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第八百六十二章 銘感五內
也就差那么一點點,寧衛民的下巴或是眼眶子,就得挨上重重一擊了。
假如他要是敢輕舉妄動做出一些試探性行為的話。
比如假借幫助香川凜子取下她發梢上的東西,來親近,做暗示。
或者是拉過人家姑娘家的纖柔小手兒,裝成算命大仙兒揩油。
多半就會遭到戒心滿格的香川凜子迎面痛擊。
這絕不是香川凜子小題大做,過于敏感。
而是因為早已飽受上司騷擾的她,此時不得不和一個并不信任的醉酒男子共坐在出租車后座上。
這種相對封閉的環境里,一旦發生咸豬手的騷擾,作為遭受侵犯的人,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從心理上說,她早已經成了驚弓之鳥。
自然難免神經緊張,反應過激。
說白了,這日本小娘們眼下就跟拉滿了弦的繃弓子一樣。
千萬別碰,一碰就炸。
給寧衛民兜手一杵子都是輕的,弄不好還“哐哧”一下,順手贈送給寧衛民一個大脖熘兒呢。
但好就好在寧衛民從來都是兔子不吃窩邊草。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就沒跟女下屬和異性的客戶有過什么越軌行為,浪也外面浪去。
對泡妞這種事兒,他有個獨門法則,叫“錢色兩清”。
什么意思呢?
就是上床就不能有事業上的牽扯,有事業牽扯就不能上床。
一種女人是讓他花錢的,另一種女人是幫他掙錢的,他分得特別清楚。
這又是為什么呢?
因為寧衛民認為,色是色,錢是錢,一次最好只造一種孽,副作用才可把控。
非要一舉兩得,攪和在一起,那不是天真,而是貪心,是色令智昏。
在他看來,那些在女人身上翻車的男人就是不明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成天惦記“沒事干秘書,有事秘書干”的美事,才會遭到“小三舉報”或者是成為法律被告。
真賴不得別人,都是這些男的自己傻x,誰讓他們自己公私不分,算不清這筆賬的。
所以事實上,他追求的男女關系很“純粹”,壓根就不會利用職權欺凌女性,玩弄下屬。
對香川凜子的美色只是欣賞,夸贊也只是為拉近情感距離的恭維而已。
而他接下來的話,反倒是顯露出他過人的細心和體諒,也顯露出他對女性格外尊重的個人素養,大大的出乎香川凜子的意外。
于是最終非但讓他自己化險為夷,避開了一拳之劫。
也成功破冰,開始消除他和香川凜子的隔閡,大大改善了兩人的關系。
“穿高跟鞋很辛苦吧?如果愿意的話,從明天開始,香川小姐可以穿平底鞋。”
“哎?副部長怎么突然……可是……可是……公司的著裝要求……”
“別誤會,這不是命令,而是從個人角度來看,我能體諒香川小姐的辛苦。我知道貴公司要求女性職員必須穿高跟鞋,但是沒關系啦。反正最近因為幫我辦事,香川小姐是不會去公司的吧?說實話,太過麻煩香川小姐,我已經很不好意思了。如果再像今天這樣,讓你穿著高跟鞋隨我四處跑,那我心里就太過意不去了。我不希望香川小姐每天回到家,腳都是帶著傷痛的。”….
“不,不,哪里的話。為您效勞是我的工作,身為下屬要得體著裝,這也是本分……”
“哎,不能這么說。雖然讓香川小姐來協助我,是貴公司委派給你的任務。可對我個人來說,卻無法心安理得。我們是互不統屬的兩家公司嘛,所以什么副部長和下屬,以后不要提。我們兩人并不存在上下級的區別。對我而言,香川小姐是給予我極大幫助的人,辦事穩健且認真,完全無可挑剔。怎么感謝都不為過。反過來,倒是我的事情
比較瑣碎,占用了香川小姐大量寶貴時間。這一定讓你很困擾吧。同樣身為打工者的我,對此是感同身受的。所以我會盡量抓緊時間辦好自己的事兒,讓你去忙更重要的工作。我也會為此,在事后專程感謝高田副社長和石川監事的。那么接下來共處的幾天,如果有什么我能效勞或者提供方便的地方,還請香川小姐不妨直言,千萬不要客氣。如果你愿意,以后對我直呼其名就行。一起用餐的時候,也不用特意照顧我,總是給我倒酒。我們就像普通同事一樣,或者是像朋友一樣,相互體諒,平等共處吧。這樣可好?”
寧衛民的這番話,讓香川凜子登時就呆住了,完全沒有合適的語言回復。
倒不是寧衛民又犯了什么忌諱,讓她尷尬得無言以對。
而是因為她真的沒想到,寧衛民會是這么體貼,這么細心的一個人。
而且表達非常真誠,還這樣的謙遜,這樣的有風度。
完全可以說,他如同一個真正的紳士。
說真的,就因為身為女性,香川凜子可是在職場中吃了不少苦頭。
盡管她的能力出眾,是公司企劃課一等一的工作骨干,但酬勞硬是比同樣資歷,同樣級別的男性員工少個好幾萬円。
每次遇到有可能獲得提拔的機會,總是輪不到她。
不為別的,除了因為她的頂頭上司川崎課長是個不拉人屎,不干人事的壞蛋之外。
更主要的,還是因為日本社會普遍認為女性員工基本結婚就離職,三十歲以上的女性員工少之又少,明顯沒有長期價值,薄待是應該的。
這種思想不是一個部門,或者一個公司的事兒,而是彌漫于整個日本社會。
甚至就連大多數女性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
于是想要在職場中取得一席之地的香川凜子,自然就倍感痛苦和孤獨了。
實際上在日本皮爾卡頓公司里,就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公平的對待她,能夠稍許理解她的。
就連其他女職員也認為她對職場的追求是無謂的奢望,是自討苦吃。
哪怕她的后輩,那些新進的男職員,居然也理所當然的忽視她的工作成績和價值。
完全沒人尊重過她的勞動成果和工作能力。
更沒有人說過一句“工作很辛苦,多虧有你幫忙”這樣的話。….
甚至還不乏有人在背地里取笑她的上進心。
說像她這樣野心勃勃的女人,妄圖和男人在職場中爭鋒。
哪怕是再漂亮,也不會有男人敢要的,頂多和她玩一玩。
總之,類似的事還有很多,細細碎碎,一言難盡。
正是因為這一點,香川凜子才會用冷漠和孤傲的態度把自己包裹起來,主動與那些無法溝通的人劃清界限,盡可能保持距離,減少傷害。
而時至今日,也唯有在寧衛民的口中,她才獲得了一份暖心的認可和尊重。
雖然只是寥寥數語,盡管對方很大成分上也只是客套。
但對她這個進入社會已經好幾年,卻一直被男人們忽視努力的女性來說,卻無疑是最寶貴的一次體驗,當然激動莫名。
尤其是寧衛民還提到事后要對公司高層感謝,這分明也是在表明她的工作是有價值的。
所以她最擔心的事兒,已經等同于不存在了,川崎是沒法再借此事找她的茬了。
一時間,她真是高興得想要唱歌了。
不用說,此時再看寧衛民,可就變得順眼起來了。
哪怕再想到這家伙今天種種不合時宜的表現,也不會那么反感了。
反倒有了工作動力,真心想要盡自己的一份力,幫助寧衛民辦妥那些繁瑣的庶務手續。
只不過與此同時,她又有些疑惑不解。
因為在她的認知里,亞洲國家大多大義盛
行,男人不都喜歡在女人面前擺架子的嗎?
偏偏這個人怎么就不像其他人那么自以為是,輕視女性呢?
反而能替女孩子設身處地的著想,甚至想到鞋子舒服不舒服的問題。
難道他是想借此討好自己嗎?心里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這說不通啊,否則的話,他就不會主動提出不需要自己倒酒了。
難道是因為來到東京這樣先進的都市,對于自己是華夏人有些自卑嗎?
這好像也不對呀,剛才他口出狂言,說自己要花六億円置產可是很坦然的,面對房產中介完全是上位者的姿態。
怎么看,那認真的態度也不像在開玩笑,應該……應該是真的吧?
總之,這個華夏人真怪!說不出來的奇怪!
直到來到王子飯店的大門口,從出租車走下的時候,香川凜子也沒琢磨明白寧衛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沒法判斷這家伙到底說的是不是實話,又為什么會對自己這么禮貌,這樣的客氣。
這不免又讓她犯了狐疑,隱隱有些擔憂起來。
生怕寧衛民是個特別善于作偽的壞家伙。
那要琢磨什么壞主意,可就真是防不勝防了……
然而緊接著,剛進入酒店,都沒容香川凜子緩過神來。
又一件突況出現在了她的面前,把她連同寧衛民在內,都著著實實嚇了一大跳。
但也因此,讓她不再對寧衛民的人品有半點懷疑了。….
而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得說到,因為得罪了寧衛民被發配去做冷板凳的谷口主任頭上了。
敢情就在今天早上,谷口主任灰頭土臉走出小田課長的辦公室之后。
他是越想越憋屈,甚至有了輕生的念頭。
公司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挨收拾了,雖然他好像也沒做錯什么。
但沖撞的對象找錯了人,讓石川監事丟了面子,這就是最大的罪過。
像他這樣的小人物,死活是沒有人會理會的。
甚至就連他的家里人,也不會對他抱有些許同情。
要知道,多年沒有升職,老婆對他的態度越來越輕視了。
就連周日想在家多睡一會,也會被早起的老婆用吸塵器吵醒,還要被罵懶惰。
兒子和女兒也一樣。
剛剛上了大學的兒子嫌他沒出息,不能像同學的父親那樣,也給自己的前程鋪平道路。
嫌棄他啰嗦,不愿意讓他管東管西,還聲稱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過他這樣的平庸人生。
還在上中學的女兒也嫌棄他去學校會丟人,不愿自己的老師和同學看到他禿頂矮小的樣子。
甚至連他泡過澡的池水,女兒都不肯再用。
對他換下的襯衣,女兒也會嫌棄到用快子夾走的地步。
這樣的家庭,已經沒有多少溫暖可以給他了。
除了還需要他把每個月四十萬円的收入拿回來,他對這個家,幾乎成了一個毫無存在感的人。
那么可想而知,一旦親人們得知他被調去看倉庫,連四十萬円的收入也無法保障的話。
他的妻子兒女又會怎么對待他。
這樣的人生真的很可悲啊。
難道他每日認認真真的工作,每天擠著沙丁魚般的通勤電車,盡心盡力照顧家庭,就為了有一天遭到這樣的下場?
最令人難以置信的,他可是身在向著全世界第一進發的日本,這是即將成為全球經濟最發達的國家啊!
作為大和民族“一億中流”的一員,不是理應和大家一樣得到幸福嗎?
到底是為了什么呀?
為什么他竟然會淪落到如同喪家之犬一樣的悲哀處境?
總之,谷口的心態幾乎已經崩潰
走出公司的時候,說是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也不為過。
渾渾噩噩間,他壓根就沒去倉庫,而是奔著東京灣去了。
半個小時之后,他的人已經站在了高高的堤岸上,望著一片被大海浪花撞擊沖刷的黑色礁石,默默的流淚。
但就在他差點邁出終結自己人生這一步的時候。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一只飛翔的海鷗,莫名其妙的撞到了他的身上。
嚇得他躲避不及,摔倒在地,扔了一個大跟頭。
但正因此,他一下被摔掉了擁抱死亡,結束生命的勇氣。
他在堤岸上找了塊干凈地方坐下,看到頭上的天空是那么的藍,天上的陽光又是那么的耀眼。….
讓他想起了居酒屋,常去的飯館,柏青哥,還有每年都在隨著公司業績一直上漲的獎金。
被摔得齜牙咧嘴他實在舍不得離開這個熟悉的世界。
想來想去,突然間,一個念頭閃電一樣的竄入他的心田。
哎,小田課長剛才說,有本事就去求那個華夏人啊。
雖然是譏笑我的話,可話說回來,為什么不可以呢?
我和那個人明明無冤無仇,而且當時我就道歉了,對方也表示諒解的。
或許我以一副可憐的樣子去懇求對方替我美言幾句,也是有希望的吧?
雖然羞恥,也有被拒絕的可能,可總比這么死了強啊!總是值得嘗試一下的!
況且話說回來,我已經很勇敢的想到自殺,很冒險的來到東京灣的堤岸上,甚至差一點就跳下去了!
那么既然連死都不怕了,我還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似的,我的生命只有一條,不象小草似的,可以死而復生,我的生命還是寶貴的。
我是妻子的丈夫,兒女的父親,我不能這么拋棄了他們,使他們流淚哭嚎。
是的,那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必須盡力而為!
就這樣,谷口主任無師自通,在海邊領悟了“好死不如癩活著”的道理后。
就馬上找了個公用電話,千方百計找門路打聽寧衛民的住處。
別說,他這么多年還真沒白干,公司里各個部門都有說得上話的人。
后來他就從企劃課的人那里,知道了香川今天被川崎課長派到東京王子大飯店,就是為了協助寧衛民辦理庶務的。
于是得了信兒的他也跑到了東京王子飯店,從十一點起,就要了一壺茶水,坐在了能夠看得見大堂前門的地方,觀察著步入飯店的每一位客人。
原本他是下定決心,打算不惜一切代價,一直等到天黑去的。
沒想到運氣真不錯,才下午三點多,就看到了酒足飯飽的寧衛民和香川凜子走進了飯店大堂。
于是他就跟一匹黑馬似的,驀然從犄角旮旯殺出來,“咣當”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寧衛民的面前。
“副部長,拜托了!請……請幫幫我吧,真的拜托了!”
他趴伏在地上,拼命拿頭磕地板。
“我知道這是無禮的要求,但如果可以,請您能否考慮替我美言幾句?我會銘感五內的……”
面對這種莫名其妙的祈求,被人當成土地公拜的寧衛民當時就成湖涂車子了。
被弄了一個猝不及防,完全摸不著頭腦。
他其實早就忘了昨天還有這么一茬子事兒了,還多虧谷口那“地中海”的發型算是有標識度,否則的話,寧衛民就連谷口這個人都快忘記了。
不用說,真等到他把谷口給勸起來,大家坐在一起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給掰扯清楚了,寧衛民就更是吃驚,加倍覺得自己冤枉了。….
他還真沒想到日本公司這么不把下屬當人看啊,石川監事這分明是在給他招孽障呢。
谷口這事兒要真
這么處理,他的名聲在日本分公司也得臭了。
大多數人絕對會認為石川監事是應他的要求才會懲罰谷口的。
如果考慮到他對日本公司有著長遠的打算,他還真有點懷疑石川這么干是不是故意給他上眼藥呢。
于是沒轍,他無奈之下,也只能自救。
決定插手谷口這件事,要通過自己的法子,盡量挽回自己的聲譽了。
而當得知寧衛民愿意施以援手,不但谷口的淚成串的流下來,落在他的胸襟上,一個勁的鞠躬致謝。
就是香川凜子也為之感動,開始認識的公司流傳的言論完全不屬實,徹底打消了戒心,認定了寧衛民是一個品格貴重的好人。
幾乎完全轉變了之前對其產生的負面看法。
然而笑了一笑,寧衛民卻又說了.
“谷口主任,雖然我答應幫你。可我認為,還是不能按你的想法去行事啊。你想過沒想過,我替你說好話容易,可那就會傷了石川監事和小田課長的面子。那他們就是答應了我,不派你去守倉庫,隨后換個辦法冷落你還不容易嗎?你還是會倒霉的。這沒辦法真正解決問題。”
“那怎么辦?”這下谷口傻眼了,就連香川凜子也重新又擔心起來。
看他們這副憂慮重重的樣子,寧衛民不禁在心里暗暗嘆息。
他沒想到日本人的職場這么好混,這些人也太單純了,難道這些人腦子都不會拐彎的嗎?
琢磨了片刻,也只能捅破了窗戶紙,索性徹底把自己的主張對二人明說了。
“直著來不行,我們可以換一種策略。這樣吧,明天我會跟小田課長訴訴苦,說香川忙不過來,還有一些瑣碎的工作需要人手來替我辦理。可以想到,日本公司這邊人力也是有限的,不可能無條件滿足我的要求。小田終究也要考慮下屬的情緒,那么谷口主任再去懇求小田課長手下留情的話,這種差事,多半會派谷口主任來。那就好辦了,谷口主任,不妨先來幫我幾天,過后我會當面跟石川監事和高田副社長就此事表達謝意的。到時候,我再說你的好話就不要緊了。那時在他們的心里,你就算戴罪立功了。自然也就不會有麻煩了。”
哎,還別說,他這個辦法還真是萬全之法,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不能不讓人佩服。
就這個主意,谷口和香川一下子全服了。
這個時候,他們才驚訝的發現,寧衛民這個副部長還真有點門道。
好像頭腦有點了不起啊,并不是個白吃干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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