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埋葬眾神 第一百三十一章:恩師
隨著師尊的歸來,仙樓之外再度飄起了雪,她好似無意誤入人類居所避雪的白狐貍,無聲無息,腳步輕若雪花墜地。
這般輕微的腳步聲在慕師靖耳中宛若雷鳴。
少女心跳得厲害,她緩緩轉過頭去,仙樓之外石徑兩側的燈火陸續亮起,橘色的暖光中雪屑飛舞,師尊如削的玉白雙肩平穩不動,赤裸修長玉腿在寬大的狐裘間交錯,款擺而行,她似劈入仙樓的猝不及防的閃電,卻沒有一點光,轉眼間已立在門口。
樓外燈火將她襯成了漆黑的剪影,師尊的背上似乎背著什么,似劍也似戒尺。
慕師靖心頭一涼,勉強維持著鎮定,她轉過身子,盈盈一禮道:“弟子慕師靖見過師尊。”
“你看,白祝沒有騙人吧。”白祝有了師尊撐腰,說話一下子硬氣了。
“嗯,是師姐誤會白祝了,師姐給小白祝道歉。”慕師靖話語溫柔,帶著歉意。
慕師靖一下子從煙視媚行的妖女變成了冰魂素魄的仙子,若非白祝多次見識過她的真面目,還真會被這般姿容給騙過去。
白祝猶豫著要不要直接當著師尊的面戳穿她,師尊已率先開口,音色清寒淡漠:
“給你的信可看了?”
“弟子看過了。”慕師靖略微緊張地回答。
師尊卻沒有露出責怪之色,她從慕師靖身邊走過,撥霧般掀起簾子,走入了一張金頂垂紗的大床里,隔著朦朧的輕紗,她將木匣解下,橫于塌尾,隨后除去了雪白的狐裘衣裳,將其甩鋪塌上,動作靈巧似狐尾旋掃。
隔紗看去,女子的身影傲挺得驚心動魄,她隨手披上了一件褒博的絲綢白袍,裊裊娜娜地坐在榻上,接著扯過狐裘一角,將其輕輕覆于膝腿上。
宮語的動作美妙自然,帶著獨特的誘惑力,慕師靖卻無意欣賞,心中唯有緊張。
“那你還立著做什么?過來吧。”宮語說。
慕師靖見她伸手拍了拍大腿,哪里不懂,但白祝在側,她絕丟不起這個臉,慕師靖故作懵懂道:“弟子……不明白。”
“為師當初要贈你金玉良言,你不肯要,沖動莽撞行事,險些釀成大禍,是否當罰?”宮語冷冷道。
“弟子平安無事,何來大禍?”慕師靖嘴硬道。
“是么?”宮語冷笑,轉而看向白祝,“聽說白祝與你師姐同行了一路?”
“是的,白祝在路上意外地遇到了師姐。”白祝點頭。
白祝在想,自己已經有一位二師姐和三師姐了,慕姐姐橫插進來的話算什么呢?會插在誰的前面呢?白祝知道慕姐姐很可能比楚楚師姐入門更早,但她又私心地不希望楚楚也喊她師姐……
“為師許久未歸,白祝一個人住在這里,不會孤單吧?”宮語對她倒出奇地關心。
“師尊有大任在身,陪伴自然更少,師尊不在的日子里,作為白祝的師姐,我會好好照顧她的。”慕師靖說。
白祝心頭一涼,立刻聽懂了慕師靖的言外之意師尊能陪你的日子不多,護不了你多久,師姐卻始終在你身邊,該忙誰心里可有數?
“嗯,慕姐姐把白祝照顧得可好了。”白祝弱弱道。
“是么?白祝可要說實話呀,師尊會為你做主的。”宮語道。
“白祝說的都是實話。”白祝輕輕開口。
宮語輕輕搖首,又問了些問題,白祝皆按照慕師靖的說法一一回答了,慕師靖在心中贊嘆著白祝的乖巧,打算以后少欺負她一些,白祝則努力在言語中賣出一些破綻,希望師尊識破,這樣慕姐姐就能罪加一等了。
宗門看上去一片和睦。
宮語看著被壓迫的白祝,心中亦是憐惜,她不明白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問題,怎會培養出這么一個仙面妖心的女孩子。
當然,她也并不覺得現在的慕師靖有太多不妥,只是她常常嘲笑楚妙教育女兒的水平,而過去她手下的弟子皆很正面,足以堵得楚妙啞口無言,這個慕師靖若一直這般下去,無疑會成為她教育史上的一大污點。
“我對你很失望。”宮語說。
很失望?
白祝與慕師靖對視了一眼,都覺得師尊說的是自己。
“我給你一個坦白的機會,若是坦白,尚有功過相抵的可能,若再這般嘴硬……”宮語話語透出嚴厲。
小時候,她不聽話的時候,師父就常常用嚴厲的語氣嚇唬她,如今她學以致用。
慕師靖深吸了口氣,依舊覺得師尊只是虛張聲勢,抵死不認。
接著,樓外有踩雪聲響起。
林守溪與楚映嬋一同來了。
這是林守溪第一次來仙樓,他踩上浮梯向著云海中走去時,第一次生出了真正如臨仙境的感覺。
在來仙樓之前,楚映嬋已將她所知道的,關于小禾的一切告訴了他。
這片邪祟橫生的荒涼大地上,人類其實擁有兩堵城墻,一堵是環繞整個人類世界的神墻,令一堵則是環繞世界的,連綿不絕的雪山。
掌管冰川的神明似乎以神力在大地上畫了一個蒼白的圓,白線所過之處,冰峰拔地而起,大雪終年不散,這是填江阻海的天險,也似首尾相銜的巨龍尸體。也是因為這連綿雪山的存在,深海中邪靈對人類的破壞,反而不如死寂千萬年的龍尸更多。
小禾的故鄉在東面。
那是一座聚滿妖邪的山峰,因其主峰形似石塔,故而山峰又名妖煞塔,小禾自幼在這片以妖煞塔為中心的山脈里長大,茹毛飲血,與整片蠻荒妖林斗爭,白皙玉嫩的肌膚不知淋了多少炙燙獸血。
傳說中的若木也在東方。
小禾告訴楚映嬋,她會先回到妖煞塔的住處,整理一番姑姑的遺物,隨后在那里清修一段時日,待元赤境的根基穩固之后再東行,尋找姑姑口中的、那棵傳說中關系萬妖命運的若木。
“荒外不至有人的聚居之處,同樣有妖魔橫行匯聚之所,妖煞塔就是那樣的存在,人族仙人曾數次想要將那座山覆滅,奈何山太大,山洞太多,漫天落下的符紙與仙劍大都撞毀在石頭上,收效甚微,哪怕短暫占領,人也很難再妖煞塔駐扎,故而妖物們一次次被打散,又一次次卷土重來,如此幾番后,仙人們也懶得去惦記那難啃的硬骨頭了。”
楚映嬋介紹著那座山的來歷,她取來了一張地圖,將妖煞塔的位置畫了一個紅色的標記。
林守溪看著這張地圖,據說這已是目前最為詳實的地圖,然而圖卷上關于各個地點的位置依舊很模糊,許多地方更是干脆涂上白霧,標為不明或者禁忌之地。
林守溪的手指按上這張質感如羊皮的地圖,圖卷上云空山與妖煞塔的距離不過手指一跨,仿佛瞬息可至。
“小禾尚未至仙人境,獨自一人回去,不會有危險么?”林守溪擔心地問。
“放心,我問過她的,妖族雖也以力為尊,但他們同樣天命。小禾是妖煞塔的天命。”楚映嬋輕輕說。
林守溪沒有追問天命的含義,他看著這張圖卷,深吸口氣,恨不得立刻動身前往,同時,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小禾的,關于十八歲的預言。
今年小禾十五歲,距離她預言的日子還有三年,為何會這么久呢?是自己定力太好,還是路途上有許多意外正等著他呢?他更傾向于前者。
得知了小禾的下落,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繼續待在云空山了。
“我會悄悄走的,爭取不被人看到。”林守溪很照顧楚映嬋的心情。
“本就是我強留了你,你的去留我阻攔不了,只是……”楚映嬋道:“來年四月會有一場年試,希望那時你能回來一趟。”
“若有機會,一定。”林守溪不敢將話說得太死。
“好。”楚映嬋應了一聲。
他們說話之時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林守溪將這張地圖卷起,帶在了身上,接著,他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將其展開,目光落到了神守山的附近,搜尋著什么。
“你在神守山有故人么?”楚映嬋蘭心蕙質,亦察覺到了他的心思。:.
林守溪連小語的姓氏也不知道,此番搜尋當然也不會有什么結果。轉眼之間,他已與小語十天沒有見面了,小語跪坐在劍樓里,微笑著對他招手說‘師父好’的畫面明明很清晰,卻又近乎虛假的。
神守山也在東邊,明日路過之時或許可以找找,可這又從何找起呢?
“沒事。”林守溪收好了圖卷,對著楚映嬋道了聲謝。
這是林守溪在神山的最后一夜。
他們想起了師尊的囑咐,故而在明確了小禾的所在后,一同前往仙樓去見師尊。
仙樓外的燈火烘焙著湍流般的風雪。
來到仙樓之后,無論是林守溪、楚映嬋還是慕師靖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楚映嬋尚不知道這位慕姑娘的身份,故而對她出現此處感到困惑,林守溪看著滿天的雪,隱約猜到,慕師靖或許又犯什么大錯了。
“你們怎么來了?”慕師靖問。
“師尊讓我們來的。”林守溪說。
簡單的一句話里,慕師靖抿出了關鍵的信息在回樓之前,師尊已去見過林守溪與楚映嬋了。
瞬間,慕師靖放棄了最后的僥幸,乖乖地跪在地上,“請師尊饒恕。”
“唉。”宮語看著跪在地上的冷艷少女,搖頭道:“你從小就這樣,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楚映嬋依舊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么。
這位慕妹妹明明是個好女孩呀……
“既已知錯,過來領罰吧。”宮語道。
“現在?”
白祝、林守溪、楚映嬋皆在場間,慕師靖的臉色蒼白,惶恐垂首,忙求師尊饒恕。
“方才你若早些認錯,也等不到他們來了。”宮語早已給過她機會,她卻未能好好把握。
慕師靖放棄了一切僥幸,知道今日自己注定要丟大臉了,自蘇醒之后,她一路上何其囂張跋扈,只可惜一物降一物,自童年開始,無論她在外面何等風光,回家之后總會被師尊當成小孩子一樣訓斥對待。
接著,這位絕色婉媚的少女當著眾人的面款款走入金頂垂紗的床中,白紗將她真容遮去,只勾勒出一個妙影。
她在師尊的膝腿上躺下。
接著,當初神桑樹下的一幕復現了,黑裙漫卷,絲織物勾在膝彎,師尊的手掌高高揚起,清亮落下,少女雙腿擺動,吃疼出聲。
“嗯哼……師靖,師靖……”慕師靖第一次被當著他人的面這般懲罰,羞愧難當,后悔著過去的張狂,只求懲罰可以早點結束。
“哦?使勁?你是嫌為師打得不夠用力么?”宮語問。
“不,不是……”慕師靖連忙道:“師靖……師靖知錯了,師靖再不敢忤逆師尊心意,求師尊饒過這次……”
宮語冷哼一聲,鐵了心要教訓她。
巴掌聲響個不停,慕師靖的軟語哀求聲亦響個不停。
最后,少女從她膝上的狐裘上滑落,跪在地上,掩好黑裙,顫顫巍巍地走出了紗簾,她走到白祝身邊時,白祝好奇地問了一句:“慕姐姐今年多大了呀。”
這是最后一根稻草,慕師靖聞言,羞得她遮住了臉,快步跑出仙樓,待再見到她時,她已換上了如楚映嬋一樣的素白裝束,看著恬靜溫雅,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這般委屈做什么?”
宮語卻半點不憐惜這個徒弟,她坐在榻上,反倒憶起了當年的往事,“以前我的脾氣可沒有這般好,我年輕的時候很愛約人比試,未嘗一敗,像時以嬈這樣如今風光無限的神女,當年還不是被我反剪雙手摁在地上揍,當時的她可比你慘多了。”
宮語年輕時候積累了不少孽債,她還記得有一次一個小仙子的家族來討要說法,她盯著那個仙子看了半天,表示一生對手太多,已不記得她了,直接將這小仙子氣得哭跑回家。
還有一次,她在山外教訓了一個欺凌弱小的小公主,小公主哭著回家,喊來了姐姐,然后她姐姐也哭著回家,喊來了娘親,如此反復,最后她將某位名聲不俗的一國皇后也連著揍了一頓,闖下了不小的禍。
宮語自真正踏入修道之路以來,她的一生似是為戰斗而生的,唯獨這幾十年偷得清閑。
林守溪與楚映嬋不敢多說什么,生怕落得和慕師靖一樣的命運。
“樓主喚我們來做什么?”林守溪問。
“自是有要事托付你們。”
宮語將一個小卷軸遞出,交給了他們。
楚映嬋結果卷軸,展開,臉色卻是微變。
“師尊,這……”
林守溪湊過去看,同樣皺起了眉。
卷軸上的內容很簡單,說是東邊的妖煞塔有邪物作亂,希望有仙人能夠前去斬妖除魔,平息禍亂。
“我回云空山的時候,在山令榜上無意間看到的,我覺得你們或許合適,便替你們摘了下來。”宮語隨口說道。
林守溪與楚映嬋對視了一眼。
“可是山門初建,一切未妥,焉有門主離山之理?”楚映嬋表示困惑。
“你這宗門有什么好建設的?”宮語笑道:“我看你這宗門,鹿都能當,將那小鹿放門口吃吃野草,說不定打理得還比你好。”
“……”楚映嬋沒有反駁。
師尊說得不無道理。
林守溪走后,山門人都沒有,這還要建設個什么呢?之后的歲月不過徒留她一人在里面虛度光陰罷了。
“神山弟子斬妖除魔,向來不會托大獨行,你們師門正好兩人,境界還算相仿,勉強湊一湊應該夠用。”
宮語閉上了眸子,懶得多說什么,只道:“若答應便收下,若不應就將它貼回山令榜上。”
楚映嬋看著林守溪,林守溪點了點頭,楚映嬋便將它收入了懷中。
告辭之前,林守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那個木匣子。
他的心中泛起了一絲悸動。
“師尊……敢問那是什么?”林守溪問。
“哦,只是一幅畫。”宮語隨口回答。
半夜三更。
云空山,神府。
白袍金冠的陸余神正在親自為新來的弟子講學,這次擇師大會她雖顏面丟盡,但也收了三位資質不俗徒弟。
講學講至一半,弟子們見老師的臉色忽然變了。
“陸余神,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欺負到我門下?”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何人敢擅闖神山,對我師長不敬?”陸余神的貼身侍女立刻冷冷開口。
陸余神卻伸出衣袖,止住了她的話語。
“你怎么回來了?”陸余神只問了這一句。
沒有應答。
片刻自后,門外刮來一陣黑風,黑風之中,一個白影身影一閃而逝,陸仙子就這樣被擄走了,白袍金冠的陸仙子再回來時,面頰微紅衣衫不整。她站著給弟子們上完了課。
在升云閣失了顏面,如今在弟子們面前又丟了大人,這位平日里冷傲的仙子卻是平靜出奇。
講完課后,她遣散了弟子,獨自一人來到山中。
她望著天空中的瘦月,想了許久,用唯有她可以聽到的聲音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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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埋葬眾神 第一百三十一章: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