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反差
日本人在表達方面講究含蓄和委宛,越是身份高的人就越是如此。
所以哪怕就坐之后,韓常子也一直在把話題關注在甜品和咖啡上,順便又給寧衛民科普了一下資生堂甜品店的歷史。
寧衛民當然只有順從地聽著,偶爾發出贊嘆和驚訝。
他清醒得很,知道這時候可不是他施展話術,展現小聰明的時候。
就這樣一直等到該兜的圈子兜完了,場面話說夠了。
味道可圈可點的甜品吃下了肚兒,愛爾蘭咖啡的溫度也降低到散發出恰到好處的迷人酒香。
他們之間的對話這才開始觸及主題。
韓常子主動打破了閑聊模式,“坦白說接到你的電話很突然。我真的被嚇了一跳呢。你又是怎么想的?為什么會突然想到要在這個時間和我私下見面?”
寧衛民先表達了歉意鞠躬行禮。
“慚愧呀,給您添麻煩了。主要是因為不久前才意外知道,我和慶子交往的事給您的家庭帶來極大的困擾,才想到與您當面致歉,順便溝通一下。”
跟著他又打上了周到體貼的情感牌。
“我聽說慶子的父親為此事很震怒,其實慶子自己因為這件事也很后悔。在華夏拍片的時候,她很不快活,就是因為心里惦念此事。考慮到眼下就要過年了,慶子也會回家了。所以為了避免新年見面再讓您的家庭出現什么破壞團圓氣氛的意外,我才想要在過年前和您見上一面。毫無疑問,這件事我有責任,但我也真心希望您的家庭能夠和睦,過上一個愉快的新年。一直都聽慶子說,您是個通情達理溫柔善良的母親。因此,除了想當面先向您致歉,解釋清楚一些誤會,同時我也想要求教您的意見,商討一下這件事如何才能妥善處理。我希望的是,最終能夠在不負您和伯父期望的情況下,讓慶子獲得幸福。”
這番話說得相當漂亮。
不但處處在為松本慶子的父母和家庭著想,還不動聲色的頻頻給未來丈母娘送高帽。
一不留神,韓常子被甜滋滋米湯灌了幾口,心情又好了幾分。
“你不要緊張,你的這些想法也很好。這件事的責任也不能說都在你,我們并不是那種淺薄無知的父母,更不是不講理的父母。即便是慶子的父親脾氣很大,但也全是為了女兒考慮。其實之所以會因為你們的交往光火,主要也是因為慶子這孩子嘴太嚴,有關你們交往的情況,她一點沒有透露過,要不是因為媒體曝光,這件事我們還被蒙在鼓里。你想想看,親生父母居然是最后才知道女兒戀愛的人,還得經過反復盤問才能從女兒嘴里掏出一些情況,這怎么都說不過去吧?而且慶子是獨生女兒,她父親對她期望很高,對她婚姻的事兒也很挑剔……”
“對不起,就是我的責任。因為就像慶子對媒體說過的那樣,我是個圈外人。慶子只是為了保全我的隱私,避免我的生活因她受到干擾,才會這么嚴格保密的。全怪我太想當然了,為了我們的交往可以不受外界打擾,才讓善良的慶子背負了莫名的壓力。您不要怪罪她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太自私了,沒能替她多做考慮。”
沒有逃避責任,也沒有盲目順從,隨著韓常子說慶子的不是。
寧衛民完全大包大攬,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身上。
為此,雖然明知眼前的人與自己和丈夫心目期許的對象差距很大,有些問題或許根本得不到解決,但韓常子還是忍不住對寧衛民萌生好感,越看越順眼。
狀若無意地,她開始提及敏感問題。
“你們兩個是怎么認識的?你的工作也跟藝能界有關嗎?”
“不不,我們能認識完全是偶然。去年慶子有意出售西麻布的公寓,我是幫朋友的忙,作為不動產的兼職登門拜訪的。就因為這件事,經過幾次接觸,我們越來越談得來,相互都有感覺,后來就好上了。說實話,我一直都不知道慶子原來是個大明星,當了解到這一點時,尤其發現自己在國內時就看過她演得《蒲田進行曲》,我可是被嚇了一大跳呢。”
韓常子被逗笑了,那種戲劇性的場面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
“阿民,看你的年齡要比慶子小上不少吧?你們相差幾歲啊?”
精神一振,寧衛民也知道戲肉來了。
但他聰明至極,可沒順著這話就實報自己的年齡。
因為他清楚,其實究竟差多少歲并不重要。
他這位未來的岳母只是擔心他們情感的穩固度,怕他們的交往是一時情熱罷了。
“我和慶子年齡上是有幾歲差距,不過我們相處很和諧,對許多事情我們的看法都很一致。不是夸大其詞,我們的默契真的不是一般的程度,而是那種非你莫屬的認可。對我個人而言,能認識慶子是我最幸運的事,有她在身邊,我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安全感……”
“安全感?”韓常子對這個特殊的用詞感到費解。
“是的,我是個孤兒,不怕您笑話,過去我對生活的理解,剛性和冷漠的東西居多。我不但孤獨,還總是充滿焦慮和躁動,情緒多少有些不穩定。多虧慶子帶給我了柔和溫暖,是她對我的回護和關照,才讓我有了溫存的體驗,對于生活的美好有了更清晰的認識。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特別輕松,人也變得更充實了。而且她很有才干,不僅是演戲方面,許多我沒有想到的事都多虧她的提醒,她幫了我很多。所以不管別人怎么看待我和她,是否懷疑我們的感情,是否覺得我們年齡有差距。反正對我而言,慶子是無法取代的人,也是我唯一認準愿意共度一生的人。要是沒有她出現,我根本就不會有結婚的念頭。但現在就不一樣了,我已經離不開她了,所以我才需要懇求您的恩準……”
寧衛民毫不避諱地自曝其短。
盡管在韓常子看來,什么“非你莫屬”之類的話有些理想化和走極端,不能當真。
甚至因為知道他的孤兒身世嚇了一跳,不免猜測他對女兒的好感很可能來源于母愛的缺失。
但話說回來,這份誠意是能夠實打實感受到的。
而且即便是年齡問題無法回避,但如果寧衛民所說不假,那么不管對錯,這樣的年齡差反而會對于婚姻產生好的作用。
“成家立業,有這個想法很好!不過其中會不會有什么困難?”
有的問題確實讓人一時難下判斷,那么索性也就不想了。韓常子把關注點又放在了其他方面。
“現在的年輕人在東京成個家可沒那么容易,何況你還是個外國人。能在東京待下去已經很不容易了。想必有點吃力吧?那么你對自己的未來到底是什么規劃的?”
這話問得很巧妙,沒有讓人難堪的話。
但潛臺詞其實是問寧衛民是不是個軟飯男。
這一點不奇怪,目前日本和共和國的國力對比太過懸殊。
以寧衛民的身份,作為目前極少數來到東京的幸運兒。
按照常理,是沒有什么太好的工作機會的。
偏偏他看上去過得還挺滋潤,那要不是松本慶子的緣故,他怎么可能像活在蜜糖罐里一樣?
讓誰去想,也會這么認為的。
那么作為母親,作為最了解女兒性情的人,常子自然會擔心寧衛民會成為吸女兒血的寄生蟲。
特別是他剛才還明目張膽地宣稱,他已經離不開慶子了。
這話要不是出于感情,而是摻雜了經濟因素,那可就太惡心人了,是絕對的差距婚姻。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經濟方面卻恰恰是寧衛民的長項。
“這方面一點都沒問題,如果我想的話,在東京安個家,過上穩定的生活綽綽有余,是隨時可以辦到的事。哪怕日后慶子不再演戲,不再工作。我也不會讓她為經濟問題而擔憂。”
寧衛民這話對于韓常子來說,聽著可有點大了。
不可置信下,她不覺驚訝輕呼,“什么?你說什么?”
餐廳里有很多其他的客人,身邊也有服務員,詳細討論這個問題又不免顯得過于市儈。
所以眼看有人關注過來,寧衛民決定只暴露自己財富的冰山一角,含含糊糊地對韓常子透露。
“不瞞您說,我的收入并不比慶子低,而且在東京已經有了可以收租的不動產。離這兒不遠就有兩處。分別在二丁目和五丁目,一家是餐廳,一家是公寓宿舍,都加起來差不多三百多坪吧……”
“這……怎么可能?你……你到東京有多久了?”
韓常子很艱難地恢復了鎮定,但仍然感到匪夷所思。
不為別的,如今的東京的地價都漲成什么樣了,尤其是銀座這樣的地段。
一平米都要上千萬円!
寧衛民的話等于是說他有至少上百億円的身家。
上百億円啊!
而且還是隨時可以變現的土地資產!
這可比什么公司、企業、工廠都要可靠的東西。
他一個外鄉人,天知道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寧衛民當然能理解常子的感受,繼續解釋到。
“我受雇于皮爾卡頓公司,是去年年中來到東京的。之所以來這里,是為了推廣公司的拉桿旅行箱和為公司和華夏幾家單位投資的高檔中餐廳開辦分店的。所以不同于大部分華夏人,我的年收入較高,還有額外的分紅可拿。另外我自己也有點積蓄,大概十一億円左右吧。我來東京后又恰巧趕在了地價狂漲之前買了地產。原本就是為了給餐廳做經營,給職工做宿舍的。期待的是能收點穩定租金為個人賺外快的。沒想到這個決定就像中了彩票,才一年多的時間,這些地皮的價格居然翻了十幾倍……”
“真是不錯。”
聽到這里,韓常子由衷的贊嘆了一聲,格外的欣喜。
其實倒不是她貪錢,主要是這種反差太大了。
原本她還擔心女兒找到個繡花枕頭一樣的寄生蟲,今后慶子恐怕要一直被丈夫寄生吸血呢。
可哪知道眼前這小伙不但模樣好,會討人喜歡,居然還是個腰纏萬貫的財主。
雖說有運氣成分吧,可這么年輕又沒有父母幫襯,又是個來自于第三世界的華夏人。居然從華夏剛剛來到日本,就有了堪稱巨款的積蓄,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別人不說,慶子的父親奮斗了一輩子,又趕上如今的好年景,連公司帶家里的房子,恐怕也不過才價值二十億円。
女兒慶子都成名那么久了,掙到手的錢怕也沒到十億円。
天知道這個小伙子是怎么在經濟落后的國度,一個反對資本主義的國家,純粹靠白手起家,獲得這么龐大的個人財富的……
細想想,對于寧衛民目前賺到多少錢,她倒不是特別放在心上,反而分外好奇起他的人生經歷,渴望知道來日本前寧衛民在共和國的個人處境。
于是轉而又問道,“之前你在國內的時候,是哪所大學畢業的?你是學什么專業的?”
哪知道寧衛民略帶魔性的一笑,又說出了讓她根本想象不到的答案。
“我沒上過大學。我甚至沒上完中學……”
“這……這怎么可能?”
“您對我們那邊的情況不了解,但事實就是如此。我們那里的大學生如同國寶一樣的珍貴。由于高等教育資源有限,一千人里也出不來一個,像這樣無父無母的,想走這條路太難了……”
接下來寧衛民就開始報原主的履歷,解釋國內的特殊情況。
反正他沒辦法說自己是喝酒喝過去了,然后被煤氣給熏來的,只能拿這個寧衛民的苦難往事來頂了。
而他那位未來的丈母娘一邊留心聽,一邊忍不住從面部表情中流露出更多的感情變化。
一會兒充滿同情,一會兒充滿驚奇,一會兒猶如感同身受般的難過,一會兒又為他的處境好轉而欣慰。
“你是說,你的處境是從遇到皮爾卡頓先生本人之后,就開始改善了。”
“是的,我的法國老板沒有在意我的學歷,只是看我有潛力,就給了我破格錄用機會。而我們公司的總經理宋女士,更給了我發揮潛力的平臺,沒有他們的支持和栽培。我就沒有今天。更不可能來到日本。”
“那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你工作方面不會感到吃力嗎?和同事的差距怎么彌補?人際關系又怎么應付?”
“這些都不難啊。待人接物的本事,和專業方面的知識,學校里其實是學不到的。幸好我身邊就個見多識廣的老人教我。至于服裝方面的知識和外語,我都是在工作中學會的,目前我能熟練的掌握日語和英語。法語嘛,日常用語也會幾句。對于工作需要,足夠了。至于和同事的差距,托上司知人善用的福,我一直都是獨自經營自己的業務,從沒有受過轄制。人際關系就更簡單了,平時不說硬話,溫和待人,但關鍵時刻敢說硬話,敢做硬事。”
寧衛民帶著微笑,風淡云輕地說,“我做事,雖然喜歡盡量爭取大多數人的信賴、支持和幫助,不過有必要的話,堅持自己的看法,絕不妥協。”(本章完)
國潮1980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