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過初一
想必只要是華夏的土地上,無論按照哪個地方的年俗,過除夕都得守歲。
不過通常來講,誰也不文縐縐地說這個詞兒。
尤其是孩子們,一般都叫“熬夜”。
以能熬一個通宵,不眨目眼兒,看到早晨的太陽了,那才算英雄!
而且誰都清楚,熬到十二點容易,熬到大天亮難。
蓋因此舉嚴重違反了人的生物鐘,與人正常的生理需要相悖。
尤其是凌晨四五點鐘。
這個時候人最困最乏,是瞌睡蟲漫天飛的關鍵當口。
即便是有心當英雄,但到了這個時間點兒,真能熬過這一關的也是聊聊無幾。
往往功虧一簣的情況倒是多有發生,肯定還是打著哈欠洗漱上床者居多。
不過這一年,那些跟著寧衛民去日本打拼回來的職工們,及其家屬們。
大多數人卻輕而易舉的過了這一關,被動的當了一把真正的英雄。
為什么?
就是因為他們的家庭都發了筆洋財啊!
好嘛,想想看,拿的最少的人也從寧衛民手里分了五十萬日元啊!
折算成人民幣就是好幾萬啊!
在這年頭,這樣的酬勞那已經不是高的嚇人了,而是高的要嚇死人!
誰都知道,這年頭京城機關單位捧“鐵飯碗”的,一個月工資才百八十塊錢。
這可是一般人半輩子的收入啊!也太多了!
更別說壇宮飯莊原本就已經屬于高收入的單位了,普通員工的收入能超出同行業的好幾倍。
尤其跟著寧衛民出國的這些人員更是有額外的勞務補貼。
實話實說,誰也沒想到,她們的丈夫或者兒子,去了趟日本,該拿的報酬都已經拿了,寧衛民答應給的都給了。
臨了臨了,到了年前居然還發下來這么大一筆獎金!
而且還是純粹的外匯!
要說讓這些家庭陡然而富,這一點不夸張。
那自然而然,連掙錢的職工,帶著沾光的家屬,誰都激動得一宿沒睡。
恐怕就是他們吃安眠藥,藥效也是要打折扣的。
不為別的,心里不踏實啊。
這事兒放誰身上,不覺得心里發慌啊。
有的家庭,全家老小都綁一塊兒攢下的多年積蓄,都還沒這么一筆獎金多呢。
自然讓人難免胡思亂想,真要踏踏實實睡得著反而怪了!
反正不管怎么說吧,就因為寧衛民的慷慨大方,這一宿,比起往年來,京城多了不少被動守歲,能熬到大天亮的人。
當然,與去年相比,更明顯的,還是這一宿燃放的鞭炮數量也多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改革成效顯著,大家今年的小日子過的都不錯。
這諾大的京城很有點普天同慶,歌舞升平的意思。
尤其臨近午夜時分那爆竹簡直像開鍋似的,響起來就不分個數。
只聽“砰!砰!砰!”,轟雷擊浪,響成一片。
夜明珠,閃光雷,五彩繽紛,二踢腳,老頭兒花,紛紛騰空,照得天際明亮。
馬家花園周邊的大小住戶,就沒有不放的,一直放到了凌晨一點鐘才算逐漸消停。
這是什么氣勢?
因此即便是沒了聲響,煙霧也沒能很快散去。
胡同里的紙屑,厚的更是跟積雪似的,踩一腳,能把人的鞋給埋起來。
這景兒別說松本慶子從沒見過,連想都想不出來。
以至于讓她激動帶興奮,大半夜居然冒著風,在當院看了多半個小時滿是煙花璀璨的夜空。
與此同時,也給寧衛民、羅廣亮還有沈存這三個大男人忙和的夠嗆。
因為天干物燥啊,這些爆竹煙花又沒長眼,真打在樹梢掉進馬家花園。
或是一個沒留神,誰的二踢腳在院兒的空中炸了,有煙火苗兒掉了下來。
興許就是一場走水的火災。
所以這仨人拿著鐵鍬和掃把,而且人手一個大手電棒兒,就跟聯防隊似的,午夜里在黑不溜秋的花園子里巡了倆小時的院子。
一直等到大部隊燃放爆竹的高峰期過去了,他們才算回屋能暖和身子了。
別說,還真不算白忙,在院兒南處,他們拍滅了一處燒著荒草的火。
否則恐怕弄不好就得樂極生悲了。
這也算是家大業大的弊病吧,屬于一種常人肯定體味不到的富貴煩惱。
反正經過這一夜寧衛民是又察覺到了馬家花園的一個弊端——照明設備的落后和不足。
看來,下一步對花園子還得再花錢完善完善,給院子里裝上些路燈才是,否則到了晚上就是黑黢黢的看不見東西。
第二天,1987年1月29日,正月初一,農歷丁卯年第一天。
按照老禮兒,這天要早起,張庭燈,點香燭,燃放鞭炮,祀神,祀先,遍拜尊長。
還要衣冠一新,不汲,不掃,不乞火,不動針剪,停市歇工。
不用說,對于寧衛民來說,早起肯定是沒戲了。
畢竟睡得太晚了,其他的倒是可以遵守。
要用他的話把這天的內容直白地解釋一下呢,就是吃喝玩樂不用干活。
所以這才是過年的真正魅力,要不人人都喜歡過年呢。
一年也就這么幾天,能光明正大的犯犯懶骨頭。
只是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因為是回家過年,寧衛民和松本慶子又尚未成婚。
哪怕天上掉下來個四姑姑,讓他們倆的婚事在康術德這兒已經算是默許通過了。
那今兒個過了交子,兩個人也不可能鉆一個被窩的,連在同一個屋睡都不成。
因為用老爺子的話說,這叫茍合。
甭管他們在日本是什么景兒,在這兒對老輩兒人來說,是絕對接受不了的。
寧衛民要敢流露出那么一點想法,肯定會招的老爺子吹胡子瞪眼,拿朱老夫子的“不正而合,未有久而不離者”來訓他。
所以最終的住所分配,慶子只能一個人去睡了北方東屋。
寧衛民就只好和羅廣亮一起陪著康術德睡西廂房了。
不過好在慶子睡的房間那是原先宋先生給他的日本太太準備帶榻榻米的房間。
從硬件條件上講,非但不會有什么不習慣的,反而會讓慶子覺得有點親切。
這就好比在日本旅游,她到了一個偏院城鎮,睡在一個有歷史的旅館中差不多。
另外,西廂房的地方也夠大,也是好幾間屋子呢,足夠當男生宿舍用的。
老爺子獨自睡一個屋,寧衛民還是跟羅廣亮就伴兒,也正好能聊聊他們久別之后的心里話。
至于江家母子就更不用擔心什么了,他們留宿去了隔壁院,原先江家住過的院子。
老太太就睡了自己當年的房間,兒子住對面的廂房,這是實實在在完全意義的重歸故里了。
總而言之,這一宿住在馬家花園的這些人休息得都挺舒坦的,哪怕是各有個的感觸,對年輕人們來說,這里完全是陌生的環境,也不耽誤他們進入深度睡眠。
直至日頭老高,時間都過了十點,大家才依次起床洗漱。
說到這兒,就又得說說這房子的優點了。
完全不同于普通模式的四合院,馬家花園原先建的時候,就考慮到了入廁和盥洗的需要,這兩個院子原本就有廁所和盥洗間。
加之,宋先生還是個愛妻子的暖男,江先生又是學西洋建筑的,兩人后來又都對自家的院落做了改進。
宋先生的院子里有個專門供妻子泡澡的日式浴池,而江先生則弄了一個西洋式樣的沐浴間。
這些設施雖然在房子收回來的時候已經破敗的不成樣子了,但寧衛民并不怕花錢,不但差人按照原貌進行了恢復。
甚至還花了上萬塊人民幣,加裝了一套中等型號的鍋爐設備,可以為兩個院子大部分房間,提供暖氣和充足的熱水。
所以還別看江家母子是打美國回來的,松本慶子是日本回來。
她們在家都是過慣了相當優渥的生活條件,但在馬家花園的院子里,一點也不感到有什么不便的。
實打實的舒服得緊呢。
那接茬不用說了,在這些小輩兒按照禮數,跟康術德和江四小姐見禮拜年之后,眼瞅著快要日上三竿,那就是又到了該吃飯時間點了。
這天用不著弄早飯了,午飯倒是也不麻煩。
初一的餃子初二的面,這是京城人的老規矩。
反正什么都是現成的,再弄點提前做好的年菜,就是一頓體體面面的席面。
不過吃完了飯,要是還跟昨天似的,年輕人逛逛花園子,或者回來看著電視,吃著雜拌兒,陪著老人嘮閑磕兒,可就略顯單調無趣了。
于是寧衛民請示江四小姐和師父,是大家一起去逛逛天壇的廟會啊?還是在家斗牌啊?
說完還不算,他就跟獻寶似的立馬拿出了一套麻將牌。
敢情這玩意啊,是他從日本帶回來的。
因為他年前在電話里就聽張士慧說,在京城因為有錢有時間的人多了,不知什么時候起,又開始興起玩兒這玩意了。
但是多數人能找到的牌質地都其次,基本都是從港城流過來的,甚至不少麻將都是塑料殼灌的沙子,打一回,桌子上就得撒不少沙子,埋汰極了。
所以這次回來,寧衛民就想著此事,專門在日本買了四副牌,帶回來好饋贈親友。
結果沒想到,哎,今兒還真就派上用場了。
事實證明,完全和寧衛民想的一樣,江四小姐確定無疑是個熱衷麻將的愛好者。
這一聽見有麻將牌玩兒就眉開眼笑,其他什么也不想干了。
而且關鍵是這日本的麻將確實質地不錯。
大概是我們的國粹很久就傳到那邊去了,日本的麻將生產工藝已經發展得足夠成熟。
別看是工業制品,可略帶淺黃的乳白色牌體上有著暗暗的紋路,猛一看保你當成象牙的。
牌面上刻工考究,著色淡雅,令人爽心悅目。
特別是那白板,不像國內的麻將牌,直楞楞地一個俗綠俗綠邊框的長方塊。
而只在四角上刻著細細的、青藍色的云勾,形同微型小巧的臺布。
手感也極好,洗、抓、摸,總有一股潤勁兒。
江四小姐一看見就喜歡得不得了,拿在手里都有點迫不及待了,一個勁招呼大家來支起桌子鋪上墊子,過來玩兒牌。
而在她著急的催促下,最終康術德、沈存和松本慶子成為了她的牌友,幾個人開始了搓牌洗牌。
寧衛民和羅廣亮則在旁觀戰,客串端茶遞水的服務員,伺候大家。
打法,當然是老年間的規矩。
不同于目前京城為了賭錢而打的推倒胡,老輩兒人玩麻將沒那么俗氣,講究番和嘴。
無論什么平和、對子和、清三副、老少副、二八將、斷腰、七對、坎當兒、門前清、缺一門、清一色、混一色、一條龍、十三不靠、杠上開花、孔雀東南飛.
那講究多極了,比日本麻煩還要復雜。
不過賭注卻不大。
為了好計算,他們玩兒的不過是一塊錢一番罷了。
讓寧衛民意外的是,除正兒八經的數番外,居然還有許多自特殊章程,這讓他們這局牌,愈發成了挑戰心智的高智商游戲。
就比如莊家擲出的骰子,在下家抓牌之前必需收回,倘忘,罰錢。
說“碰“不碰,罰錢。
說“吃”不吃,罰錢。
沒打夠四圈就離席,也要罰錢。
而這些罰款,要放于牌圈中央,最后將歸于和牌者所有。
可有一條,需在說“和“之后,于亮牌之前將罰款拿起,方能歸己。
否則得加倍論處,和牌者也得挨罰。
結果打了沒多久,牌桌上就出現了一個相當奇妙的境況。
幾個和牌者居然連續忘拿,這導致總數累計翻番,數量就可觀了。
偏偏越緊張就越容易忘,興味也就隨之倍增。
最終,還是慶子有運氣,外加腦子清醒,僥幸在胡了個七對子之前成功拿到了罰款。
這么一來,她到手的罰款居然比胡牌的獎勵還多,說起來也是醉了。
不過最逗的是,慶子才剛拿走罰款,康術德就又往桌上放了一塊錢。
老爺子隨即高喊一聲,“先暫停,我認罰,我茶水喝多了,得先方便一趟去!“
這不由引得哄堂大笑。
毫無疑問,這一切都充分說明了,麻將牌這種游戲就是運用智慧將無序變做有序的過程,而且過程越曲折就越有趣。
沒錯,麻將的“萬“、“條“、“餅“、“風“,個有各的用途。
講“番“或“嘴“的打法,盡量開掘其潛能,蘊寓著多種組合,打起來,是要費一番腦筋的。
特別是和一把漂亮牌,難度不說,只那牌面就顯示著諧調、均衡的美感,像一組格調典雅的屏風。
反過來“推倒和“則不然,四副一對,和了。
于是,洗牌、碼牌、吃牌、碰牌、和牌,周而復始。
運氣排擠智慧、匆忙頂替悠閑,雜亂無以審美,這就是“推倒和“的特征。
寧衛民今天還是頭一次見到打牌愛追求這種境界的人,別看他不上手,可遠看越是興趣盎然。。
要說上天不負苦心人,第二圈的時候,江四小姐還真和了個“風“清一色、對子和,一把就贏走了好幾十塊。
寧衛民也是個曾經迷戀過麻將的主兒,可他上一世打了大半輩子麻將,也沒見過這樣的牌。
太精彩,也太漂亮了!
感慨之余,不能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由衷暗自贊賞,江四小姐真乃“麻將藝術家“是也。
她對于牌色的這種追求,這大概就是玩家與賭徒的區別所在吧?
(本章完)
國潮1980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過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