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埋葬眾神 第一百七十八章:相逢的少女們
隨著邪龍的死去,妖煞塔的結界開始奔潰,龍尸垂攏著雙翼嵌在巖石里,像是石灰巖的雕塑,昔日海上噴吐熔巖雕塑冰山的神明已然作古,留下來的只有冷冰冰的尸體。
暴雨漸歇。
群妖瞳孔中的白色逐漸褪去,它們或跪或立,望著眼前崩塌的妖山與殘缺的龍骨,依舊是驚懼而茫然的。
翻滾的云層里不再有雷電閃爍,風漸漸微弱的時候,林守溪與小禾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擁抱,他們變回了手牽手旳模樣,五指緊扣,身軀也像是相連在了一起,彼此的呼吸與脈搏微弱而清晰。
月光如銀。
他們像是風箏,脫離了線的牽引,乘風飛上蒼穹,停留在了云與天空浩瀚的間隙里。但風暴總會停息,風雨漸散時,他們張開雙臂,背對著星與月,沉向了云。
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
風貼著云流動,水汽迎面而來,殘存的電弧在云海里閃爍,像是稍縱即逝的銀魚,遙遙望去,銀輝的盡頭,天邊白光如線,太陽會在不久之后升起,將這些云照成金黃的色彩,他們睜大了眼睛,努力記取著可以記得的一切,然后沉入了云里,像大地飄墜。
冬日,世界寒冷依舊,小禾白裙單薄,肌膚卻翻滾著炙熱的溫度,林守溪回過頭去,癡癡地看著她,云隔絕了月亮,少女的皎潔更勝明月。
“我……其實都知道了。”小禾的目光飄向了一邊。
“嗯?知道什么?”林守溪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目光的盡頭,與小禾相似白裙的慕師靖坐在云螺背上,蹙著眉欺負著云螺,如今見他們從云端飄墜下來,不由輕哼了一聲,氣惱難掩。
她看著小禾飛揚的白發與面頰上的微笑,很確信地認為她將自己這個姐姐忘了。
“你還要瞞著我嗎?”小禾盯著他,溫柔中透著幾分質詢的意味。
“我……”
林守溪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他畢竟心虛,也不太敢問,先前的情話有多順暢,此刻就有多支支吾吾。
此刻,小禾暫時顯露出了無比的寬容,只是說:“等會再和你算賬。”
夢一樣的美好遠去在云層上,大地越來越近,卻是滿目瘡痍,小禾望著群妖,酸澀之意再度浮上心頭,先前山巔上的絕望令她畢生難忘,若非林守溪如光一樣自身后將她照亮,她應已在深淵。
少女薄而翹的嘴唇輕啟,哼唱起了歌聲,那是先前群妖吟唱的歌,古老滄桑的旋律落到她的唇邊,如被密林濾過后的風,低徊婉轉,纏綿悱惻,這是真正的挽歌。
她曾一度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里,她不是天命,甚至帶來了災難,但世界不會因為她的死去而安寧,這是邪靈妖物陸續蘇醒的年代,軟弱毫無用處,戰士哪怕死亡,也該燃盡所有的血。
難以抑制的悲傷里,小禾輕哼著開口,溪流般的歌聲里,她的堅定銳利如芒,“我是他們的天命,我要帶他們走向希望。”
小禾牽著他的手飛向大地。
少年的手硬如鋼鑄,疤痕未消,仿佛只要緊緊握著,就能將世間的邪祟斬盡殺絕。
山峰之下,楚映嬋站在拉車的鱗獸身前,白裙在流風中吹卷著,她為自己依舊沒能做什么而感到沮喪,但仰起頭,看到林守溪與小禾落葉般飄墜的時候,她由衷地感到高興。
分離與相逢,她都是見證者。
時以嬈陷入了沉沉的夢境。
夢境里,她披著一襲褒博的白裳,下擺迤地,水一般淌過鋪滿星辰的鏡面,世界像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幽暗長廊,她在其中行走著,耳畔低語聲此起彼伏。
這是她聽不懂的語言,像是某種邪惡的咒語,并不嘈雜,卻令她古井不波的心也感到厭煩,她想要拔劍將聲音斬去,卻發現腰間的劍不見了,發后的太陽圖騰變成了黑色,亦不給予她回應。
她陷入了一個絕對封閉的時空里。
時以嬈別無他法,只得繼續向前走去,路越來越遠,她看到了交織閃爍的星光,星光里,有什么東西在蠕動著,像是一個未知的生命。它是聲音的源頭。
時以嬈想要看清它的模樣,但無法做到,她只是本能地朝它走去,她知道前方是瘋狂與死亡,卻無法切斷自己的意識,只能走向她。
這是罪戒之劍的反噬。
自古以來,神女哪怕拔劍,也只斬一擊,她為了殺死邪龍持劍太久,終于深陷其中。
走近怪物后,似有火焰從身體里竄起,灼燒四肢百骸,她渾身上下都感到了熱,燥熱,這是她不知多少年沒有體悟過的感覺了,陌生到令人恐懼,烈焰焚毀了她冷漠的堅冰,她要燒起來了。
她漸漸明白,這是七情的反噬。
七柄神劍對應七種罪孽,漠視神劍封印的便是色孽,過去,她用絕對的冷漠將其壓制,如今封印松動,它擁起了身體,露出了原本的面目,要將她吞噬。
時以嬈沒有反抗的力量,她跪在漆黑之地里,任由情緒反噬著自己,如同受刑的罪人,身體抽搐不休。
沉淪的當口,她聽到了呼喚。
聲音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時以嬈意識到,那是先祖的呼喚。
她回過頭去,一個半透明的身影站在她的后方,對她伸出了手,時以嬈接過了她的手。
像是從泥漿中拔出身體,時以嬈從渾渾噩噩漸漸清醒,眼前的神女一襲古典的長裙配著深茶色的薄襪,美麗異常,正是她的先祖。
“回去吧,不要因此挫了鋒芒。”洛初娥說。
時以嬈走出了黑暗之地,回到了光里。
她朦朧地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小禾嬌俏的面容,少女的臉上盡是擔憂之色。慕師靖也坐在一邊,見她醒來,不免松了口氣。
接著,時以嬈望向了立在床邊的陌生少年,少年俊秀非凡,手中持著一枚戒指,她看著戒指上鑲嵌的星火,神色微動。
“這是……”
“這是你血脈的原點。”林守溪說。
林守溪正是用它救了時以嬈。
“你怎么會有這個?”時以嬈問。
“洛初娥……贈給我的。”林守溪說。
“你見過我先祖?”
時以嬈感到詫異,家族每隔數年都會有祭拜先祖的儀式,但她從未聽見過先祖的呼喚,她以為祖先早已在與識潮之神的一戰里神魄盡滅,卻不曾想到,這枚藏著先祖魂魄的戒指,竟落到了這位少年手中。
“嗯,見過。”
豈止是見過,那簡直是林守溪畢生難忘的經歷。
時以嬈此刻虛弱,她躺在床榻上,猶豫半晌后只是問:“在你眼中,我先祖是怎么樣的人呢?”
林守溪的腦海里最先浮現出的,自是王城后的煉獄里,洛初娥如妖似煞的身影。但他隱瞞了這些,只是說:“洛初娥與識潮之神死戰,精神受其污染,偶爾瘋狂,她躲在幽暗之地里,心念后人,不愿散去,直到將這枚戒指交給了我,她還說……你是她最好的后人。”
時以嬈并未因為先祖的夸獎而露出微笑,神色卻終于平靜下來。
“謝謝你。”她說。
“也謝謝你保護了小禾。”林守溪說。
小禾面頰微紅,她掀開了些被子,捉住了時以嬈的手,摸了摸,卻大吃一驚,問:
“時姐姐,你發燒了嗎?”
“沒有。”
時以嬈只回答了一句,不愿提及更多,她定了定神,問出了更關心的問題:“是誰殺了那頭邪龍?”
這時,門推開了,一襲青裙的楚妙走了進來,她恰好聽到了這個問題,心中悲戚。
她想起了獸車上與陸余神的對話,現在回想,原來她才是那個早就知道了一切的人,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知道今日是她的歸期,但陸余神只字不提,始終笑得漫不經心。
“是一位云空山的大修士,她叫陸余神。”
最終,由慕師靖開口,將當時的情形大致地復述了一遍。
大家都知道,陸余神境界雖高,但終究是半步人神,這樣的境界在邪龍面前本該不值一提,可她卻手握著黑尺,以碾壓般的姿態鉗制住了巨龍。關于她力量的來源,無人知曉。
“是祖師。”
時以嬈輕輕開口。
“祖師?”
眾人感到吃驚。
時以嬈沒有過多解釋,知道更多內幕的她幾乎可以斷定,是祖師通過法術降臨了,如當年擊退蒼碧之王那樣,祖師以太古級別的境界將這頭邪龍徹底碾壓、殺死,邪龍雖強,但還未吞飲髓血,怎會是祖師一合之敵?
但這是秘密,不可讓更多人知曉。
楚妙也想提出自己的猜測,但她的想法完全是直覺,太過匪夷所思,終究沒有開口。
“那位陸姐姐真的……死了嗎?”小禾雖只見過她一面,卻傷心不已。
他們在山谷中尋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陸余神的尸體,仿佛她是一片朝露,隨光升到了云里。
“她說只要我們一直走下去,還會與她相見的。她在彼岸等待我們。”林守溪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安慰道。
“嗯,陸仙師是個愛開玩笑的人,說不定哪一天就悄悄地回到山門了呢。”楚妙勉強擠出一縷微笑。
“是啊,陸仙師這樣驕傲的人,不會停步在這里的。”慕師靖也說。
小禾咬著唇,輕輕頷首。
時以嬈輕聲嘆息,片刻后終于開口:“保守今天的秘密吧。”
大家陸續答應。
時以嬈平躺于塌,閉上眼眸,像是在安靜中睡著了,神女靜謐的睡顏美輪美奐,宛若精致的冰雕。
“你們也回去好好休息吧,這里由我陪著時姑娘就好。”楚妙說。
林守溪與小禾回到地面之后,也已接連不斷地忙了數個時辰,他們安頓群妖,收拾尸體,還將時以嬈從死亡的邊緣救了回來,精神的弦始終繃得很緊。
“嗯,有勞皇后了。”林守溪扯了扯小禾的臂袖。
小禾幫時以嬈掖了掖被子,跟著起身,與林守溪一同走出了房間,慕師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特意放慢了腳步,讓他們先行離開。
這里是小禾的家。
小禾的家位于妖煞塔的偏僻之處,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樓,與巫家斷崖的古庭倒是相像,只是規模要小得多,走出時以嬈居住的屋子,憑欄遠眺,白云如絮,明亮晴朗,戰斗的慘烈痕跡都被擋在了山的背面。
“以前這里更漂亮,那里種著很多仙梨樹,它們會冒雪盛開,像梅花一樣不凋落,那片的山沒被毀掉以前形狀像是蜂巢,妖怪們在里面來來往往,就像是勤勞的蜜蜂。”
小禾靠在欄桿上,指著一個又一個方向,給他介紹自己的家鄉,“那里有一處泉眼,可以煉體,每當姑姑給我喂完拳后,我都會去泡上半個時辰,打熬體魄,而那里呢……”
正說著,她的小手再次被林守溪握住,嬌小的少女穿著白色的道裙,纖細玲瓏,晶瑩剔透,如一首清稚秀麗的詩。一年多未見,她的身段已出落得愈發美妙,僅僅是這樣立著,雪白清純中透著的朦朧魅惑美得難以言喻。
“怎么了呀?”小禾眨著眼睛,聲音略顯嬌膩。
林守溪聽著這樣的語氣,再壓不住心頭的喜愛與寵溺,再次一把將她抱住,少女的身體是那般香軟,仿佛稍一用力就可以揉進懷里。
“哎……你干嘛,會被看到的。”小禾這樣說著,卻沒有要推開他的意思。
“看到又怎么樣?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歡小禾。”林守溪抱著她,手指撫摸著她的雪白長發,小禾的長發帶著異于常人的柔軟,撫摸時就像是在給可愛的小貓梳理毛發。
“嗯哼……”
小禾被撫摸著,發出了嬌嫩的哼聲。
“你這段日子去哪里了呀?”小禾問。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等會回房了,我慢慢說給小禾聽。”林守溪說。
“嗯……”
小禾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欣喜,她張開小口,咬了咬他的肩膀,似在驗貨,片刻后才在她耳畔輕聲呢喃:“嗯,活著就好,你活著就好……”
林守溪抱著絕美少女的身軀,聽著她顫音中的焦慮與歡喜,只覺得一路上的艱險都化作了甘之如飴的露,他緊緊地貼著她,想將她永遠保護在懷里。
小禾靠著他結實的胸膛,容顏沉醉。她是個堅強的少女,但沒多久,眼淚又不自覺流出,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裳,片刻后,小禾薄唇輕啟,略帶埋怨與嬌羞道:
“手規矩點。”
在小禾的命令下,林守溪立刻安分了。
“對了,這一年里,你沒做什么壞事吧?”小禾忽然問。
林守溪心里咯噔了一下。
“當然沒有,小禾還信不過我嗎?”林守溪再次表明身份:“我是好人。”
“那你的心跳為什么在加快呢?”小禾閉著眼,耳朵貼著他的胸膛。
“有嗎……”
林守溪這樣問著,心跳得更快了,“見到小禾,我緊張又高興,自是難抑心情的。”
“這樣子啊。”小禾似是接受了這個回答,卻又說:“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壞事,現在就告訴我哦,本姑娘現在心情很好,很好很好的很好,你無論做了什么壞事我都能原諒你的,但過了現在可就未必了哦。”
林守溪聽著她嬌懦的話語,能感到其中的真誠,這一刻,他無法欺騙自己,他心動了,他喉嚨微頓,險些將自己的‘罪行’和盤托出。
“我數到十哦。”小禾用手敲了敲他的背脊。
林守溪背脊挺得筆直。
小禾開始倒數,時間漫長了下來,林守溪抱著少女的嬌軀,竟有一種閘刀高懸頭頂,待時而落的危機感,他緊張地聽她報完了十個數,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機會沒有了哎。”小禾嘆了口氣,似在為他惋惜。
“不需要什么機會,我一直都是好人。”林守溪視死如歸地說。
“是嗎?”
小禾閉著眼,貼著他,樣子乖順無比,嘴上卻開始興師問罪了,“那木姐姐是怎么回事呀?”
慕姐姐?
先前云上落下的時候,林守溪就意識到了不對勁,他總覺得小禾是誤會了什么……
“小禾,你手也規矩些。”林守溪說。
“要你管。”小禾在他腰間擰了一記,嬌蠻道:“先回答我的問題。”
林守溪不敢造次,只好問:“慕師靖與你說了什么?”
這下輪到小禾怔住了。
“木石徑?她是誰?”
林守溪也愣住了,心想難道她口中的慕姐姐另有其人?
“她不是你宿敵嗎?”小禾問。
“是……吧。”
林守溪這才想起,他與小禾說過自己有個宿敵,名叫木詩詩。
她已與慕師靖遇見,應該早就識破自己取的假名了才是,怎么……她這是在故意裝傻考驗我嗎?還是說……
“怎么了?石徑是她的小名嗎?”小禾也有些懵。
“嗯……或許。”林守溪還在整理思緒。
小禾暫不去管名字的問題,只是最后確認:“總之,她就是你口中,五大三粗兇神惡煞的木詩詩,對嗎?”
林守溪心頭一緊,心想逃不掉的還是逃不掉,撒下的謊言到了兌現代價的時候了,他正要解釋,身后的門推開了,慕師靖與楚映嬋與門后走了出來,恰撞見了他們。
“誰五大三粗?”慕師靖聽到這句,蹙著眉,問。
我將埋葬眾神 第一百七十八章:相逢的少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