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匪 24濁酒(四)
離開趙營后三日,楊招鳳歸來。和想象中略有出入,楊招鳳這一趟居然連張獻忠的面也沒見到。
張可旺帶著楊招鳳在山里轉了一天,中途與一個人會面后便抱歉地通知楊招鳳張獻忠目前手頭上尚有要事,三兩天間恐怕難以抽身接待。楊招鳳聞弦歌而知雅意,不再逗留,當即告辭,返身回營。唯一的結果便是帶來口信一則:張獻忠邀趙當世五日后于竹山縣東北面的方城山“飲酒敘舊”。
不管張獻忠是出于什么目的不見楊招鳳,趙當世既接了這話,就暫且把它按下。事分內外,張獻忠這是外事,如何應付,到點兒了見招拆招。趙營的軍務,是內事,才是當下的頭等要事。
亂世,拳頭永遠是安身立命的基礎。趙營歷數月艱辛,雖然終抵湖廣鄖陽,可全營上下千瘡百孔,戰斗力非常孱弱。在這群雄割據的時代,趙營若想與群雄共問明鼎于湖廣,實力亟待恢復。
恢復無法一蹴而就,需要時間慢慢安整,但指導性的方針與計劃,可以先行。距離與張獻忠見面還有五天,趙當世可不想白白浪費了這寶貴的時間。
對軍務,一如既往,趙當世著眼的第一點就在軍制。
軍隊需要不斷整編才能凝心聚力,距離最近的那次褒城整編已過去了近一年,期間趙營多次擴張、傷亡、再擴張、再傷亡,軍隊的構成已經非常松散。且不論茅庵東手底下的青衣軍人員、裝備極為參差,就說老本軍左營吳鳴鳳部征戰至今只剩五百人不到,這五百人,軍將亡佚,編制混亂,甚至存在一個百總手底下的人還不及個隊長的情況。要真作戰,實話說,有沒有這五百人并無太大區別。
趙營家底薄,趙當世決不允許兵浮于糧的情況出現。五百成建制、有戰斗力的部隊和五千烏合之眾,他義無反顧會選擇前者。所以,對部隊的重新整頓調配是重中之重。
堅持出川到此間的趙營兵士目前還剩萬人,趙當世與昌則玉、侯大貴等軍中高層通宵達旦討論,最終擬定了趙營軍制的初步框架。
首先,營中戰兵,分三軍一營。三軍,無儔軍、效節軍、起渾軍。
無儔軍,由原老本軍改之,但所承擔的職責不變,既是趙營老本親兵,屬趙當世直轄,同樣也是作戰中堅。總兵為侯大貴,參軍則為覃奇功與張妙手。侯大貴與覃奇功繼任原職,而張妙手則是趙當世故意安排。時至今日,張妙手的原先勢力已給趙營消化差不多,影響力也與日俱減。且此人“明哲保身”,長時間來雖任職軍中卻毫不作為,趙當世不愿他繼續尸位素餐,又知道以侯大貴與覃奇功之強勢,決不允許第三者插手營中決策,所以給他一個參軍,完全是虛職,直接架空了事。張妙手本人心中透亮,悶聲不響,他在營中沒有絲毫經營,無權無勢,所以也無人在意他的“高升”,更無人為他說話。
軍中兵額五千,分前左右后四營。其中前營二千人,為主力,李延朗擔任千總。經這一安排,趙當世兌現了承諾。李延朗是現今趙營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沉厚在趙營同年齡段的將領中是數一數二的,讓他繼續掌管后勤固然無恙,但卻會限制了他才能的進一步發揮。趙當世自詡看人很準,他認定,李延朗天生就屬于沙場。只有在戰場上,才有機會迸發出更熾熱的火焰。
接到任命,李延朗激動不已。他不像很多人那樣會刻意隱藏自己的情緒,所以,就在眾目睽睽下,他的眼角劃出一道淚水。只是,他站在前排,而尚在他前,能看到他流淚的人,除了趙當世也不到五人。
惠登相擔任了前營的參謀。實際上一開始,他牢騷滿腹。自打追隨侯大貴在遂寧城交涉回宋司馬的首級,侯大貴即以此為他請功,并他為前營的千總。然而趙當世最終還是沒有選擇他,只說前營“茲事體大,需得總參二人共商計議”將他打發了了下去。
左營、右營各一千人,繼續由吳鳴鳳與熊萬劍擔任千總。而原先為熊萬劍副貳,擔任右營參謀之職的白旺榮升后營千總。白旺的性格趙當世也很了解,一絲不茍,有時甚至有些不通情理。不止一人曾在趙當世面前說過白旺太軸。但趙當世從來不以為然,因為私底下,趙當世也與白旺接觸過,認為他雖然無趣,卻謙遜有禮,不是一個喜歡抬杠的人。故而以此看來,他之所以為人詬病完全是負責任的表現。而這種品行,在管理各種關系層次紛雜煩亂、以后勤為主的后營時,尤為有用。
順帶一提,將老本軍改名,是昌則玉的主意。他博覽群書,入伙以來第一次參與到趙營的改造,所以對此事非常投入。他認為無論做人做事都應“表里如一”,是以,從他的理論出發,趙營既心存大志,那么至少從軍號上,就應該先摒棄那些江湖氣息濃厚的名稱,諸如“老本”、“青衣”這種,是全然入不得他法眼的。
他起這“無儔”二字,取自宋代袁甫《蒙齋集》中“背嵬軍馬戰無儔,壓盡當年幾列侯”的詩句。宋代岳飛有強軍“背嵬軍”戰無不勝,他擇“無儔”與之相對,顯出對趙營寄予的厚望。且“無儔軍”三字念起來近音“無愁軍”,與三國時東吳精銳“解煩兵”又有異曲同工之妙。
效節軍,脫胎于原先討軍,總兵徐琿、參軍偃立成一如既往。全軍三千人,分前后兩營。前營二千人,千總覃進孝,除了從先討軍左營變成了效節軍前營,其他各司各隊人事、編制半分沒變。這在全軍的整編中是個異類,也是趙當世給予覃進孝的特權。他這支部隊結構成分特殊,打散弊大于利,且單純從覃進孝的角度考慮,趙當世可以想見,如是動了他的部隊,以他剛烈的性格,很有可能會作出些過激的反應。對于覃進孝這種“猛獸”,趙當世曾私底下說過“野性難馴”四個字,駕馭這類人,一味對抗壓制只會適得其反,懷柔與引導才是上策。至少現在,趙當世毫不擔心覃進孝會脫離自己的掌控。
后營一千人,安排茅庵東為千總。茅庵東曾暫任“總兵”職,可一來他本人對功名利祿并不十分看重,二來也清楚自己當初的職位都是虛的,說到底,他尚處于趙營權力圈的外圍。且論地位,要不是呼九思、梁時政、楊三等在一天內都意外死亡,作為一個二線的小弟他完全沒有資格與趙當世甚至是景可勤這等身份的知名大寇平起平坐,所以,趙當世給他一個千總,實際上已經很給面子了。
說起來,還是徐琿主動向趙當世提出想要茅庵東這個人的。徐琿雖寡言少語,但外冷內熱,很講義氣情分。他看到茅庵東的莽直,就會沒來由想起當初的郝搖旗。即便他與郝搖旗的關系并不密切,但茅庵東的身上有些許郝搖旗的影子,雖不深,卻也不阻礙他產生天然的好感。ωωω.⑨⑨⑨xs.co(m)
“效節”二字也是昌則玉起的,此名出自五代后梁大將楊師厚的“銀槍效節都”。梁師厚死于魏博節度使任上,后唐莊宗李存勖滅魏博后,將此軍置于麾下為親軍,并于胡柳陂之戰大敗后梁軍,為最終滅梁定鼎。昌則玉既看中“效節”二字蘊含的忠主之心,也有心將趙營的這支軍隊比成如昔日效節都那般所向披靡、拱衛老本的強軍。
起渾軍,是在無儔軍、效節軍外新設的一軍,下轄二千人,軍總兵為郭如克,參軍則為楊招鳳。郭如克由此正式一躍成為與侯大貴、徐琿并駕齊驅的營中柱石。如此安排,倒未出乎眾人的預料。因為此前,趙當世就不止一次顯露出要提拔郭如克的意思,而郭如克確確實實也不負重望,先后打了許多血仗硬仗,能力無可置疑,這位子坐的令人心服口服。可楊招鳳這邊,卻引來了不少非議。原因無他,在此之前,因罪受罰的楊招鳳職位僅僅是一個不入流的隊長,即便曾經當過中高層的軍將,但從區區個隊長轉眼就成了一軍的二號人物,提拔難免太速。況且,參軍一職雖無實際兵權,卻負有輔助總兵決策、督查軍中秩序等重要責任,也不是隨隨便便什么人就能當的。觀其他二軍,無儔軍參軍覃奇功、效節軍參軍偃立成,均是老成持重之輩,現在楊招鳳不過二十出頭年紀,就擔負起如此職責,人心難服。
趙當世則有他的考慮。
第一,他有心提拔楊招鳳。這是眾所周知的,不單因為其兄楊成府的余庇,更因楊招鳳本人心思純直,有大將之風。人的能力能在后臺培養加強,但品質卻源于天性,在年幼時定型后即貫穿其人生始終。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趙當世用人,能力還放在次要位置,他最看重的是人的品性。楊招鳳雖然出身草莽,但頗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這種不同尋常,便是他最大的閃光點。
第二,楊招鳳表現出的能力并不差。這種能力并非為人處事的能力,而是學習的能力。趙當世不瞎,自崇禎八年到今年,楊招鳳從一個少不更事、渾渾噩噩的青澀少年成長為可堪大任的將才,這種成長速度是非常驚人的。在飛速成長的背后,離不開楊招鳳勤懇的努力,也同樣離不開他所擁有的絕佳天資。趙當世一直堅信,行軍打仗是需要天賦的。有些人,打了一輩子的仗,最終還是會在陰溝里翻船;而有的人,天生的敏銳性便會指導他主動繞開一些陷阱籬障,以最小的代價找到方案的最優解。行軍打仗有特殊性,對它的每一次嘗試都要搭上自己乃至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從這種昂貴成本的角度看,擁有作戰天賦的人,無疑是這個時期最寶貴的財富。而在趙當世心中,楊招鳳就是擁有這種優秀資質天賦的人。
第三,設立起渾軍的本意便是要組一支敢打敢拼的銳卒。反過頭來看無儔軍與效節軍,兩軍的數量都超過了起渾軍,確實給人中堅之力的感覺,但這只是盾、只是甲胄,防護有余、進取不足。趙當世還需要一支矛,一支銳利的甚至有些張狂的矛。軍隊需要活力,保守與進取相合猶如陰陽并濟,方能令全軍進可攻退可守。無儔、效節兩軍,總兵侯大貴、徐琿皆在三十五歲以上,參謀覃奇功與張妙手更是四十開外的人了。這年齡看似不大,但放在一支亟待新生的軍隊中,也說不上年輕。趙當世本人生于萬歷三十七年,今年剛好而立,故以他為標尺,營中三十歲以上的,都算做老人,而三十歲以下的,才算年輕人。郭如克二十八歲,楊招鳳二十四歲,這兩人的組合無疑是三軍中最年輕的。且他二人,一個狂中帶剛,一個柔中帶剛,相互配合既能保持軍隊的活力,又能保證秩序的穩定,十分得宜。作為尖刀軍隊的尖刀人物,如果自己還是一副保守不前的態度,上行下效,絕無法達到趙當世最初的期許。
在趙當世的力保下,楊招鳳如墜夢中也似走馬上任,他從未想過以一待罪之身,還能得到如此垂愛,感激之下,免不了忐忑不安。更看到周遭同僚投來嫉妒或不屑的目光,更覺慚愧。好在郭如克本人力挺他,對他與自己搭檔一事全無異議。有了趙當世和郭如克兩人的彈壓,營中那些不滿的聲音自然低了下去。然而,他們中好些想必都洗亮了眼睛,盯緊了楊招鳳想找他的茬,楊招鳳在主帥的扶持下爬上了參軍的位置,但坐不坐得穩,還得看他日后的造化。
起渾軍分前后二營,皆定額一千人。前營千總景可勤,參謀崔樹強。景可勤沒得說,既是川中重量級的人物,又有率眾歸降并襲殺袁韜之功,給他一個千總,不高不低,恰得其所。崔樹強則與楊招鳳類同,也是越級提拔上來的。營中人對他這火箭提拔倒沒太多閑言碎語。他本來罪責就不重,立功又多,當初執意追隨楊招鳳下放甘當個副隊長時還有人替他鳴不平來著,加之他兇狠蠻橫是營中出了名了,自無人會去找他的不痛快。
后營千總宋侯真,因功,從郭如克身邊的參謀改副為正。參謀楊科新,則是投順有功,給職嘉勉。
以上為趙營的主力三軍。總計一萬人,其中除了無儔軍后營主要承擔著后勤方面的任務外,其余所有兵力的主責都在于作戰。
除了三軍,野戰部隊還有飛捷營,馬軍一千二百,依然設總兵,韓袞擔任。孟敖曹、廉不信分別為千總未變。
其余親養司、特勤司、稽察司、教練司、內務司、錢糧司一如往常不變,與后來增設的市舶司統稱“七司”。
以上,是趙當世粗定下來趙營軍改的條陳框架,具體施為絕非短時間內可完成。所以,對于當下的趙營而言,迫在眉睫的,乃是尋求一個穩定的環境,悉心發展,養精蓄銳。對此,昌則玉等人殫精竭慮,擬出了許多計劃,但趙當世覺得都不甚靠譜。可他的心中卻不慌,因為他知道,趙營是否能安穩,不靠別的,全靠幾日后與張獻忠的那一次會面。
明匪 24濁酒(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