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兇猛 516、生與死(4K)
太一道。
正一道盟下,諸多宗派之一。
正一七劍之一的‘聶行云’,正是太一道主。
他與眾人分開,自轉回山門,此后陸陸續續得到了其他同伴回歸各自宗派的消息,也就放下心來,召集太一道諸位主事長老,商討了一陣,勒令他們穩定門下弟子心境,莫要在此時生出甚么事端。
處理完教中事務之后,聶行云便轉去了后山的‘道陵’。
每日在道陵‘香火祠’中獨處一段時間,是聶行云這些年來雷打不變的習慣。
太一道門人皆知聶行云這般習慣,是以都未去攪擾。
香火祠內。
聶行云擎起一炷香,在燭火上環繞幾圈點燃,陡滅了線香上燃起的火苗,將之輕輕插入香爐當中。
煙氣裊裊升騰,飄向階梯式分布的一座座牌位。
這里的每一道牌位,皆代表了太一道歷代教主。
太一道如非依附于正一道盟,其實在天下諸宗派當中,卻是難以排入二流宗派之列,宗派經歷十余任道主,這十余任道主之中,能修行至法身境者,只有五位。
五位法身高人之中,只有一位踏足天相境。
這位天相境的道主,正是力主了太一道并入正一道盟,得正一天師授箓,領悟大道真意,修行得以更進一步,這才踏足了天相之境,不過,即便如此,其亦未能羽化登仙,而是在壽元耗盡之后,依靠自身所授天箓,被天道敕封為‘硯山府君’,又將自身性命延續了千余年。
最后,天道規則變改,天箓失效。
這位先代道主,也跟著消失在了天地之間。
而其遺蛻當下便被埋葬在香火祠后的道陵之中。
道陵亦是太一道歷代道主的最終歸宿。
聶行云抬眼望著那位有幸能得天箓敕封,見證過正一道之輝煌的先代道主靈位,悠悠嘆了一口氣。
在這偌大祠堂之中,他呢喃低語:“繁華喧囂,終究一場大夢而已。正一道如今,也走到了衰敗的時候了么?
列位祖師,我們太一道此后又該往何處去?
是繼續與正一道盟捆綁,一條路走到黑,還是真要脫離正一道盟,自起爐灶?”
聶行云雖然在外面表現得極有主見,凡事皆有深刻見地,但值此風云激變,天光冥暗之際,他內心又怎可能沒有分毫迷惘?畢竟,他接下來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于太一道今后的命運,關于門下數千弟子的生死。
即便張正陽派童子向他們傳出話來,聲稱他們若不滿正一道做出的決定,自可以帶領各自門下脫離正一道盟,正一道對此毫不在意,但聶行云若信了正一天師的言辭,真正帶領太一道脫離正一道盟,只怕前腳脫離,后腳便會有正一道強橫存在顯身,直接把整個太一道夷滅!
可是,若不脫離,正一道已經是這般模樣了——
正一道,可能已被邪穢寄生了!
根據聶行云與其他正一七劍調查得來的線索,已知午陽天師親手毀去了正一道的授箓權柄,午陽天師在位之時,勵精圖治,方才令呈現衰敗跡象的正一道重回正軌,將之領入天下第一宗派之位,若是毀去正一道的授箓權柄,會對道盟有害,他絕然不可能如此做的!
真相只有一個,今時的授箓權柄出現了大問題!
偏偏張正陽執迷不悟,不知從何處重又獲得了這份權柄要將之在道盟之內再度推行下去!
如此,正一七劍豈能坐視不理,這更關系到他們背后各自宗派的命運!
聶行云思慮良久,仍然心中迷惘,不知前路該如何走。
正一七劍分屬不同宗派,雖然在此事上有所聯結,能一致針對張正陽,但其實各方想要得到的利益,亦有根本不同,同盟不知何時就會分崩離析,這更讓聶行云焦慮難安。
他為列位祖師上香過后,便自尋了個角落,盤腿而坐。
也不修心,只在腦海里百轉千回地思慮,絞盡了腦汁。
而其思慮過甚,或許是忽略了外界的動靜。
不知何時,祠堂門口出現了一道淡淡的人影。
它憑空而出,有符箓紋絡在人影之上流轉,使得那道身影越來越濃郁,最終竟轉為了實形。
只是這道人影膚色不似常人膚色,更像是以碳粉描摹出的暗灰色,以至于其縱然有鼻子有眼,但絕對不會有人將之當成正常生靈來看待。
它徐徐轉身,面含笑意,看向了盤坐在角落里的聶行云。
這一個瞬間,聶行云心中警鈴大作,猛然睜開雙目,正好與那個似人為煉造的‘生靈’對視了一眼。
一種怪異而陰森的感覺自聶行云心頭猛然升起。
他周身衣袍無風鼓蕩,虛空之中更有劍氣錚鳴,割裂了天地諸氣!
“今夕何年?
你是太一道第幾代教主啊?
我死之后,又是多少年過去了?”
不等聶行云有什么動作,那個灰色人影淺淺笑著,先出聲說話,而伴隨著它開口,天地元氣就盡數向其歸攏,充盈其身,就連聶行云精研甚深的‘太一引氣劍訣’,當下都全然失了效用,他自身劍氣都在隨著那道灰色人影起舞!
當下暴起出手,已然不是最佳選項。
聶行云心頭躁動,強用神智壓下了浮動的心神,按捺住了暴起出手的沖動,神思轉動之間,也就陡地反應過來——對方不是活人,是個‘死而復生’的存在?!
香火祠,道陵禁地,有大陣庇護,驅邪化圣,怎么會有死而復生的存在?!
他腦筋急轉,看著那道灰色身影,出聲道:“而今本教傳續至在下手中,已經是第十七代了。
不知閣下是誰?怎會出現在我太一道陵禁地?”
眼下沒有一出手即壓制對方的把握,聶行云甚至覺得,自己若當場出手,只怕下場會極是凄慘,所以便只能好言好語回應,希望能從對面那個詭異存在口中,獲得一些重要線索。
“自我之后,又傳續九代了啊……”
那灰色身影自顧自走進祠堂,打量著滿堂的靈位,它指了指階梯式分布的靈位之中,較為居中的那一道,含笑說道:“我就是此人啊,太一道門第八代道主,尊號硯山府君的這個……”
硯山府君?!
太一道唯一一個踏入天相境,壽元耗盡之后,得以執掌天箓權柄,轉為陰神的道主?!
聶行云心頭震駭不已!
自己方才還在思量這位道主的過往,沒想到轉眼之間,就有一個自稱是他的死而復生者出現在了香火祠里!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寒意,直覺當下這件詭異之事,可能與正一道有關,與張正陽天師有關!
聶行云勉強露出一抹笑容,澀聲道:“閣下還是莫要開這樣玩笑,硯山府君已經于千余年前陰神消散,化歸天道,你怎可能會是他老人家?”
聶行云甚至不敢把話說得過重。
哪怕對方有冒名頂替太一道先代道主之嫌疑。
此間流轉一切氣息,悉歸于那道灰色人影把持,萬般元氣皆以之作為門戶,即便對方當下語氣和藹,但聶行云卻從這虛空中,從這天地元氣里讀出了深深的惡意。
看似風平浪靜的情景,實則可能有天翻地覆的殺機!
試問,如此情況下,他焉敢把話說得太重?
灰色人影側頭瞥了聶行云一眼,卻是意味深長道:“人死真正不可以復生么?你亦是一派掌教,才略見識超乎尋常,莫非不知遠古之時,還有幽冥黃泉之存續?
凡所有淪亡之輩,皆入幽冥,經黃泉蕩滌,洗脫前世塵勞,自可以入世重生。
如今的冥冥世界,可就是從前幽冥的碎片啊……”
“閣下貿然前來我派重地,究竟是何用意?”聶行云念頭頻動,對于灰色人影的長篇大論其實并沒有興趣,因而出聲打斷,希望對方道明來意。
灰色人影卻根本就不管他的言辭,繼續道:“幽冥雖然毀碎,幽冥的權柄你可歸于了誰?
亦在幽冥破碎之后,方有正一道聲名鵲起,以授箓正法名動天下啊……
我自這授箓正法之中獲益,后又因此而死。
而今,亦不過是執掌幽冥權柄存在的門下,讓我活了過來,為其做一件事情而已。”
灰色人影這番言語,透露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信息。
便是聶行云都自覺無法匹敵的灰色人影,背后有諸多更加強橫的存在。
他們說讓灰色人影生,他便能存活,說叫他死,他就必須要死。
哪怕死亡之后,想要復生,亦隨時可以復生!
只因那些強橫存在的主宰,掌握了幽冥的權柄!
聶行云心驚肉跳,忽然有些明白灰色人影這番言論背后的真意,他的氣息低沉下去,出聲道:“敢問閣下,那位存在的門下請閣下前來,是要你做什么事情?”
灰色人影轉身正視聶行云,眼神里盡是唏噓,開聲道:“那人召我過來問一問你,你可能安安分分地領著太一道,自覺接受天箓,不再因此而對抗他?”
它話未出口之前,聶行云心中已經有所預感,聽其所言,面上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沒有絲毫猶豫地搖了搖頭:“授箓會導致何種后果,閣下當下情形,莫不是明證?
太一道非只我一人,我亦須為門下弟子負責。
請恕我不能答應。”
對于他的答案,灰色人影亦沒有意外,只是道:“你眼下如不答應,便將因此而死。”
“我死換得門下弟子皆生,倒也劃算。”聶行云坦然一笑,“閣下,我不會引頸受戮的。”
“當是如此。”
灰色人影點了點頭,兩袖自然垂下,看起來沒有出手的征兆,而是歪頭看著聶行云道:“你還有什么要問的么?我與你,畢竟有一番同門情誼,我亦是你的祖師前輩。
若我能回答你之疑問,我會知無不言。”
聶行云眼神沉定,忽然起身,向灰色人影鄭重行禮。
他與灰色人影這一番對談過后,內心其實已經相信,對方就是太一道第八代道主。
這種感覺難以用常理來揣度,但往往就是真相。
行禮過后,聶行云即向灰色人影問道:“前輩已經是那邊的人了,緣何愿意對我知無不言?莫非沒有律條約束前輩?”
“天箓只能約束人的行為,禁錮人的修為,甚至拿捏生靈的存活與毀滅。
但無能掌控人的思想。
是以,我能與你知無不言,但我不能放你脫逃。”灰色人影神色平靜,它曾經不知經受過多少折磨,在生與死之間輾轉許多來回,如今其實已漸漸失去自己作為生者的情感,越發像是一具沒有情感的尸體了。
當下若非重回太一道,觸景而傷情,聶行云會被它當場滅殺。
天箓可以控制人的一切,唯獨不能控制人的思想……
聶行云終于確定,正一道的授箓權柄,于修行者而言,絕不是一個終南捷徑,反而會是無底的陷阱。
他搖了搖頭,又問:“我死之后,太一道必然發現端倪,此更不利于那人的計劃,甚至太一道可能因此脫離道盟。
那人想必亦考慮過后果,前輩可知,他預備如何處置?”
灰色人影嘴角一勾,臉上浮現莫名笑容:“無非再換一個你而已。你死之后,他自可以滅去你的思維,只留你空白的元靈,授予真箓,加以矯造。
那時的你,可比現在的你好控制得多。”
這樣的存在,能摧毀人之心智,卻讓人保存元靈,甚至可以捏造出另外一重性格的自己出來,他們究竟從何而來?
如此存在,降臨人間,究竟意欲何為?!
聶行云心中一片悲涼,向灰色人影深深俯首:“前輩亦是自太一道所出,能否教我一法,令太一道免于蒙難?”
灰色人影干脆利落地搖了搖頭:“我教不了你,亦救不了太一道。
世間凡所苦難,皆唯人自救而已。
你若接受那人的要求,將來免不了變得如我一般,無所謂對錯,無所謂生死,只因不愿承受折磨,便能做下任何事情。
你若死了,反而是一件好事。
雖然會有另一個你蒙騙著你的門下,但騙局終究是騙局,總有被揭穿的一天。
恰如當下的道盟,不是么?”
“原來如此。”
聶行云豁然開朗。
他的氣息如海一般翻騰了起來。
“便請前輩賜我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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