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一十四章 針鋒相對
“丞相,近來朝堂上都說兩條消息,一條是韓行樞出兵韋州之際,遼主耶律洪基率十萬皮室軍坐鎮云中。”
“還有一條則是涇原路經略使沈括,稟告黨項國主李秉常殺皇后梁氏,改娶契丹公主,正式與契丹結盟。”
說話的是蔡卞,對方坐鎮熙河路后被章越召回朝。
寒冬之際,中書西廳里已是燃起了火盆。
一旁還新建了一處暖房,暖房里栽著不少花木,章越如今也如老干部般擺弄幾處盆栽。
現在章越和蔡卞正在暖房旁下棋。
外頭天寒地凍,在宰相辦事之處卻是溫暖如春。
章越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道:“此二事都是沈括據邊報再三審核稟告至汴京。”
“雖暫沒有其他佐證,但看得出這兩條消息,并不是空穴來風。”
蔡卞道:“若能再確切一些就好了。”
章越道:“之前知制誥王存言,遼國一直窺探朝中大事小事甚詳細,但我們窺探契丹和黨項朝中局勢卻稀疏,我雖建兵部職方司,但也是草設,之前以雄州知州劉舜卿為判司,不過此人善遼事,對黨項卻不熟稔。”
蔡卞道:“聽聞北界又添鋪置寨了,轉運判官吳居厚打算招募善于航海之人,渡海與女真人貿易往來,也可探聽遼國的虛實。”
“其實我看何必舍近求遠,尋高麗不好嗎?”
正言語間,權直學士院,判司農寺陳睦前來。
章越笑道:“你要問高麗,他來得正好。”
陳睦屬于有事沒事便往章越走走,主動和上級靠近。陳睦見蔡卞正與章越下棋,心底妒嫉之意一閃而過。
他與章越,王安禮都是同年,關系理應比蔡卞更近一些才是。章越三年之后,誰繼之為相,陳睦覺得自己可以勝任。
陳睦坐下后和章越,蔡卞說話。
陳睦如今兼著司農寺,負責推行新法之事。
自免役法的推行后,民間疾苦緩解,對于改版后的免役法是從上到下交口稱贊,所以得到了大力推行。
至于對于青苗法,市貿法,章越雖沒有廢除,但通過判司農寺,對各地提舉司放松了管轄,同時放棄了對州縣官吏們的考核,減少了抑配和官方強買強賣后。
民間的商業活力大大恢復,用陳睦的話來說就是工商大興,只是朝廷進項少了一些。
在農田水利法上,章越依舊大力推行,
對于保甲法,則由薛向修改,免去了上番,除非河北,陜西外,各地則裁減了規模。
這就是章越主政兩年對新法的態度,新黨的勢力畢竟很強,章越不好更改太大,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爭議。
正好趁著涼州大捷,章越對民間繼續推行減稅輕役,同時振興工商。對于一個大的國家,一個大的組織,滅亡之因往往在于內,而不是在于外。
對章越而言解決內部的問題,遠比解決外部的問題更重要。
陳睦道:“丞相,與免役法相較,這市易法和青苗法簡直是惡法。既不能絕兼并之家,反多出不少邀功之吏,害百姓家破人亡。”
章越聽了陳睦的稟告道:“話也不能這么說。”
“荊公變法革新的初衷是好的,蘇子由說荊公是專與富人為難,當時荊公聽了付之一笑。”
“國家沒錢了,窮人身上不好拿,故從富人身上拿,這是民不加賦國用足的道理。我覺得此事可以不必諱言。”
“荊公之誤在于過于持于一端,治國和做人的道理是一樣,事先可以定一個原則,但為人處事的時候一定隨時隨刻地隨機應變,切不可持于一端。”
“為要何持于一端?那就是天下聰明人和才高八斗之士都會犯的一個毛病‘傲’。”
“以為天下事都是只要有決心和毅力便可以成就的。譬如市易法,青苗法反對之議民間已是如沸了,似韓公,歐陽公,富公,文公等等都是多年的宰相,他們都認為不可。就算你是極高明的道理,也是一時不能合用于世的。”
陳睦,蔡卞都是齊聲稱是。
章越對陳睦道:“我打算聯高麗以拒遼,你看如何?”
既是黨項與遼國正式結盟,那么章越也要有所動作。
陳睦出使過高麗。到了熙寧八年,宋與遼因劃界爭論,章越讓安燾和陳睦二人出使高麗探聽虛實,正式恢復了與高麗的邦交。
為何高麗與宋朝邦交會中斷?
這要從遼與高麗的戰爭而言。
遼統和四年起,高麗與遼戰爭一共打了三場,遼國雖國力碾壓高麗,但打得并不輕松。前兩次都是慘勝,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索性被高麗給打敗了。
這一戰遼國諸多大將陣亡,十萬精銳遼軍(天云軍,皮室軍)只剩數千人逃得性命。
之后遼與高麗議和,但遼國仍在鴨綠江以東建保州城威脅高麗,高麗建千里長城防備契丹。
在遼與高麗三次征戰之前,高麗為了對抗契丹一直奉行越海事宋的政策。
但宋遼締結澶淵之盟后,遼國開始第二次攻打高麗前,宋朝這時候已是轉向中立。
此后遼國還欲借宋軍征討高麗,當時是皇太后劉娥當政,她還打算同意,結果遭到宰相呂夷簡的反對才作罷。
第三次戰爭后,高麗停用宋朝年號,接受了遼國年號。因換了宗主國,高麗與宋邦交幾乎斷絕。
此后高麗幾乎不再朝貢宋朝,一直到了到了熙寧四年高麗國主派民官侍郎金悌入貢宋朝,之后連續四度來宋朝朝貢。
陳睦道:“這高麗自稱承高句麗之名。”
“我聽說高麗與遼使有一段往來,遼使語高麗使,汝乃新羅地,高句麗之地,我所有也。”
高麗使反駁道,非也,我國即高麗之舊也,故號高麗,都平壤。若論地界,上國之東京,皆在我境,何得謂之侵蝕乎且鴨綠江內外,也我境內。”
“其實高句麗早已為唐所滅,國人大多俘至中國,現在不過是新羅種,亦自稱高麗。”
“不過富鄭公言,高麗自謂夷、齊之后,三韓舊邦,詩書禮義之風,不減中國。契丹用兵,力制高麗;高麗亦力戰,后不得已而臣之。”
蔡卞問道:“為何幾十年高麗主動與中國往來呢?”
陳睦道:“高麗國主王徽對中國親善。據說王徽時常誦令《華嚴經》,祈愿來世生在中國。有一次王徽做夢到汴京看燈,還寫下一首詩,上元夜夢至汴京觀燈,還遍問使者自己夢中的情景是否與汴京相同。”
“甚至高麗朝廷還有不少本朝官員出仕,譬如皇佑四年六月,宋進士張廷投高麗。高麗國主很欣賞他將對方與樂毅、陸機及二謝三張相比,隨即授其為秘書郎。”
“我使高麗時,聽說本朝先后十五名官員在其國主下面出仕。”
蔡卞道:“既有如此仰慕中華的國主,果真詩書禮儀不減中國。”
陳睦道:“之前國主重病,還請使者到本朝來求醫官。”
“不過其國主因未受本朝冊封,只受遼國冊封,故本朝稱為權高麗國王。”
“仔細說來高麗確實不可以外夷視之,高麗文字盡用漢文,我出使高麗,可謂賓至如歸,人人仰慕我漢邦使者的身份。”
“我視察其國,其國子監也是全然效仿宋朝,效仿熙寧改革太學后的胡瑗教學法。”
“其國內侍中崔沖也興辦私學九齋學堂,此人號稱東海孔子,我聽說他學徒眾多,以至填溢街巷。除崔沖外,還有不少儒士,他們能講漢話,對我也是格外恭敬,討教經學,各個恭敬如學生一般。”
“其實在我看來他們經學功底也不差,只是詩文不值一提。”
說到這里陳睦不由以天朝上國自居,一等優越感油然而生。
章越聽了不由感慨這就是意識形態的影響力,這都不要建什么文化交流的場所,人家高麗全國上下都是自帶干糧地崇拜你宋朝的典章制度。
國君本人更是宋粉,寧可冒著得罪遼國的風險,也要派遣使者來中國朝貢來取經問道。
不過國與國之間關系,不是僅靠一個意識形態。
章越道:“高麗之國,狼子野心。其國內有一句名言,先操雞,后搏鴨。就是先得雞林,后收鴨綠之意。”
“其對內要繼承新羅(雞林)自居,對外則以高句麗自居。”
章越幾句話將陳睦從對高麗的良好觀感中打了回來。事實上高麗能擊敗遼國,保持自立確實是件了不起的事。
歷史上高麗君臣的水平也不低,在朝鮮半島,契丹,高麗,女真也是一個三國。高麗一直有并吞女真與遼國抗衡之意。
高麗通過遼國獲得一部分女真土地(江東六城),既幫助遼國削弱了女真的實力,也擴充自己的力量。
后來宋徽宗一直有聯絡女真對抗遼國之意,高麗使者通過醫官秘密警告宋朝,女真人狼子野心,千萬不可與之結盟,要與遼國一起對抗女真才是正確選擇。
可惜宋徽宗沒聽。
章越道:“高麗國主既是求醫問藥,本朝當再派使者和醫官探望。”
“聽說其國主仰慕蘇軾,既是如此便派蘇軾抵高麗,并賜其一千匹貝吉布!”
章越心想,既然遼國鐵了心要保黨項用這等方式結盟,那也別怪我大宋與高麗結盟。
蘇軾的人格魅力不止在中國啊,高麗和日本的粉絲也是大把啊,由他當使者出使再好不過了。
當然意識形態不能當飯吃,國與國往來還要有利益。
而如此大量生產的棉布,正好作為手段叩開高麗的國門。
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一十四章 針鋒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