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鷹的榮耀 33,揭底
“抱歉,各位先生,我們已經打烊了,今天恕不接客。抱歉,各位先生,我們已經打烊了,今天恕不接客。”
雖然聽到了老板的話,但是這幾個軍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打量著他。
在月光下,這幾個人的面孔顯得猶如幽靈般的蒼白,讓人心里發怵。
酒館老板僵硬的笑容,很快就變成了一種略帶恐懼的平靜。
“你們是來做什么的?”雖然是疑問句,但是他內心中好像又有了幾分預感。
“通薩爾先生,您還記得我嗎?”站在最中間的一個年輕人突然問。
“您是……?”通薩爾有些疑惑,于是又認真地打量了對方一眼,而后他果然感覺到對方好像有幾分熟悉。
接著,他陡然想了起來。
這不就是那天他送上陳情書時的碰到的衛隊長嗎?
他當然知道,皇帝陛下的衛隊長安德烈·達武,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而今天,他居然親自帶隊來找了自己。
如果真的是自己的末日,這也算是給足了面子了吧……通薩爾的心中涌起了奇怪的釋然感。
“勒班陀公爵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呢?”
被他成為公爵大人的安德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擺了擺手。
“既然您都認出了我,那至少請我喝一杯吧。”
“那是當然,您夠得上這個面子,可以讓我們破例繼續營業。”老板苦笑了一聲,然后就讓開了門。
他沒有做出任何無意義的抵抗,畢竟既然連衛隊長本人親自來了,那么這間酒館肯定已經被包圍了一個水泄不通,自己如果激烈抵抗的話,非但無法挽救自己,還會連累到家人,毫無意義。
幾個人回到了酒館內,剛才一片狼藉的酒桌,此時已經被收拾得十分干凈。
老板本來想要從櫥柜里拿出幾瓶酒招待這幾位不速之客,然而,他轉過身來,面對的卻是幾個人極度警戒的視線。
“不必勞煩您了,我自己帶了酒。”安德烈不緊不慢地回答,然后對身邊的手下做了個手勢。
于是,旁邊的一位軍官立刻從自己帶來的包裹當中拿出了一瓶白葡萄酒。
“這是從獵場的酒窖里拿出來的,有些年頭了,雖然比不上宮廷里珍藏的精釀,但絕對是也很不錯的。”安德烈不緊不慢地做出了解釋,然后隨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為自己和老板各自倒上了一杯酒。
然后,他看著老板,又做出了邀請的手勢。“您不必勞煩了,安心坐在這兒陪我們喝幾杯就行了。”
老板通薩爾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他無奈地攤了攤手,然后將手里的酒重新放回櫥柜,然后順從地走到了酒桌邊,準備坐下。
一切都是那么靜默無聲,在昏暗的燈光下,安德烈率先拿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有了他的示范,通薩爾也嘆了口氣,然后灑脫地伸手去拿酒杯。
“能讓我先看看您的肩膀嗎,先生?”就在這時候,安德烈冷不丁地問。
這個問題,似乎擊碎了酒館老板最后的希望,也讓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起來。
不過,骨子里深藏的驕傲,讓他不愿意在在場的人們面前露出狼狽的神態。
“既然都到了這個份上,我還有別的選擇嗎?就算我不同意,又能怎么樣?”他苦笑了一聲,然后猛然擼起了他右手上的袖子。
很快,他的肩膀就暴露在了眾人面前,接著,所有人的視線就集中在了那條黝黑的臂膀上。
肩膀上沒有代表苦役犯的烙印,但是卻有著觸目驚心的傷痕,仿佛是用刀子硬生生地刮掉了一塊肉一樣。
安德烈只是默默地注視著肩膀上的傷痕,沒有一絲震驚的表現,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這樣欲蓋彌彰,又有什么意義呢?”
確實沒有意義,烙印不在了,但這傷痕卻依舊可以說明一切,總不能說是自己不小心被開水燙的吧?
“沒意義,但卻又很有意義。”酒館老板也笑了起來,“我從來都不認為我犯過罪,所以我必須抹掉那個恥辱的印記!我不承認我被安上的罪名,自然也就不認為自己需要服刑。”
面對毫無懼色侃侃而談的老板,安德烈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敬佩。
到了這個窮途末路的時候還能夠如此鎮定,的確算個人物了。
這也不奇怪,畢竟他不是普通罪犯,而是政治犯。
這種罪犯,和高高在上的大人們只有一線之隔,見過大世面甚至親身參與過大事,自然也會有幾分氣度。
而且,安德烈也沒有任何個人仇恨,畢竟,在法蘭西迄今為止幾十年的歷史上“今日階下囚,明日堂上客”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太多次了,他自己當初不也差點步了后塵?
正當安德烈沉默的時候,通薩爾主動開口了。
“你們是怎么找出我的?”
“有人長期關注了您,然后向陛下告發了。”安德烈沒有說謊,但也只是含糊地回答。“他把您的來歷調查得很清楚,所以陛下沒費什么力氣就把您找出來了。”
“看來我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縝密和聰明啊!”通薩爾嘆了口氣,接著,他落寞但又從容地把衣袖重新放了下來。“現在我可以喝了嗎?”
安德烈輕輕點了點頭。
通薩爾拿起酒杯,一下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嘖嘖贊嘆。
“如果這就是我此生最后一杯酒的話,那它配得上這個分量了,您真沒說錯,果然是珍品!比我酒館里的那些貨色強多了。先生,謝謝您,明明可以派幾個火槍手把我解決,卻還要親自來給我一個體面收場。”
聽完他的贊嘆,安德烈依舊不動聲色。
“先生,雖然您和我立場不同,但是我們都是干一類工作的,而且您年紀比我大很多,所以我對您也保持著幾分尊重。陛下也沒有要您命的意思……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您要配合,不然的話,寬容也就無從談起了。”
前輩?
安德烈奇怪的態度,讓通薩爾有些迷惑不解,他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著面前正襟危坐的年輕人。“我倒是沒想到,自己還有這個榮幸當您的前輩。”
“大家都是為了國家拼了命,只是效忠的對象不同而已,說前輩并不為過。”安德烈笑了笑“再說了,您已經為您自己的選擇付出了足夠多的代價,我沒必要落井下石了。”
聽到安德烈這么說,通薩爾又是一陣沉默。
片刻之后他才重新開口,“小伙子,就沖您這份器量,我看好您的前途。”
接著,他又猛地給自己灌了一口酒。“想問什么就問吧,我知無不答。”
“那么,首先從您個人的事說起吧,您到底是什么人?又經歷了什么?”
“我真名叫加布里埃爾·康洛特,1776年生人……”酒館老板以一種出人意料的坦誠態度,說出了自己的生平,“我父親是一位堅定不移的理想主義者,所以在1789年他毫不遲疑地投身到了革命當中,成為了雅各賓俱樂部的成員,并且后來還成為了制憲會議成員。他以他所有的激情和精力,投身到了迄今為止我國最偉大的事件當中,并且在歷史上留下了他光輝的印記。這種印記雖然現在被迫塵封而且無人提及,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卑污的辱罵和構陷都會被清掃干凈,世人終究會銘記他的功績……”
在吹完了自己父親之后,他頓了一下,又重新說到了自己的身上,“作為兒子,我是我父親最大的支持者和追隨者。我崇拜著他,當然也崇拜著他的那些同僚們,比如羅伯斯庇爾兄弟。唉,當時僅僅兩三年里面,我們一起完成了多么偉大的功績!我們拯救了這個國家,撲滅了國內國外的敵人,雖然確實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但我們畢竟成功了!
當然,這一切在熱月政變當中戛然而止,我崇拜和珍惜的所有人都死去了,包括我的父親……他死的時候很有種,沒有發出一聲求饒,他也讓我別那么做,而我照辦了。
不過,最終我卻還是沒有死,因為那時候太年輕,所以不到20歲的我最終免于走上斷頭臺,但我不會感謝他們的,因為我被判了二十年的苦役!說真的,那還不如把我砍了腦袋算了,至少短暫的痛苦比長期的煎熬要強得多。
我被他們帶到了服刑地,然后就是無止境的勞動,有時候挖沙子,有時候去排沼澤,身上還得戴著腳鐐,這種苦我吃了整整十年,無論哪一屆政府都沒有記得把我赦免。最終,在1805年,已經服刑十年的我找到了機會,靠著獄友的幫忙潛逃了出來。
最初我身無分文,不過那時候是拿破侖皇帝在位期間,所以國內的秩序已經安定了下來,我偷偷地找了一些父親殘存的舊友,然后就靠著他們的接濟和幫助,改名換姓來到了這里,接著過完了我迄今為止的人生。”
說到這里,酒館老板拿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然后暢快地吐了一口氣,“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了,先生。”
在他敘述的時候,安德烈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直到他說完之后,安德烈才輕輕地點了點頭,“也就是說,您在沒有完成刑期的情況下就潛逃了,對嗎?”
“如果您這么認為,倒也沒有錯,但是我不承認我是個在逃犯!”也許是酒精起了效果,通薩爾怒目圓睜,氣勢比剛才更加高漲了,“他們說我犯了罪,請問我犯了什么罪?拯救國家罪?熱愛人民罪?如果這是罪過的話,那我倒是可以承認我罪無可恕!如果是其他的罪行,那我一概不承認,因為我從來沒有做過。”
“可是,當初也有許多人,因為自己沒有犯過的罪,而枉丟了腦袋,既有貴族也有平民。”安德烈平靜地指出了這個事實,“如果他們可以因此而死,那您因此被判罪又有什么不行呢?那個時代就是這樣啊。”
“這話倒是沒有錯。”通薩爾給了安德烈一個無奈而又贊許的眼神,“我們輸了,這就是大罪,我們可以砍別人的腦袋,別人也可以砍我們的,說得太對了,那我沒話說了!不過,我們至少拯救了國家,我們讓所有一切都煥然一新了。”
說到這里,他似乎又似乎有點心有不甘,忍不住又嘟囔了兩句,“如果我們注定有罪,那么飽受小羅伯斯庇爾賞識和提拔的拿破侖,又是什么呢?他行使權力時和我們又有什么兩樣?因他而死的法國人難道不比我們更多嗎?明明他是借助我們才踏上了舞臺,結果如今他被碰上神壇,而我們卻只能如同老鼠一樣東躲西藏,請問這又合理嗎?”
他后面的話,讓在場的軍官們臉色大變,有人連忙想要伸出手來,狠狠地教訓一下這個“目無君上”的反賊,然而安德烈卻還是神色如常,反而伸手制止了同僚。
“先生,一直以來我都給了您極大的善意和尊重,我希望我也能夠得到同樣的東西——我不允許再聽到您攻擊先皇了,一句也不行。”接著,安德烈板著臉說。
隨著他緊繃著的臉,氣氛陡然又變得冰冷壓抑起來,通薩爾沒有再說下去了,只是又繼續喝酒。
片刻之后,他釋然地嘆了口氣。
“雖然被你們逮住了,確實非常不幸,但是這些年一口氣憋了這么久,終于能夠正經找個人傾訴一下了,感覺還真舒暢啊!謝謝您,公爵先生。”
接著他又攤了攤手,“好了,該說的我已經說完了,我任由你們處置吧。要砍我頭絞死我也行,要把我抓去重新服苦役也行,我都認了。當年我的父親沒有求饒,如今我也不會給他丟人的……”
說到這里,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不過,我請你們不要為難我的老婆孩子,他們并不知道這一切,他們也從沒有任何犯罪行為,他們都是無辜的……我不希望因為我而讓他們無辜受累。”
混合著昏暗的燈光,他的眼角似乎有淚光在閃動,也許這是他在人間最后的牽掛了。
雛鷹的榮耀 33,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