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日游、夜游

她是很不愿意過來的。

“我說過，不要隨便過來。”一個嚴厲的聲音，在她踏入院子當中的時候就傳了過來。

“如果不是有事，我也不會過來——我并不喜歡見到你。”

林家的家庭環境幾乎如同大魏的每一個傳承日久的世家一般，家主更是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將嚴苛貫徹到底。林夕音印象中上一次得到父親夸贊還是八歲的時候，她修出第一縷混元一炁，并成功殺死一只新妖的時候，被林懷邕高高舉起——那是最后一次，她看到父親臉上驕傲的笑容。

當然，雖然不喜歡，卻不是不滿。林懷邕對林家所有后輩的嚴苛是一視同仁的，林夕音成長中相較林家其他人未得到優待，亦未欠缺什么。而等她到了鎮妖司，更是能夠感受到有一個欽辰作為自己的父親，她能比別人少多少努力。

“既然有事，便匯報。若是并非足以越級報告的事項，自領罰去。”

林懷邕語氣嚴厲，林夕音不以為然，徑自踏入了林懷邕的書房。

欽辰手中事務，自然與她這個司異不同。至于林懷邕近期最忙碌的，林夕音都不需要思考就知道，必然是和皇帝到來的布防有關。

“有人發現妖魔的蹤跡，我用驚鴻看了一下，太遠了看不清晰，不過五座法臺燒出的殘骸，綜合歷史上妖魔慣用的那些伎倆，大抵是‘殘月’、‘春秋’或者‘斷龍’之一。”

“未派人查探？”

“第一，我昨晚才得知的消息。第二，我一個司異能調動的人，極有可能有去無回。”林夕音應對自如，“且不說我，哪怕是典正，也不能保證能夠全身而退。無論是哪一類，妖魔都肯定會派出妖王，按照鎮妖司規矩，我們至少以一名鈞天帶隊，配備兩名卻邪副手，人數十人以上，方可行動。我沒有那么大的調動權。”

林懷邕將手中的一份卷宗放下。

“何方妖魔？”

“未知。”

“也罷，身為司異，你只能做到這步。”

聽了林懷邕這話，林夕音心頭又是一股無名火起，然而她卻無法反駁，她確實沒能做到超出正常能力范圍的事情，在林家這個嚴格要求每個后輩的家族里，不出挑意味著平凡，而平凡無法得到重視。

“我可以去探查。”

“若遇妖王，你只會丟了性命。”

“鎮妖官執行鎮妖之職，本就是以身犯險。”林夕音說道，“正規戰斗命令須以鈞天帶隊，但若只是探查任務，司異即可自行定奪。此事——”

“林司異。”林懷邕打斷了林夕音的話，嚴肅地看著她，“既然談到公事，那便公辦。即使只是探查，也須提交公文以請示上級，所謂司異可自行定奪，只是司異有行文上報申請批示之權，而非擅自行動。此非你獨自外出公干，不可徇便宜行事之規章。”

“我……回去寫。”林夕音垂下頭。

“不必。你既已提交至我處，我便處理后續事宜。此事確實重要，便不追究你越級上報之舉，退下吧。”

林夕音應了一聲，走出門去。

出了古玩店的門，林夕音一拳頭砸在了門口的柱子上，臉色非常不好。

“看來又和你父親吵架了。”寧恪早就等在門口多時。

“吵？我怎么敢？”林夕音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將心情平復下來，“我只是又讓他失望了，像過去很多次一樣。”

“失望？林欽辰對你寄予厚望，談什么失望？”

“我怎么沒看出來？”

“如若不然，你怎么可能這個年紀就能到司異的位置，像你這樣的，林家這一代沒有幾個吧。你們都是被重點培養的人。”

林夕音一臉古怪地看著寧恪：“這種話讓你這個和我差不多的人說出來并沒多少說服力。”

“換個說法也一樣，父母總是希望子女能夠更加優秀的，除了那些真的不配當父母的人。林欽辰固然嚴格，也沒有虧待了你，而你的憤怒，也是來自于對自己總是沒能做到更好不是嗎？”

“我可是將來要整頓鎮妖司的，如果連他的期待都無法達到，我怎么達成更加艱難的目標？”

“我不善于爭辯。還是落到實際上吧，林欽辰如何回應的？”

“他將全權接手。”

“若是如此也好……”寧恪微微點頭，而就在此時，怒目忽然在她耳邊低語：“有異常！”

寧恪的反應和怒目的耳語幾乎是同時的，她已經用最快速度從自己的懷里取出了那塊表狀的羅盤，打開了蓋子。

今日雪融，街頭人聲鼎沸，陽光燦爛，冬日的寒冷似乎被削弱了幾分。而面前的林夕音，近乎要融入這片金燦燦的陽光之中。

“零倍。”

一個休止符落入了天地之內，令萬事萬物褪去了顏色，純粹的黑白灰之中，寧恪伸出手，抓住林夕音，將她拉到了自己身邊的地方，看向她原來的所在。

日光落地，宛如具備實體，將門口的事物沖刷。檐瓦門柱，片刻間已融出孔洞，若非是她連光輝都可扼住足步，那么林夕音的死亡恐怕就在剛剛那一瞬之間。

但未能持續太久，顏色就重歸世間。

“怎么——”林夕音驟然看到自己到了寧恪身邊，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眼前金光垂落，如一道金色簾幕般，將古玩店門口的一塊屋檐，以及她剛剛所站著的石階盡數融化。

“退后。”寧恪已經拔出了銅錢劍，一枚符紙從袖口飄出，燃燒起來。

就在這時，古玩店之中傳出了一聲尖銳的吼叫，一只渾身繚繞著灰白色霧氣的猛獸撲了出來，張口便咬向那些還懸浮于空中的金光。

而金光也立刻作出了相應，轉化為了數根箭矢，將那霧獸貫穿，隨后，一個一身銀甲的“人”從金光的縫隙中走出，看到這個“人”，林夕音眼睛都瞪大了。

鎮妖司內，自有天下有名妖魔卷宗，除了過于神秘的那些。日游如此有名，自然也在列。

林夕音從來沒想過，日游會親自出馬，突然暗算，只是為了殺她？

不——

“只要打了小的，就會引來老的。人族的弱項，屢試不爽。”

日游走進了古玩店，完全忽視了寧恪和林夕音。而寧恪此時也完全不敢妄動，她所殺死的那個妖王皿蝶和眼前的日游完全就不是一個水平的。

“寧恪——”

“林夕音，它是為了把你父親找到，才攻擊你的。”寧恪伸手按住了林夕音，“你現在不能過去。”

“該死的妖王……”

林夕音依然憤怒，無論是自己的無力，還是被日游所輕視，這種混雜的感情讓她愈發憋悶。不過，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隨著她口中一聲呼哨，天空中掠過的紅色影子立刻將此方位報告給了全城的鎮妖官。

日游再強，也不可能面對這么多鎮妖官全身而退！

與此同時，日游已經穿過了古玩店，直抵后院中。門窗、樹木、石頭，一切都在縈繞在日游周身的光輝中融化，沒有起到任何阻攔的作用。而后院之中，林懷邕已經走到了院子里。

“你好，你就是這一代鎮妖官的魁首？”日游頗為禮貌地問了一句。

“欽辰不止我一人。”

“欽辰——是這么稱呼來著。”日游微微點頭，“你有干擾我視野的特殊手段，不過也只是障眼法而已。現在，你主動現身，再好不過。”

“妖魔自大，自古如此。現在，你就認為自己一定能贏我？”

“能。”

日游平淡地說著，仿佛就是闡述著事實。

林懷邕瞇起了眼睛：“日游，夜游，向來同行，夜游在何處？”

“向來同行，便是你們常有的誤區之一。我們并不需要同行，只是，知道這件事的人族，并無人存活下來。”日游凝視著林懷邕，那雙天藍色的眼睛中，映照著林懷邕整個人。

“你的眼睛……”林懷邕看向日游。

雖然鎮妖司有關于日游的記錄，但對于其能力的具體描述確實不多，就算是林懷邕這種欽辰，也知道得沒有那么多。

他往前走了一步，霧氣從他的衣領處蔓延出來，混元一炁的放出成為了他最堅固的防御，日游的光也無法穿透混元一炁形成的鎧甲。不過，日游并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伸出手，舉到了頭頂。

“開始。”

光輝在日游手指的撥動中凝聚成了實體，一把光之槍在其手中形成，然后被用力擲出。

林懷邕立刻向前踏出一步，一聲龍吟之中，霧氣伴隨著他擊出的一拳，化為了龍的模樣，張開巨口咬下，將那光輝長槍咬碎在口中。緊接著，拳頭便穿霧而出，與日游迎上來的手掌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

拳掌相交，一聲悶響，而一人一妖各是巋然不動。

但日游的背后，光輝卻凝聚成了柱狀的翅膀，總共十根，繞過了日游的軀體，向著林懷邕便攢射而下。林懷邕不閃不避，一團霧氣在周圍形成了硬殼，將光柱盡數攔截在外，跟著便拔出一柄細長的匕首，自下而上刺向日游的面門。

日游隨即微微仰頭，但那一雙眼睛還是盯著林懷邕，手掌卻刺向林懷邕面門，林懷邕本能地扭過頭，就看到一叢金光已經從他的頭側掠過。

控制光芒，將光輝轉化為實質，這種能力很厲害，不過對于一個妖王來說，也沒有出乎意料的強大。

不——

“欽辰大人，那并非妖魔本體！”寧恪的聲音從古玩店內傳來。

林懷邕此時已經察覺到這個問題了。

在剛剛被他躲開的那片金色光輝中，又有一只手探出，將光輝分開。另一只天藍色的瞳孔盯著林懷邕，在極近的距離之下，這顆眼睛中映出的仍然是林懷邕整個人的模樣。

“不得過來！立刻向所有人通知，日游的能力——”

林懷邕根本沒能把話說完，就在一片金光的包圍中消失了，與他一同消失的，還有日游剛剛凝聚的所有金光，以及剛剛日游造成的一切破壞。

寧恪確實沒有踏入院子一步，她雖然還沒有窺見日游的能力全貌，卻已察覺了其中的危險。

妖魔是無法光天化日之下隨意進入滎陰城的，不然鎮妖官們多日的防備不就成了個笑話？就算是妖王，也該如此。妖魔想要進城，就必須繞過鎮妖官設置的檢查，盡管在寧恪看來，里面漏洞頗多，卻還是能防止剛剛日游突襲那種狀態。

“怎么了，寧恪……父親他……”林夕音有些恍惚地走進了古玩店。

“妖魔不能大肆進城刺殺，卻可以設法將城內的人轉移走。日游的能力和光有關，光善于制造幻影。但也不全是這個原因……”寧恪看了一眼毫無被破壞跡象的古玩店，然后拿出了自己的羅盤。

唯有這件從集散地帶來的物品，能夠給她最真實的反饋。

“我們什么時候陷入了一場幻夢？虛假的事實，真實的結果，這不是日游做的，至少和它在剛剛展示出來的能力沒有什么關系……”

“寧恪，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聽不懂？”

“林夕音，你剛剛可曾放出驚鴻傳訊？”寧恪厲聲問道。

林夕音愣了一下，摸了摸后頸處，說道：“還沒有，我只是剛從里面出來，然后聽到你喊我，接著你就沖進了古玩店。”

寧恪心里一沉。

只有她記錄下了時間，而林夕音卻已經沒有了記憶。

“你確定我喊過你之后，就立刻沖進古玩店了？中間沒有任何異常？”

林夕因此時也反應過來了：“有情況？父親呢？父親已經不在里面了嗎？”

她有些慌張地沖進了屋子里，只是屋子中卷宗依舊，卻唯獨不見了林懷邕的身影。

“怒目，這應該不是日游做的手腳，鎮妖司記錄中，雖無日游能力的詳述，但日游多是以直接戰斗為主。如今看來，下手的恐怕是夜游。”

深淵歸途 46 日游、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