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零三章 不及蔡相陷人疾
中書省。
蔡確正襟危坐,一旁則是戶部尚書何正臣。
二人正對坐品茗。
中書堂吏們在旁竊竊私語。
一人問道:“章子厚面圣多久了?”
另一人看了一眼堂上的蔡確,低聲則道:“怕是有一個多時辰了吧。”
對方搖了搖頭道:“從王荊公,再到呂吉甫,再到章度之,如今蔡相公任右相,還不過兩三月。”
另一人道:“還不是呢,官家用人如堆薪,素來是后來者居上。”
“不過似右相這般,還未焐熱便要冷了,倒也是罕見。”
一人點點頭道:“你說得有理,你說是不是蔡相公得罪了陛下?”
“難說。不過如今朝野都在議論,蔡相公難以駕馭右相之任。”
兩名小吏悄自議論。
蔡確面色愈發凝重對何正臣道:“章度之卸任前,把中書堂除權割給尚書省,連你戶部右曹都被撬走。”他扯開案頭一疊公文,墨跡猶新的《都堂共議疏》刺得眼底生疼,“如今后省全是章黨舊人,連章子正都敢在朝會上駁我!”
何正臣道:“右相息怒,章度之是怕右相動他政柄,既是如此,咱們便不用與他客氣。”
蔡確焉能不知,章越給他挖了這么多坑。
他蔡確舉步維艱連收回權力都不能,更何況更易章越政柄。
何正臣問道:“陛下召章子厚進京,是否對右揆不滿?”
蔡確聞言心想,自己對官家忠心耿耿上定是無法替代,可惜辦事的能力上或許稍遜了。
可是蔡確也有苦衷,自章越卸任右相后,官家又恢復了對三省事事插手微操的風格,自己本著忠字當頭,當然不好說什么,官家說什么,他就照辦什么。
結果出了事后,鍋自然而然地就到了蔡確的頭上。
最后就成了朝堂上下集體質疑蔡確能力不行。
蔡確有苦難言,自己手上的權力遠不如章越當年,卻要管跟章越差不多同樣的事。
此外蔡確在貶范純仁出京的事上作了手腳,他先在奏對天子時說范純仁在朝中好異論不可用,然后又以范純仁疾病為由,故意讓他回鄉養病。
結果數日前范純仁的弟弟身為陜西轉運副使的范純粹入京時,官家詢問范純仁的病情,范純粹說范純仁只是小病,無大疾。
官家知道后,那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即便在心腹面前,蔡確仍是維護天子道:“陛下也有他的苦衷,要治國平天下豈有那么容易。”
何正臣問道:“昨日子厚拜會右揆說了何事?”
章惇入京后在面圣之前,先拜會了蔡確,這也是禮儀。
但蔡確想到了與章惇的會面,不悅之情溢滿言表。
蔡確道:“子厚希望能停止黨爭,在讓蘇轍、秦觀、晁補之以及尚書左丞郎中范純仁等人官員出外后,能收一收。”
何正臣知蔡確,章惇同時新黨,這個時候千萬不能鬧起來。
他勸道:“章子厚再不好,也比召回司馬光好。如今司馬君實出任宰執之論甚高,真讓他回朝恐怕會顛覆朝政,幸好他辭而不受。”
蔡確則道:“此乃養望之策也。你莫上了這老賊的當。”
“他司馬光推辭越久,天下士心越盼望他入朝為相。”
何正臣問道:“章子厚與司馬光可有聯系?”
蔡確沉聲道:“這倒不至于。”
“只是子厚此人腦子不清楚,名為務實,其實是一廂情愿。他烏臺詩案替蘇軾說話,還曾因此直斥王左相吃舒亶的口水,大有不惜翻臉之態。可子厚如此表態,也從未見得蘇氏兄弟對他感恩戴德,還曾批評其梅山用兵之事。”
“昨日來又道什么,劉莘老(劉摯)自被逐后,不復異論。人豈不容改過。”
何正臣道:“劉莘老此人骨鯁,豈有因不復異論,便覺得可以用的道理。這人無害虎意,虎有傷人心。”
“我看這些人朝廷當刻石入碑,上書永不錄用才是。”
“奈何陛下非要異論相攪。”
何正臣道:“我算看透了,這些人就是右揆你要網開一面,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倒不如索性一了百了。”
蔡確道:“所言極是,章子厚不曉事,我豈有不曉事。”
“天下之事只有擇一而從的道理,哪有左右都選的。以為是中用之道,其實不中不用。”
“要謀大事,需有壁立千仞無依倚之志!”
何正臣嘆道:“右揆之心,可昭日月,可昭天地。”
“蔡確自袖中取出一卷名冊推至案上:“此乃黨人五十七名,皆可逐之。御史臺已著手查辦,正臣亦當薦些得力者以備補。”
何正臣聞言點了點頭。
片刻后向七入內道:“啟稟右揆,已查得實據,鄧州知州陳睦收得阿里骨饋金三百貫!”
蔡確神色一凜,他生平最恨這等貪贓枉法之人。他仔細看過一遍,撫過名冊上朱筆勾畫的“陳睦”二字道:“還等什么拿人!”
向七道:“陳睦畢竟是前禮部尚書,要不要稟過陛下?”
蔡確道:“你先去拿人,陛下那我自會分說。”
跟著蔡確的向七如今已是一路官至御史知雜事。
頓了頓蔡確道:“我與陳睦雖有過節,但畢竟以大局為重,派人去好生分說,不要驚著他。”
“如今沈存中已是服軟,王處道,種彝叔如何?”
向七道:“王處道,種彝叔依舊如故。”
“那就繼續查王處道!直到罷了為止。”蔡確言畢摩挲著官窯茶盞上的冰裂紋,恍若未見盞中茶湯已涼。
章越在西北三員大將分別是行樞密使,環慶路經略使沈括,熙河路置制使王厚,鄜延路經略使種師道。
蔡確派官員審核三人在西北的軍用開支,幾乎一貫一文都不放過地審過去。
沈括懼蔡確處置自己,已是向蔡確表忠。
王厚卻依舊不服。
何正臣道:“王韶王厚父子統帥熙河多年,除了他們怕是沒人能夠服眾,是不是先放一放。還有種家世代將門在西北極得人心,得罪太深也是不好。”
蔡確道:“也好,那便調種彝叔往別處,令徐德占替之。”
鄧州。
昔禮部尚書陳睦的貶所。
暮光落在陳睦臉上,他正提筆在案上書寫,寫寫停停,停停歇歇,顯得格外猶豫。
信最后還是成文,陳睦長嘆一聲,對其子陳彥文道:“也不知此信救不救得我性命!”
陳彥問道:“爹爹,此事是真是假?”
陳睦道:“此乃我心腹之人連夜報我,豈能有假。眼下天下唯有章建公可救我。”
“只是章公遠在福建,怕是來不及。”
陳彥文垂淚道:“爹爹何苦賭命,僅是區區三百貫而已,咱們認了便是。”
陳睦道:“你不懂,蔡持正要的不是錢,是章越私通阿里骨的口供!更何況蔡持正與我有舊怨。他此番必是會小題大做,借著這三百貫。”
“章公私通阿里骨之事乃子虛烏有,但我必抓進京去受辱。”
“你看看蔡持正這些年所制監獄大案,就算活著出來也是脫了一層皮去,我如今這年紀哪吃得這苦。”
陳彥文泣道:“父親!闔家性命系于一身,且忍一時之辱!。”
陳睦道:“吃苦倒在其次,怕是蔡持正要我供出不利章公的話。我若有不測之事,你趕快去投奔章公。他是仁義之人,看在多年情分上,必不會薄待于你。”
正言語之際,一名下人踉蹌撲進門道:“啟稟郡守,京師似來人了,已過了東市。”
陳睦,陳彥文父子都是大吃一驚。
“緹騎來得好快。我才得信消息不久!”陳睦癱坐地地。
陳彥文急忙扶起陳睦道:“爹爹,我們閉了府門,你趕快先走!快,備車!”
陳彥文拽住父親袖袍欲逃,卻被一把推開。陳睦道:“沒用了,普天之下都是皇土,我又能逃到哪去。不過多活幾日,今日走了,更做實畏罪之事。”
說到這里,陳睦握住陳彥文的手道:“你去緊閉府門,拖延時間,我再寫一疏給天子,揭發蔡持正這些年所作所為,從此也休要他好過。”
陳彥文道:“爹爹!”
陳睦厲聲道:“快去!只有這般蔡持正才會投鼠忌器!你取我信去。”
陳彥文接過信時,一滴淚水恰落在信中“蔡”字上,泅開如血。
“是。”陳彥文匆忙離開。
陳睦回到書案匆匆寫了一信后交給下人,隨后推案而起走到院后對著一口老井凝目片刻:“蔡持正為了三百貫錢,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說完陳睦整了整衣冠,縱身躍入井中。枯井深不見底,唯余一聲悶響,驚起檐下寒鴉。
環州城下。
章亙勒馬回望城樓,在馬上向沈括,徐禧各自一揖道:“樞相告辭!徐公告辭!”
沈括面有赧色,捻著胡須嘆道:“軍器監弩機案舊檔尚在蔡相手頭,老夫……實在是不得已。”言罷以袖掩面。
章亙甩鞭指向西北道:“樞相何必解釋?我在你帳下多年,焉不知你的苦衷。”
“蔡相空負宰執之名,卻無調兵度支之實。他知自己在朝中相位不穩,故也想借爹爹的老辦法,先在西北打幾個勝戰,以此獲得威望。”
“可惜他以軍固權之志,又豈是當年爹爹可比!”
沈括,徐禧各自抬起頭心道,章大衙內果真了得,一眼看穿了蔡確的動機。
沒錯,蔡確就是想復制王安石,章越的路線,以西北的軍功堵住朝中反對派的嘴。
所以他才著急撤換,章越在西北的三大將領。
現在沈括被迫輸誠,種師道走,只留下王厚一人,自是孤木難支。徐禧雖不是蔡確心腹,卻是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
可以說,蔡確在朝中也無人可用,居然想插手西北的軍事。
孰不知這些年西軍將領大多是章越所提拔。
沈括真正愧疚之中,聽章亙這么說道:“還是賢侄看得透徹。我也迫不得已。”
沈括有小辮子被蔡確抓在手中,這一次也是無可奈何,可惜他已成了N姓家奴。
徐禧道:“你轉告章相,請他放心,我徐禧替他看著西北。”
章亙道:“樞相,徐公放心,我此回汴京誓與蔡持正周旋到底,告辭!”
沈括,徐禧皆是抱拳。
馬蹄踏碎沙礫,章亙已策馬而去沒入遠方的煙塵去。
金殿上唯有天子,蔡確,章直三人。
官家摩挲茶盞,聽著中書侍郎章直稟報陳睦死訊。
“…尸體撈上來時,雙眼猶自不肯合目。”章直喉結滾動幾乎淚水滾落,他重重吸了一口氣繼續言道,“如今鄧州坊間已有童謠:鄧州井深三百尺,不及蔡相陷人疾。”
聽到這里官家盯著階下的蔡確,整個茶盞在他掌中已幾乎捏碎。
而蔡確則是深深一嘆。
寒門宰相 一千三百零三章 不及蔡相陷人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