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匪 57余胥(一)
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何騰蛟發跡于南陽知縣任上,那時他組建鄉勇大辦團練,立二十四營討賊衛境,聲名大噪。陜西淪陷,孫傳庭的死訊亦傳京師,四川又戰亂難平,朝廷左顧右盼,唯見湖廣尚稱物阜兵強,雖有意重點經營,作為挽回敗局的支點。
宋一鶴死后,朝議本想利用大江為界,擬分湖廣為湖北、湖南兩戰區,并以王聚奎為湖北巡撫、王揚基為湖南巡撫。但趙當世隨后脫穎而出,展現出了統籌湖廣全省的能力,此事遂不了了之。
然而河南汝州一戰,陜西、河南兩省明軍基本已經失去了對抗闖軍的能力,派兵馳援的山西、山東、畿南等地同樣受到波及,諸如山西太原鎮守總兵官許定國、山東鎮守總兵官劉澤清、畿南保定鎮守總兵官卜從善幾部都多少折損,各自唯圖自保而已。是以湖廣的戰略的地位一躍成為首要,“大治湖廣以圖反攻”的議論從昔日一些官員私下的觀點浮出水面乃至甚囂塵上,最后連朝廷都無法忽視,正式將此議論提到了臺面。
即便崇禎帝曾經看好趙當世,但到了現今,他的態度卻有了微妙的改變。
一個原因自然是墨守祖宗傳承以文御武的思路。誠然,當初的崇禎帝對趙當世非常欣賞,甚至內心將他看作自己的常遇春,可是三分鐘熱度過去,崇禎帝對武將跋扈的擔憂不自覺再度露出頭角。他雖不屑一些言官諫臣孜孜不倦為趙當世擁兵自雄的可能提出的警告,可滴水穿石,潛移默化中,也難免滋生別樣想法。
一向大刀闊斧的崇禎帝這時候有意無意開始和身邊像王承恩這樣的的體己人吐苦水,反復強調理國事如走鋼絲的道理,王承恩服侍崇禎帝左右已久,哪里會不清楚自己主子的想法。不用猜也知道,善變的崇禎帝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又想反悔了,一切言行舉止都不過為了給他的變卦做鋪墊。
身為中官,秉持明哲保身原則的王承恩不愿意直接介入政事。原先,除了他,朝中還有首輔周延儒可以為趙當世講話,可惜的是,當下周延儒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這便是影響崇禎帝對趙當世態度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周延儒的事,禍根其實埋在兩年前。那時候總督薊遼的洪承疇在松山堡之戰失利被俘,崇禎帝調順天巡撫楊繩武接替。豈料楊繩武在任上去世了,臨時的空缺沒人補,周延儒趁機舉薦了自己的門生、曾任山西巡撫的范志完,使其得以督師薊遼,用意乃是和隨后提拔馬士英一樣,意圖把他鞏固成外援。
然而他的好局沒能持續太久,去年清兵犯邊入寇,范志完的表現令人大跌眼鏡,他不通兵事且生性膽怯,運籌調度全無章法,致使所守諸多州縣先后失陷,朝議對其人大為悲觀。好在周延儒而后主動要求督師出京,抗擊清兵,并屢傳勝績。清兵退走后,周延儒論功加為太師,崇禎帝對他厚愛有加,聽取他對范志完的擔保,深信不疑,因此到頭來并未追究范志完指揮不力的責任。
誰知本年五月,朝廷為清兵進犯的兵禍秋后算賬如火如荼,先是山東兵備僉事雷演祚彈劾范志萬派遣救援山東的兵馬大肆淫掠,甚至敢于赴京對質,底氣十足。崇禎帝震怒,故而懷疑起了周延儒欺瞞自己。接著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覷得圣意,率先彈劾周延儒,說他督師抗清期間“每日幕客攢集,午后始開門收文書,應故事”,謊報軍情、偽造戰功,這一下炸開了鍋,群臣見此機會,紛紛彈劾起了周延儒,歷數其罪狀,崇禎帝對周延儒失望透頂,大罵“最恨周延儒對朕使乖”等語,于是在中左門召見群臣,親自審訊范志完,欽定其死罪。又因查得范志完為了得官,暗中饋贈給董廷獻財貨,將董廷獻亦逮治下獄。
周延儒有兩個心腹人盡皆知,一個是吏部文選郎中吳昌時,一個便是幕僚董廷獻。范志完、董廷獻相繼論罪后,崇禎帝繼續順藤摸瓜,得知這兩人正是周延儒收受賄賂結黨營私的鷹犬爪牙,對周延儒的厭惡無以復加。由是周延儒不但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且不可避免遭到崇禎帝全盤調查,縱然目前還沒有定論,卻實可謂深陷泥沼難以自拔。
雖說尚未有明確的證據指出周延儒和趙當世存在勾連,可周延儒曾過趙當世乃是實打實的事情,崇禎帝忘了自己才是提拔趙當世的主要推手,惡周延儒并惡其余胥,對趙當世的好感頓減不難理解。
何騰蛟在南陽知縣之外,履經懷來兵備僉事、淮徐兵備僉事,皆有上佳成績,被崇禎帝認為是可堪大任的軍政全才。值此用人之際,便一力拔擢,用來穩固被朝廷寄予厚望的湖廣。何騰蛟身邊親友有人舉吳甡、余應桂的例子,勸他不要去湖廣趟渾水,畢竟湖廣夾在闖、獻兩大勢力間,又有趙當世坐鎮經營多年,局勢非常復雜,一招不慎便可能萬劫不復。但何騰蛟并不畏難,自認為對湖廣乃至河南的情況了然于胸,毅然決然接受了朝廷的任命,并于十一月底抵達武昌府。
同一時間,朝廷另有兩道任命。一道罷免此前面對張獻忠連戰失敗失地的江西巡撫郭都賢,改擢表現不錯的滁和兵備副使曠昭。另一道罷免尸位素餐的安廬巡撫徐世蔭,改擢安廬兵備副使張亮。
曠昭和張亮都是上疏奏報過趙當世不可信任的官員,而江西、安廬均與湖廣毗鄰。朝廷短時間內連續調整人事,將何騰蛟、曠昭、張亮安插在趙當世的周邊,說得好聽些是為了監督,說得不好聽就是懷有防范之心。
趙當世得知消息時已在率軍溯江入川的途中,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崇禎帝好惡轉變之速仍然令他震驚。
權衡之后,趙當世覺得川事的優先級更高,旋即就湖廣方面的變動派出三人分往三地暫為應對。一人往襄陽,令負責坐鎮湖廣的白旺與昌則玉等人維持湖廣的穩定;一人往武昌,見饒流波讓她密切關注左夢庚的動靜;一人往九江,拜訪江西等地總督袁繼咸,繼續拉近關系。
何騰蛟三人都是朝廷重點指派的大臣,趙當世之前能夠暗中派人截殺上任鄖陽的李乾德,卻不好斷然殺了何騰蛟。截殺這種事做一次可以,做多了就容易惹人懷疑,特別在眼下敏感時節,貿然下手勢必引火燒身,所以趙當世的打算是放何騰蛟來湖廣,再見招拆招、以靜制動。
趙當世外戰,湖廣軍事由白旺負責、政事由昌則玉主持,他倆需得通力合作保證趙營在湖廣的基本。何騰蛟明知道湖廣的最強實力派是趙當世,但卻特意改道,避開襄陽徑去了武昌府。縱然武昌府本就是楚撫駐節所在,于情于理,何騰蛟也該去堪為湖廣軍事前沿的襄陽等地視察撫慰一番,如此可見,其人避嫌心思之重。武昌府有左夢庚軍隊駐扎,其部大將徐勇又曾在何騰蛟所立南陽二十四營為營將,讓饒流波盯著左夢庚,正是為了預防心智尚不成熟的左夢庚為老辣的何騰蛟蠱惑。袁繼咸一直以來與趙當世交好,他總督江西、安廬、應天等地軍務,曠昭與張亮按理都由他節制,和他加固聯系有利無弊。
后方突起波瀾,趙當世盡快平定四川之心更切。
十二月初,趙當世大軍進抵夔州府,此時府境內還剩有大寧參將劉貴一營軍隊。即使對方僅有千人,趙當世也不啰嗦,直接將其部裹挾進了軍中隨征。而后軍隊沿江道而行,到達重慶府后,趙當世先輕馬造訪石砫宣慰司拜會了秦良玉,接著轉進重慶府城,與留守在這里的鄧龍野、孫為政等人相見,交待了一些工作且為軍隊補充一應糧餉物資。幾日后走西北方,直達成都府城,與王來興會合,已是十二月中旬。
軍情緊急,趙當世拒絕了王來興的接風宴,次日便召集眾軍將商議川事。
據王來興匯報近一個月來的戰情,川事主要分南北兩塊。
南一塊,張獻忠的西軍為亂川西南。從十一月中下旬開始,稍稍恢復了元氣的西軍分為幾股流竄在嘉定州、敘州府、雅州、眉州等多地。他們向東難以逾越五千石砫兵鎮守的瀘州府,向北不敢來成都近郊尋求決戰,只能來回打轉。從戰略意義的角度看,王來興算是圓滿完成了將西軍圈在一隅以待趙當世軍隊的要求。可是這可苦了嘉定州等地的軍民,被西軍大加蹂躪,尤其是嘉定州,犍為、榮縣、威遠相繼失陷,洪雅、夾江、峨眉亦被反復剽掠,知州朱儀象只能坐守嘉定州州城苦苦支撐,派來成都府求援的使者絡繹不絕。王來興倒也真耐得住性子坐得住凳子,愣是沒動一下。直到趙當世軍隊快至成都府城的前夕,方才遣出曾英一軍,進駐成都府南部的新津縣觀望。
北一塊,川北諸軍鎮頻繁調兵遣將控扼要隘。瑞藩闔門遭到軟禁的情況王來興早就知曉且通報給了趙當世,川北的諸軍將同樣得悉了趙當世領兵入川的行動。十二月前后,陸續動員起來,各進要地。川北的勢力范圍向南延伸到成都府東北的綿州,東面潼川州的射洪縣也在他們的掌握中,這兩地分別控扼了進入北的陸、水通道,當下由分守龍安參將鄧若禹與永寧鎮參將侯天錫把守,鄧若禹在綿州有二千人、侯天錫在射洪縣有一千五百人。其余川北各部的部署尚不清楚,但粗略估計,整個川北加上趙光遠的兵力當在一萬七千人上下。
趙當世的最終目的是打通川陜通道,進兵漢中府,哪怕瑞藩不在川北諸軍將手里,川北這塊地區照樣要拿下來,瑞藩在川北,則給了他更好的出兵理由。時不我待,趙當世在成都府城主持了三日的連續緊急軍議論,結論是兵分兩路,分頭解決南北問題。
王來興軍將漢羌兵備道標下坐營都司趙‘榮貴部二千人劃給趙當世軍,趙當世率一萬四千人北上攻略川北;王來興軍則以曾英部二千人鎮守成都府,率其余兵馬會同瀘州府石砫兵共二萬一千人南下討伐西軍。
明匪 57余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