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5 妙先生

草堂屋舍中響著朗朗讀書聲，教書先生念上一句，在這里讀書的孩子就會跟上一句。

等把啟蒙的三字經讀完，教書先生才停下來，開始為這些年幼的孩子答疑解惑。

這位教書先生并不嚴苛，所以學生們非常愛戴這位先生，只不過對于學業的事，貪玩的孩子都不上心。

只是每到學堂這里來讀書，家里的活就不需要他們幫忙，可以在這一天好好地休息一下。

“都沒有問題么，沒有的話，你們就好好自習吧。”

教書先生看著一群討論起自己前些天捉了一只大蚱蜢，又或者用竹簍框了一只野雞話題的小學生們，卻并沒有多加干涉這些孩子的言論，只是嘆氣一聲，就看起手上如今已經無用的經書。

“先生，我有疑惑。”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突然聽到旁邊響起的稚嫩童音，說出了這樣的話。

“誒？”

教書先生抬起頭，臉上略顯驚訝之色地看著旁邊，這個總是調皮的學生。

“二虎子，你有什么疑惑？”

他不由問。

“先生，人心本善，這是真的嗎？”

二虎子有些虎頭虎腦的，直接詢問起來。

聞言，教書先生沒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為何有此一問？”

二虎子是個直性子的小孩，沒有隱瞞地說出來：“前些時候，村子耕田，別人都在辛苦勞作，唯有嘎子叔躲在山石那里一個人偷懶，明明是大家一起耕的地，他卻沒有耕，反倒是讓別人替他耕了，這對嗎？”

“不對，但人有惰性，心善之人亦不可免，跟人性本善這話卻無關。”

教書先生想了想，給予了回復。

“可嘎子叔被發現了，被東村頭的黃婆揪去到了村長爺爺那，村長爺爺似乎很生氣，把嘎子叔帶給了廟宇里的黑鎧大人，我看見黑鎧大人拿著鞭子抽了嘎子叔三下，非常用力，皮開肉綻的……”

二虎子面露怯色，似乎還能回憶起當時，鞭子打在男人皮肉上的場景。

“別人勤苦干活，他在邊上偷懶，沒有盡到責任就是錯，而錯了就要受罰，二虎子你記住，這世上沒有什么是比黑鎧大人，更加公平、公正的存在了，你不該害怕，你應該心懷敬畏。”

教書先生諱莫如深地說教道。

“是，先生。”

二虎子好像接受了這種說法。

“嗯，你還有什么事？”

教書先生見他還沒有離開，就又詢問道。

“先生，還有一件事，嘎子叔被打后，村子里的人并沒有抬著他回家，而是把他抬到了漚肥地里……”

二虎子低著聲音說。

教書先生：“……”

他已經可以想到之后的劇情發展了，而事實也不出意料之外。

“村長爺爺說，嘎子叔這樣的懶漢只會害了我們村子，就帶領著抬嘎子叔的人拿起鋤頭，把求饒的嘎子叔打死、埋進了漚肥地里了。”

二虎子的聲音帶上了一些哭腔，他從沒有見過那種事。

“先生，我最近總是做噩夢，夢里都是嘎子叔在求饒，說著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以后會當牛做馬努力干活，絕對不會再偷懶的話，但還是被村子里的人打死的一幕。

我很害怕，我害怕原本慈祥的村長爺爺，有一天也會帶人把我殺死給埋進漚肥地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爹娘，但爹娘只是說我長大后就會懂的，但我現在真的不懂，我到底該怎么辦？”

二虎子問著，看得出來他的精神真的不好，已經把學堂這里的教書先生，當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二虎子你是怎么想的，你覺得村子里的人做錯了嗎？”

教書先生沉默一會，才問出來。

“我……不知道！”

虎頭虎腦的男孩有些茫然。

“那么，我換個問法，如果你和你的小伙伴，需要一起努力干活才能吃飽飯，但卻有一個偷懶不干活了，讓其他人可能餓肚子，你作為帶領他們的村長，你會怎么辦？”

“我……”

二虎子遲疑，但還是答道。

“我應該會教訓他一頓，讓他以后不這么做了。”

“這就是黑鎧大人的做法。”

教書先生點點頭。

“但如果那種屢教不改呢？”

“我、我……”

二虎子已經明白了教書先生要表達的意思，但他卻很是焦急，似乎并不認同。

“再怎么樣，也不應該把人打死，再埋進漚肥地里的啊，先生，你不是說過人心本善嗎？”

二虎子喊了出來。

學堂的喧鬧聲一靜，卻是朝著二虎子和教書先生這里看過來。

“人心本善么……”

教書先生看著二虎子，眼中有著復雜之色。

“二虎，你跟我來。”

他抓住小男孩的手，不由分說就往外帶。

離開前，還囑咐這里的孩子，只能在學堂里自習，而不準到院子里玩耍。

“先生？先生？”

正直農忙季節，村莊小路上遇不到什么人，二虎子就這樣被抓著手往村頭的方向帶，小男孩有些害怕的喊著，生怕先生也把他帶到一個地方，像是村長爺爺殺死嘎子叔一樣，也把他給殺了。

“二虎子，去，摘那朵花！”

來到了村頭，教書先生放開了瘦，就指著一朵美艷大紅花，對虎頭虎腦的男孩說道。

“可那不是血花嗎，娘說血花會吸人血的，不能靠近、更不能摘取。”

二虎子后退了幾步，有些驚恐地說道。

“那是彼岸花，不是血花，血花只是騙小孩子的話，也只有壞人才會害怕靠近。”

教書先生說道。

“誒？”

二虎子愣了愣。

“二虎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去摘了它，以后就都不會害怕了。”

教書先生又說道，他在學生里還算有威望，二虎子相信了他的話。

男孩走過去，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把一朵鮮紅的彼岸花，給摘了下來。

而一摘下來，他就被上面的倒刺扎破手，花朵肉眼可見發生了變化。

“啊，先生，紅花變成屎色的花了，我是不是被吸血了？”

小男孩想要把花朵丟掉，但花朵就像是長在他的手上一樣。

“別亂動，會受傷的。”

教書先生訓斥一句，又糾正起來男孩剛才的話。

“這是金黃色，不是屎色，世間也沒有屎色，只有土黃色。”

“啊，哦！”

男孩懵懂地點頭。

“走，跟我去見村長。”

教書先生又拉起他的手回去。

“啊？”

二虎子一聽村長，就想要縮回自己的手。

“別怕，等下你爹娘還有村子里的其他人也會一起過去，所有人都不會傷害你，他們只會因為村子里出現了你而感到高興。”

二虎子還是被帶到了村長家。

“村長。”

教書先生跟頭發發白、面相慈祥的老村長打了個招呼。

“姜先生，怎么了，不是上課的時間嗎，為何帶著二虎子來這里，難道是二虎子犯錯了？”

老村長看著二虎子，目光變得嚴厲起來，嚇得男孩趕忙躲到教書先生的后面。

“不是的，二虎子沒有犯錯，事實上，是……”

教書先生轉過頭，把二虎子從背后拉出來。

“手伸出來，讓村長看看你手里的東西。”

二虎子有些害怕，但還是依言把金黃色的花朵，展現了出來。

“這是，彼岸花？金色的彼岸花！”

老村長張大了嘴，隨即面露驚喜之色，對著柴房里的兒媳就喊道。

“快去敲鑼，讓村子里的人都回來，咱們村啊，出現了一個好孩子！”

聽到這話，村長兒媳先是一愣，接著便是面露喜色，放下柴刀就去敲鑼。

鐺鐺鐺的聲音，在這個小鄉村內響起，又很快傳到了村外的田野里。

“咱們村又出大善人了？”

面朝黃土背朝天、在田間辛勤勞作的村民抬起頭，卻都是一臉驚喜的模樣。

“大家都看清楚了，這就是金色的彼岸花，心善之人的標志，而凡是培養出金色彼岸花宿主的地方，都將得到黑鎧大人的賞賜，如今我們村除了二虎子，明年、后年、乃至大后年，我們村都將會因為他而受益，大家快過來敬二虎子爹、二虎子娘一杯。”

老村長笑瞇瞇地說著，就對著一對同樣喜色露眉梢的一對中年夫婦先干為敬了，等喝完了杯中酒才又鼓勵道：“看你們兩個生得好娃娃，等把二虎子送出去后，就爭取多生幾個小虎子吧，看能不能給我們村，再整出幾個乖娃娃、好孩子！”

“好的好的，村長，這事就交給俺大虎干吧！”

二虎子爹拍胸口保證。

“嘿，說得好像沒老娘，你能生出二虎子似的？！”

二虎子娘有些不滿，抬了自家當家一下。

“這都是俺的功勞，沒你這個死婆子，俺按照樣能找其他娘們生娃！”

二虎子爹忍了家里的黃臉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了個好兒子，卻是不想忍了。

“虎子哥，俺以后給你留門啊！”

人群中，東村的張寡婦大膽喊道。

比起虎子娘好看一些，讓虎子爹連連應好。

而這一幕，也讓二虎子的娘炸毛起來，但就在矛盾升級爆發出來之前，就有男人喊道：“二虎子娘，你看俺老王中不中，能借你個肚子生孩子嗎？”

二虎子娘看比丈夫長得好看、只是有些瘸腿的村中老王，笑了起來：“等那個混蛋去竄門，俺也給你留門。”

教書先生的眉頭不住跳動，看著這群德行低下的村民，卻是無奈搖了搖頭。

人心本善？

不，人心本惡才對！

只是因為這個世道變了，所以惡人才披上了人皮，不得不善良而已。

但細微之中，卻仍能看見他們表面善之下的惡……

“先生，我要被送給別人嗎？”

二虎子茫然，他的爹娘忙著招呼人，根本就沒來管他。

“離開這里，對你，對這個村子都好。”

教書先生說道。

“這里窮山惡水是養壞人的地方，不適合你這種善良的孩子，理想城才是你的歸宿，在那里，你絕對看不到有人會被埋進漚肥地里的畫面，那里的居民和你一樣，都是好人。”

教書先生撫摸著二虎子的頭，有些絮絮叨叨。

“那先生會和我一起去那個理想城嗎？”

二虎子問。

“我？我去不了，理想城那里只接納世間的好人居住。”

教書先生回答道。

“先生難道不是村子里最好的人嗎？”

二虎子有些不明白。

“不要抬舉我，我只是個既做不了惡，也行不了善的普通人，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而已。”

教書先生說道。

“二虎子，你記住了，人性本善，指的是住在理想城中的人，而在理想城之外，人性本惡才是真相。

只不過，黑鎧大人來到了這里，惡人才偽裝起來變成向往善良的村民，但內里本質卻沒有改變，只是偶爾會有你這樣心善的孩子降生。

他們會把你奉上去，無論你愿不愿意。

我是你的先生，雖然只教了你幾年，但我想告訴你，若是以后你在理想城中加冠，那里的管理官員問你是選擇留下，還是出來教化的時候，你最好留在理想城。

因為，那里才是人間！”

教書先生的話，二虎子沒能聽懂。

在被發現是好孩子的第三日后，他就被來到村子的引渡人接走。

“笑先生，好久不見。”

“我記得你，七年前，我把從理想城送來了這里。”

這回過來的引渡人，是教書先生的熟人，卻也是個怪家伙。

頭戴斗笠，面戴木質面具，身披著蓑衣，真實姓名不詳，自稱笑人。

故而，被人稱為笑先生。

“你要回去嗎？”

“要走的不是我，是這個孩子。”

教書先生把二虎子牽出來。

“沒行李包裹么？”

看著孩子手上空空，笑人問。

“在這呢。”

教書先生把背著的包裹遞過去。

“你準備的？”

“嗯。”

“看來，人心依舊自私，連給離別的孩子準備念想的東西，都不愿意。”

笑人說了一句，就讓二虎子拿上行李，上了后面的驢車。

“你不跟著一起離開嗎？”

“我已經扎根在這里，況且今年有了二虎子，明年未必沒有其他人。”

“隨你吧。”

引渡人坐上驢車，只說了一聲走。

那只拉車的驢，就自己邁動了腳步。

二虎子有些害怕，但驢車里還有一些同樣手里拿著金色彼岸花的孩子，卻是讓他多少感到安心了一些。

“你們都是哪來的？”

有個小女孩問。

“黑石村……”

“譚家鎮……”

不一的回答響起。

“我來自桃源村，我們村長姓蕭，是個厲害的村官！”

小女孩說道。

“你們知道我們要被送到哪里嗎？”

她又問向眾人。

“理想城。”

有人知道回答了出來，但也有人不知道一臉茫然。

“沒錯，就是理想城，那誰知道我們去那里干嘛的嗎？”

這回，其他人都有些迷茫了，畢竟都是些年歲不大的小孩子。

“我家村長說了，我們是去那里學習的，學好了后，就能和他一樣，從理想城出來當大官、好官！”

女孩有些得意地說道。

“可是我家先生告訴我，讓我留在理想城那里。”

開口說話的是二虎子。

“胡扯，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應該出來當官，造福人世間！”

女孩反駁道。

“人真是奇妙的生物，好壞皆有不同的模樣。”

孩子們的爭執，讓前頭駕車的笑人，不由感嘆了一句。

這里，是妙先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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