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年代——向南向北 1693 兩個人的夜 (謝謝曾經滄海A)
人都散了,老陶把病房里收拾干凈,又給孟平洗了臉,刷了牙,老陶從門后的柜子里拿出一張折疊床,打開,擺放在沙發對面的墻腳,又從柜子里拿出床墊被褥鋪好,他和張晨說:
“張師傅,要么你睡一會?”
張晨說:“不用,陶師傅你先睡吧,我等會沙發上靠一下就可以。”
老陶有點不好意思,他說:“那要是有事,你叫我?”
張晨說好。
張晨問孟平:“你想睡覺了嗎?”
孟平搖了搖頭,說他還沒有睡意。
張晨站起來,走到門邊,把房間里的頂燈關了,只留著貼近地面的兩盞地燈還亮著,房間里的光線頓時變得昏暗。
張晨把椅子靠近孟平的床頭,掉了個面,椅背朝向孟平,人坐下去,雙臂搭到椅背上,下巴支在自己的手臂上,張晨和孟平說:
“我們隨便聊聊天,你要是想睡的時候,就閉起眼睛睡。”
孟平說:“睡不著,張晨,我一睡著的時候就會做夢,很奇怪的,夢到的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很多很多人,我一個也沒有見過,你說,我那個時候,是不是已經去了另外的世界,到了那邊,先去偵查偵查?”
“別瞎扯。”張晨說,“我夢里,還夢到過自己能說很流利的英語,那時候我到美國去了?”
“有可能啊,你想張向北了,就過去看看。”孟平說。
“我只有晚上短信來的時候,才會想起他。”張晨說。
“為什么?”
“他在美國,用的是我的副卡,一消費,短信就過來了。”
孟平吃吃地笑著:“想不到你張晨,還這么小氣。”
“什么小氣,我又不限制他消費,只是他消費的時候,都是我們這里的半夜,那短信叮叮叮的,有點擾民。”
張晨說,“不過,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每天看到他消費,就知道他平安無事,很安全,我就放心了,要是連著兩個晚上,沒有短信,我倒會擔心起來,要打電話過去。”
“所以你手機舍不得調到靜音?”
張晨點點頭。
孟平輕輕地笑著,說:“兒行千里,父也擔憂啊。”
過了一會,孟平又說:“不過,還挺讓人羨慕的,我希望小釘子有一天也會這樣,可惜,我等不到了。”
“別瞎說,小芳說了,這個易瑞沙,是特效藥,她認識很多的肺癌患者,都是被易瑞沙救回來的。”張晨說,“對了,小芳還說了,只要你的病情被控制住,減緩了,她就幫助聯系美國的md安德森腫瘤中心,那是美國最好的腫瘤專業醫院。
“去那里之后,最大的好處是,還有一些國內暫時還沒有批準的,最新的靶向藥,在美國也可以用到,小芳說,有一款治療乳腺癌的靶向藥,意外地發現,對肺癌患者也很有用。”
“不用麻煩了,張晨,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已經完全壞掉了,安靜下來的時候,我都聞得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臭了。”孟平說,“每個人一生的路,有長有短,我是短的那個,我認命了。”
“說什么呢,孟平,我們現在說的是你的命,不是你的一個項目,項目砸了也就砸了,生命,但凡有一點點機會,能夠不努力嗎?你不是還想要看著小釘子長大?你他媽的就這么快投降,這么快放棄,你說的想,是口是心非吧?”張晨罵道。
孟平不響了,但他的心里卻在淌血,他很想和張晨說,不是不想,是不能,是這個事情,已經超出我孟平的能力范圍,可望不可及。
沒有真正在彌留之際,沒有腳踩在生死線上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理解什么叫求生的,什么又是絕望的。
孟平暗自嘆了口氣。
張晨放緩了語氣,和孟平說:
“md安德森腫瘤中心的主任,是小芳耶魯大學的學長,他們開耶魯年會的時候,每次都會碰到,關系還不錯,小芳今天就會和他聯系,先和他打個招呼,他們那里,全世界各地預約的病人,都起碼要排半年的隊,哪怕是中東的王室成員,小芳會說服他幫你插隊。”
“你替我謝謝小芳。”孟平說,“張晨,要不是得了這個病,我們大概都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見面,這次,真的是謝謝你們了。”
“說什么話呢,你們當時,他媽的就不應該走,有什么事情就面對,大家一起想辦法,什么坎不能過。”
“我們就是擔心過不去,那個時候,錢芳和桿子公司,都那么個情況,哪里有能力擺平這些事,就靠你一個人,那會把你也拖垮的。”
“真是天真。”張晨罵道,“你們以為你們走了,我就能脫出身了?就可以見死不救?桿子的腦子進水了吧,你也一樣,他公司里還有老譚、譚淑珍、老萬、姚芬,這些人我能夠丟下不管?他在不在有什么區別?
“你這里,錢芳他們氣歸氣,但你還不了解他們?他們砸鍋賣鐵,也會幫你脫身吧?
“我想,就是那些紹興人,也是因為,一個是老倪死了,二來是你們又消失不見了,他們所有的債都沒有著落,這才慌了神,死活要找到你們。
“要是你們不走,大家面對面坐下來談,我想也沒有什么不能溝通的,我和他們打過交道,覺得他們也沒有那么難弄,我們當時,哪怕就是一下子還不了全部,先還一部分,其他的繼續欠著,我想,只要我們把誠意拿出來,他們也可以接受。”
“張晨,你把事情想簡單了,你想想,錢是一回事,還有老倪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家里人不找我們?我們脫得了干系?當時那種情況,我們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吧,而且,大家都在氣頭上,沒有人會心平氣和,理智地處理事情的。
“地方政府,也會拿我們當替罪羊,鬧起來的人多,他們為平眾怒,不分青紅皂白,肯定是拿我們開刀,我自己是機關里出來的,我太知道他們是怎么處理這種,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而這一切代價,最好是有人扛,我們是太合適不過了。”
孟平苦笑著,繼續說:“時過境遷,現在想想,確實都不是什么大事,和我的病相比,就更不是一個事,不過當時,我們確實是慌了……”
“主要還是死要面子,對嗎?”張晨說,“所以不管我們怎么打你們電話,你們就是不肯接。”
孟平嘿嘿笑著,說:“還真是的,這丟了多大的臉,一下子怎么面對?我孟平這輩子,就沒有丟過這么大的臉。”
“人不見了,臉就沒丟?”
孟平搖了搖頭,這話,他接不下去了。
“要喝水嗎?”張晨問,孟平點了點頭。
張晨站起來,拿起床頭柜上的杯子,走到飲水機那里,接了四分之一杯的熱水,又到冰箱里,拿出一瓶農夫山泉,打開,兌進了杯子里,走回來,從床頭柜上的一包吸管里,抽出一根放進杯子,然后把吸管湊到孟平的嘴邊,孟平稍稍抬起了頭,吸了起來。
等孟平吸好,張晨拿紙巾替他擦了擦嘴,孟平的頭倒下去,喘著粗氣,眼睛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等自己氣息平順了,他嘆了口氣,說:
“唉,張晨,躺在床上,我經常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多么意氣風發,就這么一個人去了海南,我以為自己這一生,都是在戰斗,其實是賭,我把我自己的命,都賭進去了,張晨,我死之后,你要是給我寫墓碑,就寫,這里埋葬著一個賭徒的一生,哈哈。”
“別說這種喪氣的話。”
“沒有喪氣,這是愉快地在交待后事,張晨,你以后看到桿子,就和他說,我們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不過,我們這輩子一起打過的仗,雖敗猶榮,我不后悔。”
“別瞎扯,要說你自己和他說。”張晨說。
“好吧,我自己和他說,自己和他說,這王八蛋,我還真的有點想他,我自己去和他說,我等,等,我們總會有見面的那一天,我等,等吧……”
孟平不停地說著,最后變成了喃喃低語,等到完全沒有聲音,張晨站起來看看,孟平已經睡著了。
張晨坐在那里,看著睡著的孟平,腦海里不停地閃現著的,都是往事,張晨在心里嘆了口氣,說,是啊,孟平,我們一起戰斗過,還要繼續戰斗下去,只是沒有想到,你他媽的現在卻要做一個逃兵。
“哎吆吆吆……”孟平慘叫了一聲,張晨趕緊站了起來,湊近去看,孟平的眼睛還閉著,張晨輕輕地呼喚:“孟平,孟平。”
孟平沒有吱聲,繼續睡著,張晨明白了,這家伙白天能裝,睡夢里,還是感覺到了疼痛。
老陶也被孟平的叫聲驚醒了,在床上坐了起來,一邊披著外衣,一邊問:“孟師傅沒事吧?”
張晨“噓”了一聲,輕輕地和老陶說:“睡著了。”
張晨站起來,走過去在沙發坐下,和老陶面對著面。
老陶和他說:“孟師傅其實還是痛的,他就是熬牢不叫,我在醫院里當護工這么多年,這么能熬痛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其他像他一樣的,哎吆哎吆會叫一個晚上,就要叫護士給他打杜冷丁,打了馬上還想打。”
奔騰年代——向南向北 1693 兩個人的夜 (謝謝曾經滄海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