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一百九十七節 榷務(3)
皇帝問他,不開稅場,怎么征稅。
晏湲說,只征地稅,則便民,省官。十里長街,尺量造冊,稅收多寡一目了然。三名小吏,即可收盡一城之稅。
皇帝又問,能收多少,比揚州如何?
晏湲說道,揚州人多,臨安人少,但臨安錢多,應該不少于揚州。
皇帝擔憂,說四五十萬臨安人跟一百萬揚州人,納一樣多的稅,會不會過重。
晏湲說道,其實揚州的稅這幾年一直在降,稅額定了一百萬,卻每年都多收,因此每年都降稅,就是不想多收。
全天下都嫌稅收不上來,揚州倒好,還嫌稅收的多。
皇帝問其故。
晏湲回答,稅收不是好事,夠用即可。稅重則民疲,揚州稅輕,所以民興。
皇帝大喜,決定讓晏湲主臨安稅監。
晏湲并沒有完全照搬揚州那一套,他跟著李慢侯將近十年,學到了大量思辨思想。
他很清楚臨安跟揚州不一樣。
這里權貴太多,權貴的稅收不上來,誰敢去張俊的太平樓征稅?
他可不想把自己置身于權貴斗爭的漩渦中。
于是他先跑去拜訪張俊等大員,張俊同意交稅,他才敢征稅。
張俊交稅了,其他人也只能跟著交。
很快以地稅為主的一套簡單稅制就制定出來了,稅率不算高,但很靈活。
他先派人找牙子們問價,掌握了全城各條街區的租金高低,租金高的地方,肯定就更值錢,就能承擔更多的稅。總稅額往下一攤,簡單的算數問題。
除了地稅之外,其他稅種并不多,但都是很容易控制,極其簡單的稅種。比如牙稅,臨安是京城,天下資材聚集之地,在這里做錢的生意,是最賺錢的。這種賺錢的生意,權貴沒道理不做,所以公主在做,張郡王在做,許多達官貴人都在做。
向這些人征稅不容易,但這些人錢最多。同樣是先跟他們談,談好后在收。
為什么權貴愿意交稅?
原因很簡單,走個過場,收他們多少稅,還會退他們多少稅,可要是他們都不交,憑什么讓別人交。
從揚州知州做成了臨安稅監,官變小了,但權力卻很大。因為晏湲是帶著皇命的,沒人愿意直接跟皇權對抗,尤其是當有選擇的時候,晏湲給他們的選擇就是,先收他們的稅,然后皇帝會賞賜下來,收多少賞多少,目的是為了收老百姓的稅。
這種事情對嗎?肯定不對。李慢侯就不會這么做,甚至還跟晏湲談過這么做的壞處。權貴不交稅,不管用什么方式,最終都會有人利用這種漏洞,將自己的產業納在權貴名下。
但晏湲還是要做,一方面官員免稅的領域廣泛,征稅越復雜,他們的優勢越大。比如販賣私茶的,多是管茶政的官員,販私鹽的多是管鹽政的官員,還有數量龐大的官員,利用朝廷給予他們蓋房材料免稅的權力,大量跑到川陜山中采購竹木,販運到臨安來賣。將稅制統一到簡單易行的不動產領域中,反而大大彌補了普通商人跟官員的競爭劣勢。
另一方面,晏湲只管征稅,征收上來的稅該怎么用他不管,就讓趙構去賞賜權貴,趙構舍得,那是他拉攏權貴,趙構不舍得,跟晏湲沒有關系。用這種辦法,讓皇帝看到,也讓皇帝成為跟官員直接正利的對象,將自己從中摘出來,至少不是頂在得罪權貴的第一線,對于他這種變法者來說是明哲保身的做法。
一下子將許多雜稅裁掉,肯定會出問題,將稅額都加在土地持有者身上,短時間內,他們肯定怨聲載道,而這些人大多非富即貴,能在寸土寸金的杭州城里擁有產業,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這些人影響力巨大,發出的聲音也很大。這一點,晏湲是跟趙構談過的,趙構支持他。因為晏湲的道理很明顯,通過征稅,讓最值錢的土地發揮最有價值的作用,而不是被權貴用來閑置。一旦改稅,臨安的商業格局會發生改變,最好的地段會慢慢變成經營古玩珍寶的街區。最四通八達的地方,會變成糧倉、鹽場用地。最熱鬧的地方,會有酒樓茶肆。而讀書的地方,會搬到偏僻安靜的場所。
但晏湲的手段還不夠硬,因為他雖然向張郡王家的酒樓征稅,但他不敢向張郡王府征稅,他向公主門下的牙人征稅,卻不敢向公主府的地產征稅。更不用說道觀、寺廟和學校這種機構了。
而李慢侯在揚州的時候,可是管大明寺、鐵佛寺的和尚們征稅的。為此不惜威脅滅佛,那前朝后周的柴榮滅佛嚇唬他們,告訴他們,他們的產業太廣,又不征稅。現在沒有軍費,要么交稅,要么讓他滅佛法僧三寶,給他們一場法難。
至今揚州的宗教地產都在交稅,李慢侯雖然興學,可各級學校也在交稅,不同的是,這些學校又會通過不同的方式返利。錢可以給,但權不能放。否則就該有人托庇在學堂下,將自家的田產變成學田,分給學堂部分租稅,逃避稅收。
晏湲改制后,趙構每月都能收到一筆錢了,因為商稅是按月收的。趙構突然發現,他每月要將將近一半的錢反賜給各級權貴,不由肉疼。原來權貴們偷逃了這么多的利稅,難怪國家窮呢。
但他沒辦法,宋代商業發達的源頭,就是宋太祖、宋太祖就保護商業。官員經商風氣濃厚,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許多書生讀書,有了功名,做官之前,都是先置產業,用產業供讀書。
從一份份賞賜名單中,趙構看到了一個他都不想惹的群體。
繳納地稅最高的,是幾家酒肆,可不是開小酒館的,而是批銷酒品的大酒坊。其中最大的就是晏孝廣家、葉夢得家和張俊家。張俊開酒樓,也做酒生意。他們生意規模大,付得起昂貴的地稅,占著城里交通最便利的幾家橋市下店面。
反倒是兩個公主家的產業,沒有趙構想象中那么大,就只做牙行放貸的生意。其他產業大多都不在臨安,臨安的產業早就被置換到了江北。
酒鋪之下,就是鹽商了,鹽業批發的地方,也是稅金比較高的地方。大多在城外靠近碼頭的倉儲區,城里小鹽鋪的稅金反而不高,都夾雜在偏僻巷子里的居民區。臨安城里的人口密度極大,許多老百姓擠在城墻下不見陽光的院子里,遠離大街,一個小院子往往擠著好幾家人,而這些人家在揚州是要交樓店稅的,趙構沒打算收他們的錢。可實際上他們依然是要交稅的,因為從其他產業中收的錢,最終是分攤到每一個人頭上的,經濟是一個鏈條。
趙構覺得他比李慢侯仁慈多了。但李慢侯這么做是有目的的,一方面是城里地稅統一,人人都要交稅,連他的王府都要征稅,交不起稅怎么辦?那就搬走了,最好的土地,只給最有能力讓土地發揮價值的人使用,這是經濟原則。揚州就是靠著這種方式,才將人口限制在一百萬出頭,否則這幾年不知道會涌進多少人。
晏湲改稅制也得罪了很多人,比如大量稅吏群體,許多都是跟權貴有關系的。晏湲將大半稅吏裁撤,自然就有人彈劾他。但這他兜得住,他爹可是戶部尚書,皇帝是他后臺。
除此之外,沒有激起民辦,已經讓皇帝滿意了。多少了好幾倍的稅,動靜這么小。本就不容易,如果天下州郡都按照這種辦法征稅,稅收能高好幾倍,朝廷還擔心財政不足嗎?
他用晏湲在臨安改稅,當然不是將晏湲貶官,而是在試用,看看晏湲是不是真有本事。臨安畢竟是天子腳下,一舉一動他都能看著,鬧不出大亂子來。臨安做出成績了,才好向其他地方推廣。
于是在臨安試了兩個月后,皇帝再次召見晏湲入對。問他其他地方的想法。
晏湲也知道皇帝把他調到臨安,不僅僅只是讓他當稅官,肯定是要重用他的。在揚州和江北的歷練,早就讓他成長起來,擁有了一套他自己的執政理念。
晏湲表示,兩浙、兩江、兩廣、荊湖都可以改,都大有可為。他舉了大量例子,不但有李慢侯摸索出來的經驗,還有江北藩鎮自己摸索出來的經驗。
告訴皇帝,整個江南,運河過稅都可以裁撤。朝廷為了征稅,大修運河,沿河收稅,其實大大限制了商業。以前食米不征稅,從杭州運一石大米到開封,價格只漲一倍。可酒米征稅,運一石酒過去,就翻了幾十倍不止,所以沒人從杭州運酒到開封。沿河收稅效率低下,蘄春藩林永從通州往蘄州運鹽,運費不到兩成,從蘄州往通州運米,運費只占一成。拉纖的河運,比使帆的江運,運費貴了數倍。
稅自然是要征的,可是沿運河征過稅,大大壓低了貿易,最終得不償失。朝廷應該鼓勵開江、開海,沿港征坐稅,而不是沿途征過稅,到地征稅,坐地征稅,成本低了數倍,這些降低的成本,就能為朝廷所用,提高幾倍的稅金,若有富余,還可以減稅。
趙構的膽魄還是不足,不敢徹底放開,讓晏湲做了兩浙轉運使,負責兩浙的征稅。不敢徹底鋪開到全國各地,擔心引起意想不到的亂子。
宋恥 第一百九十七節 榷務(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