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一十七章 數百年一出的人物
從黃州啟程再度進京,對蘇軾而言,這一路也是忐忑不安。
從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蘇軾有些不愿赴京,不是說他矯情而是被整怕了。上一次烏臺詩案,牽連那么多人,他蘇軾在御史臺關了小半年。而今主持此案的李定雖不在朝中,但蔡確,舒亶等人還官居要職。
蘇軾不愿意再去面對這些人,而且他知道官家心底也不喜歡自己,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蘇軾想拒絕,可轉念一想,如果拒絕不是得罪了天子,也辜負了章越的一番美意嗎?
因此蘇軾還是接受了圣旨,想要入京去先看一看。
蘇軾離開黃州時看了看自己費了近兩年功夫,方才整治下的這東坡,還有這山上的南堂和山下的雪堂頗為不舍。他以為會在黃州長久居住下去,沒料到這么快便有新的任命了。
蘇軾換下短衫粗袍,穿戴起了官服方巾。
臨別時蘇軾對前來相送的友人和黃州太守徐大受道,黃州山水清遠,土風厚善。其民寡求而不爭,其士靜而文,樸而不陋。雖閭巷小民,知尊愛賢者。吾州雖遠小,然王元之、韓魏公,嘗辱居焉。
黃州百姓都是夾道來送蘇軾。
說完之后,蘇軾辭別眾人,踏上了進京的旅途。
蘇軾進京之前,順道去江寧見了王安石。在烏臺詩案之中,王安石主動給天子寫信為蘇軾求情言,盛世不可殺賢才。
蘇軾是一個念恩德的人,所以他進京前特意去見了王安石一面。
這一次再度見面,二人之間的齬齪早已消解。
從當年王安石拒給蘇轍起草詔命,再到蘇洵寫《辨奸論》暗諷王安石。
再到變法時,王安石與二蘇間的政治分歧。蘇軾蘇轍公然反對王安石新政,后先后遭到政治磨難。
蘇軾父子三人的政治思想,說到底是源自歐陽修一脈,以基于人情和順達為主。而最早蘇洵和王安石都是受到歐陽修的賞識和舉薦。
好似原先相交的兩條線,中間分開了好一段,最后又合在一起。
蘇軾也想借著這一次見面消弭與王安石間的誤會。而王安石面對呂惠卿的來信選擇了拉黑的方式,但對蘇軾來訪卻二話不說立即騎著自己那頭瘦毛驢相迎。
二人在半山見面相對而揖,然后入宅談論詩論禪。
王安石讀到蘇軾一首黃州所寫的詩后道。
“凍合玉樓寒起粟,
光搖銀海眩生花。”
王安石對蘇軾道:“道家以玉樓指人的肩膀,銀海指人的眼睛。可是如此?”
蘇軾聽了感慨,天下能如王安石這般博學的能有幾人?
二人相談極歡,王安石門下心道,這些年對于政見相異之人,除了章越外,也只有蘇軾令他如此欣賞了。
蘇軾與王安石一聚便分別,二人卻恍如老友一般。
蘇軾對王安石道:“今日能從于大丞相門下聞以往未聞之聞,欣慰之極。軾曾想數年后買田金陵,終老于鐘山。如今打算致仕之后往儀真居住,若是如此,以后扁舟來見大丞相應是不難。”
王安石與蘇軾這一次見面雖釋去前嫌,但也沒有好到要作鄰居的地步。
不過成年人之間有等心照不宣的默契,那就是場面話。
王安石聽了蘇軾之言笑道:“話雖如此,子瞻還是留在金陵吧!”
蘇軾笑了笑當即賦詩一首道:“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這一句話蘇軾說自己早知道十年前就投奔你王安石了。
王安石聞之欣然道:“公居東坡,我居半山。”
“從古至今政見不同,卻能為朋友的實是不少,我愿與你效仿如此。”
蘇軾聽聞王安石此言,不由一時失神心道,都說此公執拗,不料胸懷寬廣至如此。此生為國而謀心底沒有半點自己,這點我怕是難望項背。
蘇軾道:“漢唐之黨禍,都是國家滅亡之因,故而祖宗才一直以仁厚治天下。但這些年大獄連連,雖壓得一時輿論,卻又如何化解這些人的報復之心,此實是國家滅亡之兆。”
“眼下依軾看來,官家和章丞相雖都有意調和當今之局,使新舊兩黨并用于朝廷,但以后如何誰也不知?大丞相雖已歸隱,難道沒有一言匡正陛下相救天下嗎?”
王安石聞言色動,沉默半響后道:“我已在外,不能言朝事。”
蘇軾聞言難免興嘆,難道漢唐黨禍亡國之事,又要重演嗎?
然而王安石頓了頓又道:“但能使國家不分崩離析之事,或章建公能為之吧!”
蘇軾聞言喜出望外,幾乎噙著淚道:“此番進京我當見和甫(王安禮)和章丞相!”
說完蘇軾向王安石行禮作別。
王安石騎在瘦毛驢上目送蘇軾遠去嘆道:“不知再過幾百年,天下方有如此人物!”
另一個時空里上,蘇軾獲釋后去江寧見了王安石。
當時說了什么話,有眾多版本,蘇軾自己沒提及。
不過后來蘇軾在元祐時給司馬光書信有一句話。天下病矣,荊公之前去而復用時,欲稍自改也。但呂惠卿之流恐怕法變而危身,堅持新法不肯更改。
但也有人認為蘇軾說謊,王安石這么執拗,不可能承認新法有問題或者是蘇軾理解錯了。
見過王安石后,蘇軾可謂不虛此行,當即啟程坐船入京。
到了京師時已是元豐四年歲末,馬上到元豐五年,汴京下了一場大雪,蘇軾此前來心情有些陰霾,但見了王安石后好轉許多。他在船上這汴河雪景,忍不住又賦詩數首。
詩寫完后,蘇軾旋即又后怕,拿起詩反復看看里面有沒有什么違禁之處。
之后蘇軾入宮面見天子。
官家見到蘇軾的一刻,也是心情復雜。
想起第一次見面,蘇軾就批評自己,進人太速,求治太急,求言太廣。
現在官家只想實行新法而已,也不愿對舊黨窮追猛打,這幾次興辦大獄,又兼朝廷先取得蘭州,涼州大捷后,議論已是平息了很多。一些舊黨也改變了觀瞻。
所以他不愿繼續為難舊黨,只要他們不反對新法不反對攻伐黨項。他是愿意消弭這場黨爭,避免引起歷史上的黨禍。他之所以啟用章越為相,也是看在他寬仁上。
現在蘇軾面圣,官家看著對方的樣子,雖有些余怒仍在,但覺得之前自己太過了。
特別是聽蘇軾言自己現在驚魂未定,仍夢游身陷牢獄之事,當下寬慰了對方幾句。
君臣之間在面上將這一茬子事過掉。
然后官家對蘇軾道:“卿可知女真?”
蘇軾道:“臣知道的。”
“女真分為分熟女真,生女真。熟女真屬于遼國編戶,而生女真則是名義上各受遼國,高句麗管轄,但對遼和高麗兩國都是乍叛乍臣的。”
“生女真原來也是本朝的朝貢國,但被遼國和高麗瓜分了鴨綠江后,從此生女真便被此二者斷絕了貢道,五十年不朝。”
官家聞言大喜,蘇軾果真極有才華,自己略一問甚合心意。
官家道:“然這些年朕對女真也是一直念念不忘。”
“之前制定番邦禮儀時,朕將遼國列在第一,高麗列在第二,而女真列在第三。”
“女真雖五十年沒來朝貢過朕,但朕對女真一直是虛位以待的。之前京東轉運判官吳居厚提議以買馬的名義渡海尋找女真。”
頓了頓官家問道:“朕打算讓卿出使高麗,再聯絡女真,卿看如何?”
蘇軾聞言又驚又喜。
其實蘇軾曾有機會出使高麗,但又取消了。
蘇軾得知后吐糟道:“忽見報當使高麗,方喜得人,又見辭免,何也?”
后來蘇軾得知林希要出使高麗,非常高興祝賀他道‘浮滄海、觀日出,使絕域知有林夫子,亦人生一大美事也’。
沒錯,出使高麗,我就是去顯擺的!
見蘇軾喜動于色,官家不免欣慰,既覺得章越所薦得人,又覺得蘇軾實誠。
官家笑道:“朕之前聽說卿作了一首詩‘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地方官吏都以為卿逃走了是嗎?”
蘇軾愕然半響,搖頭道:“臣平生所得毀譽,皆是此類。”
蘇軾說完便覺得后悔,但官家卻是不怒,反而大笑道:“朕終于總算知道卿是何等人。”
蘇軾不知天子何意,心底惶恐。
蘇軾離殿后,官家嘆道:“當世再難有此番人才了!”
尋官家又問左右道:“蘇軾可為相乎?”
石得一等左右錯愕得一時難以回答,唯有心底吐糟,官家實在太善變了。
蘇軾離殿后,又是一場大雪落下。
這時行來數名官吏行禮道:“蘇學士有禮了,章丞相請閣下至中書西廳一敘!”
蘇軾微微一笑。
當即數名官吏給蘇軾掌燈的掌燈,打傘的打傘,服侍得非常周到。
蘇軾一路行來身上沒有沾多少雪。
到了中書西廳時,蘇軾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滴水檐下的章越。
堂堂宰相竟親自出門相迎,換了以往肯定是笑著說幾句。現在蘇軾則道:“蘇某獲罪方釋之人,豈敢勞丞相親迎?”
章越道:“區區俗禮豈是為你我之輩而設。”
說完章越對蘇軾道:“天下可以無我章越,卻不可無子瞻兄!”
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一十七章 數百年一出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