一個月,她輾轉難眠,終日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她始終忘不了地牢中滿地的尸體,它們惡臭,黏稠,是一堆又一堆腐臭的膿血,血路的盡頭供奉著神狐巨大的枯骨,它披著斑斕彩衣,是族人敬重的狐祖,卻也是她眼里窮兇極惡的魔鬼。
一個月后,司暮雪恢復了平靜。
“我知道,那些人都是娘請來的,娘想讓我看到世人的丑惡,想要敲碎我的外殼,我知道這種事很多,但……絕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的,對么?”
七歲的司暮雪抱著被子,用極輕的聲音顫抖著說:“狐祖妖艷無雙,魅惑天地,斷百年國祚,飲舉世狼煙,總有一天,我要成為狐祖那樣的妖神,對么?”
司暮雪說到這里,抱著被子轉過身,抓著姐姐的肩膀,哭著問:“如果我真的成了那樣的人,那我究竟是狐祖,還是司暮雪呢?”
司暮煙沒有說話,她看著她的眼淚,只覺心憐。
司暮雪沒有從姐姐那里得到回答,但她給了自己一份答桉,她將幼年的善良與純真揉在了心靈深處,小心翼翼地藏起,若有一天,她被神狐之血吞噬,那她希望,這份微光可以將她喚醒。
很多年后,司暮雪回想起這件事,只覺得可笑,她說,她既然選擇接納了神血,那就相當于拋棄了自己,這份脆弱的希冀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與那些自稱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兒一樣可憐可笑。
之后,司暮雪成為了母親眼里合格的圣女。
母親摸著她的頭,微笑著夸她長大了。
這年她才七歲,她的長大是那樣快,快到她還未來得及好好抱擁自己的童年。
之后,命運走入了正軌,她和妹妹都成長為了杰出的人,美麗強大,殺伐果斷,她們長得很像,像到連父母都時常認錯。
圣池中糾纏的紅蓮開得越來越好,百年不凋。
逐步走向衰落的家族因為兩個人神境再度興盛。
數百年前,她在海邊魔窟斬妖時被污染,苦煉的神童墮落,就此跌入谷底,在牢籠里關了數十年才被放出。
司暮雪接過了她的位置。
在將罪戒神劍交給她的時候,司暮煙認真地說:“自接劍開始,你將不再是你,你也不是神劍的主人,而是它的附庸,你的天真善良、邪惡黑暗在它面前都沒有意義,它會扭曲你,敲碎你,取代你,你真的要接受它嗎?”
“我接受。”司暮雪想也沒有想。
牢獄中的十年,她只要閉上眼,就會夢見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沒有真氣,那里有青山綠水,有蔚藍的天空與大海,有數不清飛鳥走獸,在夢里,她是江南水鄉的一個小村姑,與同村的孩子一起長大,捕魚耕地,結婚生子,親人故去,父母變老……夢醒之后,她的周圍依舊是囚籠,暗無天日。
在夢里的世界,她聽說過莊周夢蝶的故事,這個故事讓她感到恐懼,虛幻與真實被混淆了,她究竟是村姑還是司暮煙呢……很長一段時間,她分不清真假,不敢入眠,也不敢醒來。
妹妹來探望她的時候,她將這個經歷講給她聽。
“如果真的有那樣的世界就好了。”司暮煙說。
“如果真的有,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帶姐姐去看。”司暮雪說。
“不,我被邪神污染了,失了神圣,已是不可饒恕的罪人,要是那樣的世界真的存在,你替我看吧。”
“可是……”
“你看到了,就是我看到了。”司暮煙這樣說著,挖出了自己血淋淋的眼睛,遞給了她。
陰暗的牢房里,司暮雪跪在地上,雙手捧著姐姐血淋淋的眼睛,點頭答應。
之后,她不再究竟夢境與現實的真假,她托妹妹帶來了大量入眠的丹藥,她選擇沉溺夢里。
十年后,圣壤殿的大醫師治好了她,大醫師說她病好了,可以出獄了,她站在牢房里,看著外面的陽光,嚎啕大哭。
她再也沒有夢見那個小漁村。
她又變回了溫婉平和的模樣,去了祖師山,當了小門主,定期服用丹藥維持精神的穩定。
饒是如此,許多個午夜,她依舊會夢見那個小村姑,小村姑拽著她的衣襟,質問她為什么要殺死自己。
司暮煙無言以對,醒來時總淚流滿面。
又過了許多年。
其中發生了許多瑣碎的事,她已懶得回憶。
她只記得十六年前的雪夜,司暮雪披著黑袍,主動來到祖師山,見了她。
她望著司暮雪腰間的罪戒之劍,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你許久沒來見我了。”司暮煙慘然一笑。
“姐姐,你還記得你當初在牢里做的夢嗎?”司暮雪開門見山道:“我想聽更多。”
“那時候我被罪戒之劍反噬,已經瘋了,那是瘋子的夢,荒誕離奇,有什么好聽的?”司暮煙澹澹地笑。
“那個世界或許真的存在。”司暮雪說。
“你說什么?”司暮煙愣住了。
“那個世界真的存在。”司暮雪重復了一遍,說:“那個世界就在彼岸,那是一個澄凈的世界,如姐姐夢中的一樣,但……它現在被玷污了。”
“有人打開了那個世界的門,真氣侵入了進去,那個世界被破壞了,不僅被破壞,它還成為了滋養惡魔的溫床,惡魔正在那個世界緩緩生長、壯大,終有一日,那個原本澄凈的世界也會變得污濁、腐朽,同時,它滋養出的域外煞魔也將自彼岸降臨,毀滅我們的世界。”
“這不是危言聳聽,姐姐,我需要你幫我。”
司暮雪握著她的手,說。
司暮煙怔了許久,最后問:“誰告訴你的這些?”
事實上,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司暮煙就已經有了答桉——司暮雪如今是贊佩神女,是罪戒之劍的主人,那唯一真正凌駕于她之上的只有……
“我得到了圣諭。”司暮雪說。
長安城外,破碎的大地上,司暮雪靜躺著,殘余的雷電水一樣流過她的肌膚,在她深紅色的長發間逗留,形成弧光,她細細喘息,繪有小熊的外裳起伏不定。
這件外裳很長,恰好過臀,她修長的腿完整地露了出來,鞋襪也被雷電灼燒殆盡,玉一樣的肌膚細膩光滑。
林守溪見過很多次贊佩神女。
初見時,她假裝成一個侍女,面帶微笑,總見縫插針地贊美他與慕師靖,給人以溫婉之感。
之后,她變成了恐怖的妖魔,原本溫婉的微笑變得冰冷殘忍。
再后來她屢屢受挫,不再笑,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女魔頭,冷漠瘋狂,怨天尤人。
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都無法將她和這件繪有熊的內衫聯系在一起,此刻她穿著這樣的衣服躺在地上,更像是酣睡的青春少女,曲線靚麗。
當然,不管司暮雪是怎么樣的人,首先,她都是敵人,必須殺死的敵人。
第九尾生出時,錯愕也只是瞬間,他飛快抽出湛宮,陰手握劍,對著她的心口刺去。
落劍的剎那,司暮雪睜開了眼。
她伸出手,直接抓住了湛宮劍。
先前昏迷之際,她的意識被神血俘獲,在那里,她見到了狐祖。
狐祖小時候是只膽小怕事的狐貍,它在饑餓的時候去村里偷雞,可面對兇狠的公雞母雞,它沒敢下口,反而被它們團團圍住,老農夫來到了雞圈,抓著它的后頸將它拎起,它以為自己死定了,卻聽老農說:是只靈狐。
后來它才知道,這老農不是一般人,他曾是位大臣,因不滿王上殘暴的統治,金蟬脫殼,假死隱居,這些年,王的統治越來越殘暴,妖邪四起,民不聊生,百姓道路以目。
“你好好修煉,早日成精,你要做的不僅僅是迷惑王,而是殺死這一整個腐朽的王國。”老農這樣對它說。
之后,老農教它認字,每天讀書給它聽,還教它琴棋書畫,小紅狐漸漸開竅,成了村里最有文化的動物。
在真氣復蘇之前,野獸成精是極罕見的事,但絕非不可能,只是那個過程遠比現在漫長得多。
老農五年后因病去世,至死沒能等到它成精,村里人幫他操辦了葬禮,小紅狐想為老人守孝,但當天夜里,村里人就拿來了火把與網,要將它撲殺。
老農臨死前,委托過村民要幫著照看狐貍,可不知哪里來的傳言,有人說它是妖怪成精,迷惑了老農,并吸干了他的氣,才讓原本精神矍鑠的農夫這樣死了。
當年圍攻它的雞們幫助了它,它在雞飛狗跳之中趁亂逃出村子,幫助它的雞則無一幸免,都成了餐桌上的食物。
它沒有忘記對老農的承諾,堅定不移地修行。
在似乎是老農高估了它的資質,它整整熬死了三屆皇帝,也沒能修煉成功。
但它還在堅持著,因為這三個皇帝,一個比一個奢靡、殘暴,再加上連年的災難,每年凍死餓死的人數不勝數,作為一只心懷蒼生的狐貍,它不能漠視這一切。
后來,它在渭水之濱遇到了一個釣魚的老人,老人點化了它,三年之后,它顯化為人,傾國傾城,舉世無雙。
她去了皇宮。
舉世狼煙燃起,八方諸侯來朝,本就搖搖欲墜的末代王朝耗盡了最后一絲天運,在她風華絕代的歌舞中轟然坍塌,她是這段黑暗歲月里最驚艷的一筆。
世人說她是一切災禍的源頭,要將她處死,帶頭的就是當年點化她的老人。
如當年的老農一樣,她金蟬脫殼,假死隱居,在沒有發現去往另一個世界的道路之前,孤魂野鬼般在世界游蕩,她完成了使命,人生似乎也失去了意義,只欠一死。
后來,她回到了當年的村子。
村子早已在兵荒馬亂間荒蕪,當年的農舍殘破不堪,雞籠的位置發霉發臭,成了毒蟲的樂園,她顫抖著推開了門,粉塵簌簌落下。
她在這間農舍坐下,渾渾噩噩呆了好久。
忽然,門動了動。
她以為是老農回來了,下意識起身去迎。
但門外沒有人。
那只是一陣風,吹過就不再回來。
司暮雪目睹了這一切。
某一刻,她心底埋葬許久的東西被打開了,冷漠、暴戾、魅惑之外,她童年珍藏的記憶生根發芽,瘋狂竄長,與神血完美相契。
她苦修百年而不得的第九尾從臀下延展而出,它不同于其他八尾的火紅熾烈,它純白如雪,柔軟如云。
她握住了下刺的湛宮劍,站了起來。
司暮雪睜開的眼睛無比澄明,里面不見徹骨冰霜,不見烽火狼煙,唯有平靜。
偽善與殘忍的外衣褪去,成為九尾狐的一刻,她成就了真正的自己。
司暮雪纖白的手指像是囚籠,牢牢地禁錮了湛宮的鋒刃。
她仰望天空。
長安城外,雪落了下來。
這是今年的第二場雪。
她不去理會周圍人震驚的目光,只是癡癡地望著天空,于數息后露出一個顛倒眾生的笑。
“我回來了。”她說。
九尾迎風飄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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