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終章 九三年(二十)
這些新的矛盾,又促使大順的很多傳統思潮回流,比如重農抑商。
其實,重農抑商這四個字,按照老馬的理論,這四個字其實是在曲解。
因為哪怕是先秦時候比較早提出這一套并在魏國變法的李悝,原話也是凋文刻鏤,害農之事也。錦繡纂組,傷女工者也。農事害則饑之本也。女工傷則寒之原也……,原意也只是禁止奢侈品,并且,這里著重還說了女工,那么家庭紡織業到底算不算手工業呢?
在生產力不足、畝產不足的時候,首先發展糧食產業和紡織業,保證吃穿,總體上,總不能說是錯的。
況且,商業資本,真的就那么“進步”嗎?
只怕,未必。
老馬對于商業資本的評價,只能說,并不高。
在英國近代史中,商業資本和商業城市,在政治上也是反動的。他們和土地貴族、金融貴族結成同盟,一起反對工業資本
純粹的商業城市——也即商業資本占據優勢的城市,過時的狀態越容易保持
老馬的這個論斷,以及對商業資本“反動”的評價。
就是劉玉活著的時候,認定能和荷蘭東印度公司一起搞死歐洲的工業;而和英國東印度公司理論上有合作的可能、但因為土地貴族的羊毛利益而必須打;能和北美的走私販子們緊密合作并且在一戰獲勝后扶植英美商業資本徹底滅殺本國工業萌芽的根源。
因為他們雖然叫“商業資本”,但和“資本主義”里的資本,差了一大截。
奴隸制的時候就有商業資本了,而且商業資本還很發達,所以那時候可以叫資本主義萌芽嗎?
資本主義,恰恰是要商業資本的獨立性,使之成為社會化生產的一部分要素,而不是一個獨立的商業資本。
如老馬所言:商業資本就其本身來說,還不足以說明一個生產方式向另一個生產方式的過渡。
以此時大順在蒙古地區的例子,也可以很好地說明這件事。
簡單來說,大順在蒙古地區的資本主義的改造,非常的失敗。
和在南洋搞得土地改革等政策比起來,簡直是反動透頂。只不過大順這邊真正懂到底啥玩意兒叫資本主義的,并不多甚至可能并沒有,一見著錢、資本盈利、貿易,就覺得這玩意兒好像就是興國公所說的未來,實則簡直是南轅北轍。
同樣的,換句話說。
荷蘭當年在南洋的統治,相對于大順本土的土地政策稅收政策,也簡直是反動透頂,距離資本主義的進步越來越遠。
資本主義,或者所謂的萌芽,不是說錢、資本盈利、貿易發達,那就叫資本主義萌芽的,差得遠了。
所謂的商業資本主義,不是資本主義。
因為老馬很明確地說過:資本作為商業資本而具有獨立的、優先的發展,意味著生產還沒有從屬于資本。就是說,資本在此時,還是在一個與資本格格不入的、不以它為轉移的社會生產形式的基礎上發展
因為這里面是個很簡單的邏輯。
既然說,商業資本是獨立的,而不是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這一要素的組成,那就可以反推出來,流通之外的兩極,即生產者甲,和生產者乙,相對于流通來說,也是獨立的。
故而,因為商業,所以牧民的牛,不再是牧民眼里的牛,而是商品;織工的布,不再是女工手里的布,而是商品——區別就是,資本主義社會里的資本,不管是養牛,還是織布,它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生產布和牛,目的就是在生產可以獲利的商品。
故而老馬說,商業資本這玩意兒吧,越是獨立發展,越證明社會的一般經濟發展越完犢子,成反比。商業資本、或者說商人,越是被單獨對待、被視作一個強勢的階層,就證明這離資本主義就越遠。
的確,老馬說:商業對各種已有的、以不同形式生產使用價值的生產組織,都或多或少地起到了解體的作用
但顯然,后面還有一句話,不能只斷一般。
但它對舊生產方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起到解體作用、并且這個解體會導向何處,換句話說,即什么樣的新的生產方式代替舊的生產方式,這不取決于商業。
換句話說,如果說,經濟決定論已經夠扯犢子了。
那么商業決定論,比經濟決定論還要扯犢子的多。也即是說,似乎只要不重農輕商,那么一定就發展資本主義了,這就是扯犢子的妄想。
因為什么樣的新的生產方式代替舊的生產方式,這不取決于商業……如包買制,就其本身來說,它并沒有引起舊生產的變革,而不如說它保持了這種生產方式作為自己存在的前提……類似的方法,到處成為真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阻礙
因為它不改變生產方式,只是讓生產者的狀況惡化。
中國這邊的傳統,包買制可能并不太盛行。
但是,換一下,租佃制,就可以非常容易理解——它不改變生產方式、它只是讓生產者的狀況惡化;它并不引起舊生產的變革,而不如說它保持了這種生產方式作為自己存在的前提。
這就是重農抑商、抑兼并的意義所在。
因為,什么樣的新的生產方式代替舊的生產方式,這不取決于商業。
相反,有時候商業資本還會阻礙真正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甚至于,商業資本本身,就是依附在舊的生產方式之上的,新的生產方式會毀滅商業資本,而把它徹底揉碎了,扔進資本這個大熔爐中。
很多人以為的,是商業帶來資本主義,所以不重農抑商了,早就資本主義發達了。
現實是,商業不會帶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反倒是很容易出現兼并、買地、收租、投資的方式。
這取決于舊時代的土地制度、生產力水平、內部貿易制度、運輸體系、法律等等一系列的因素。
現在,大順在發展了這么久后,重新興起了“重農輕商”的復古風,其本質很簡單。
無非就是,先發地區的原始積累基本完成、工業發展連通世界貿易、商業資本四處劫奪……誰來保證,一旦徹底放開對資本的管控,這些資本不會一股腦地變成商業資本?去瘋狂圈占土地、兼并土地、收租、囤貨居奇、劫奪本土?
蒙古地區之前反抗的事,給了大順這邊極大的警醒,因為蒙古地區并不在管控的范圍之內,故而商業資本劫奪的慘狀非常清楚。
很多人開始質疑,只靠工商業的思路,貌似并不能保全整個天下。
反倒是,傳統的改土歸流的思路更對一些。
如果繼續照著工商業這么搞下去,只怕再過個幾十年,蒙古地區就要徹底反了。到時候固然說不會對中原再產生什么威脅了,但邊疆也就糜爛了——大順可以解決東北問題,因為小冰期過去了,東北可以種地;問題是,蒙古地區,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能靠復制本土生產方式去解決的,有些地方根本種不了地。
簡單來說,傳統的天可汗模式,在工商業的繼續發展下,或者說先發地區工商業的快速發展下,沒法繼續保持了。
故而得用前朝在西南的政策,準備搞改土歸流了。
聽上去,似乎是傳統戰勝了劉玉說的工商業是未來天下的理論。
但是,實際上,并不是。
正如劉玉所言,大順壓根沒幾個人懂到底啥叫資本主義。當然他也沒說,又按照傳統只說“工商業”。
那么,啥叫改土歸流?
簡單來說,取締原本封建主的封建權利,編戶齊民,統計戶口,征收賦稅,丈量土地,建設城市,設置學校,流派官員。
那么,這件事在政治經濟學上,什么意思?
很顯然嘛,取締地方的封建權利、加強國內的統一市場、分掉封建貴族土地的所有權,授予封建農奴牧奴為人的義務和一部分權利。
好比說,現在蒙古地區的各部首領,牧場是誰的?牛馬是誰的?底下的牧民又是誰的?
顯然,是蒙古貴族的。
現在,改土歸流,就是分掉牧場、讓牧民不再從屬于蒙古貴族。
適合農耕的,直接從蒙古貴族手里剝奪牧場土地,放墾、種植,或者資本圈地放羊。
半農半牧的,劃出一部分適合農耕的,筑城、遷民,剩下的不準墾殖。
只能游牧的,筑城,流官,大的拆小、小的拆散,直接取締蒙古貴族的封建權利,但保留大順內部土地類似的私有制:這里無非是把土地,換成牛羊嘛。內部叫租佃制,那邊叫蘇魯克制,既然內地租佃制都能四六分,那么蘇魯克制也按四六分寫入大順律,一如最高年息36故事,牧民四,牧主六。
如果,把改土歸流這么理解,那么這顯然可以叫“在商業資本導致蒙古地區舊的生產組織的瓦解過程中,通過行政之手的引導,使之導向資本主義私有制生產關系,而不是讓商業資本的劫奪制阻礙當地的生產力發展”
恰恰,這才是劉玉說的“工商業是未來”的真正意思。
他可從沒說過,商業發展一切就解決了,相反他從一開始就對商業各種限制,對日貿易可是從一開始就卡了一大堆的軍事義務。
兩者并不矛盾。只是大順這邊的人,沒幾個懂啥叫資本主義而已。只聽劉玉整天說什么工商業,便以為劉玉反對重農抑商。
恰恰相反,劉玉對重農抑商的態度,只能說,不覺得那是萬惡之源……他對商業資本的態度,并不那么友好,而且也不那么幼稚,覺得這玩意兒的反動程度,和他媽的土地貴族差毬不多,不好好引導,就大順這土地制度和內部幾乎不存在的商業管控,真放開了那純粹就是它不改變生產方式、它只是讓生產者的狀況惡化;它并不引起舊生產的變革,而不如說它保持了這種生產方式作為自己存在的前提
至于說實現的基礎……大順可謂是條件卓越。大順既不需要蒙古騎兵,也不需要征召卡爾梅克射手,甚至統治基礎也和這些人毫無瓜葛。
加之歐洲又要亂,羅剎國顯然又無力在東邊搞事,正是時候。
當然,最主要,還是能打。鐵路一修,上次出事,調兵鎮壓,后勤毫無壓力,這是很多人產生此種想法的原因。
至于說商業利益問題……只能說,大順之前的經驗,現在又可以用了。商業的那些貸款,朝廷還給股東就是了。但是誰說一定要還錢?收拾幾個蒙古貴族,把地一收為國有土地,給地不就完事了。
至于說是養羊養馬養牛,還是切成小塊租給墾殖農民收租子,這事,管不了,只能看大順這邊發展的怎么樣、市場如何、以及交通物流的發展等等了。
似乎,聽起來,挺簡單。理論上,貌似也完全可行。橫軸上,也是進步的。
問題就是……事情沒這么簡單。
新順1730 終章 九三年(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