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第八百五十二章 跨海征東
巨型飛機離開地面的瞬間,寧衛民的整個身軀就像蕩在半空中似的,失去了重心。
每次他坐飛機,都有這種感覺。
但今天,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哪怕帶著耳機聽著自己播放的磁帶音樂,他也不由緊閉雙眼,緊緊抓住座位的扶手,依然無法排遣失重感帶來的恐懼。
實話實說,寧衛民以前是從沒產生過這種類似于飛行恐懼癥的感受的。
上輩子他就坐過不少次飛機,這輩子他就更喜歡坐飛機。
不為別的,這年頭的飛機還是少數人的出行工具,待遇相當高,只能用一個“爽”字來形容。
拿國內的民航來說,不但有免費茅臺喝,有免費的五支一小盒的華子拿,在飛機上可以抽煙喝酒。
起飛后的服務工作還有“三部曲”——送報紙、送茶水、送紀念品。
唯一的缺陷大概也就是餐食水平不咋地。
但這絕不是國內航空公司犯摳門,而是這個年頭國內還缺乏方便加熱食品技術導致的。
其分發的水果、蛋糕和零食仍然是好東西。
要不怎么小陶會說出替寧衛民辦事不給錢都行,只要能坐飛機就好的話來呢。
至于寧衛民這次直飛東京所乘坐的飛機歸屬于日本航空(JAL)。
因為是國際航班,尤其在這個年代,日航還享有世界上最優秀的航空公司之美譽,乘機體驗當然更好。
雖然不比國內民航對吸煙問題管理不嚴,日航早就開始嚴格禁煙了。
但這年頭,日航的客艙服務卻變態到能媲美三十年后的商務艙。
就拿經濟艙的餐食待遇來說,本次航班不但有點心名店“六花亭”的黃油夾心餅干贈送,有來自“北海道”的海鮮套餐可吃,有拉面和串燒當點心,還能享受不限量的葡萄酒和啤酒。
吃喝上確實豐盛。
而且最關鍵的是,空乘姿色上佳,笑容親切,個個都是那么養眼,伺候極其周到。
要知道,這個航空公司的制服就是經常出現在日本影視劇里的深藍色主色調的那種。
連衣裙與西裝短外套的完美組合,外套底邊和袖口都露出紅邊,領巾上還有紅色的鶴丸LOGO。
對任何男人來說,大概只要乘坐這家航空公司的飛機飛上那么幾次,都會有變制服控的傾向。
所以按理來講,既然又有吃又有喝,而且耳邊聽著音樂,還有這么美貌的日本空乘伺候著,寧衛民絕不應該再有什么不適感才對。
可問題是,他這輩子活得這么有滋有味的,好日子過得越久就越惜命。
首先想想自己如今偌大的身家,以及這次赴日用資本割韭菜的目的。
其次想想自己替皮爾卡頓公司、天壇公園和壇宮飯莊做的那些遠大規劃。
跟著再想想那些因為自己改變人生的鄰居親朋。
最后想想自己鋪墊許久,小心經營,未來可能創造無限輝煌的宏圖大業。
躊躇滿志的寧衛民,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原本只能比作雜草的命都金貴起來了。
如果這些事兒要是辦不完,辦不成,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于是坐上飛機,那些有譜沒譜的東西就開始從寧衛民的腦子里往外翻騰。
不都說天妒英才嘛!
電影里就常演,這賊總是金盆洗手前做最后一票出事,殺手也總是做最后一筆買賣遭人暗算。
萬一老天爺看他不順眼,這個時候想起該清理他這時空病毒,剝奪他繼續禍害人間的權利,那不全瞎了!
他真怕出師未捷身先死,一個飛機失事成千古恨啊!
因為這輩子,他能活到這個份兒上可太不易了。
別的不說,就他那些好東西怎么割舍得了啊?
何況他還沒來得及泡小妞呢,多糟蹋他這如同“西門大官人”五毒俱全的基礎條件啊。
不不,絕不是他貪生怕死……關鍵是甚為遺憾啊。
他要是無法繼續報效國家了,那……那對全國人民難道不是一種莫大的損失?豈不是舉國皆哀?
所以哪怕上輩子也坐飛機去過日本,到過東京,也做過往國內倒騰馬桶蓋的事。
但心態的改變,滿腦子的患得患失,還是讓寧衛民對這次飛行之旅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恐懼。
說白了,這就像窮日子過久了的人,突然撿著個大金元寶似的。
財是發了,可境遇驟變,也讓人一下子就變得飄了,變得坐臥不安了。
連好好待在家里都害怕,看誰都像賊,總覺得無數人惦記著自己的財富,都不知往哪兒藏好了。
窮人乍富就是這個樣子的,好不容易一朝發跡,就怕再度失去。
越是一帆風順,就會狐疑自己究竟有沒有這種命?擔心出現什么意外的變故。
要是往前一個勁奔命的還好,沒工夫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但一旦閑下來就會忍不住瞎琢磨,懼怕命運無常了。
所以這個時候,寧衛民唯一能做的,就是酒壯慫人膽。
他不斷找空乘要酒喝,而且要勁兒大的。
那些日本姑娘倒是沒嫌棄他。
不知是因為這年頭很少有華夏人赴日的緣故,還是看他顏值近似于百分的份上,反正一小瓶一小瓶,不厭其煩給他送酒,滿面堆笑的給他打開倒上。
紅的、白的、啤的,隨他招呼。
就這樣,大概喝了得有半小時,又見飛機飛得始終很平穩。
寧衛民蒼白的情緒和臉色,終于獲得滋瀾緩解過來了。
這個時候,再看看窗外飄飄忽忽的流云,看看機艙內幾乎清一色的日本旅客。
他總算有了點放松的踏實感。
特別是隨后聽到自己的愛華小錄音機里傳出徐小鳳《漫漫前路》的歌聲,就越發的觸景生情起來。
“漫漫前路有幾多風光,一一細心賞,為甚留步回頭望一望,心中一片迷茫,默默看看天際白云蕩,就像你我志在四方……”
聽聽,這歌兒唱的多美啊,這詞兒寫得多好啊,把他心里想說的話全唱出來了。
可也不知怎么,胡亂聯想了一陣,一下子想起剛才彭原在機場送自己的情景,寧衛民又忍不住噗嗤一笑。
敢情今天登機,除了讓張士慧用車送自己,讓羅廣亮幫自己拿行李,對于其他人,寧衛民誰也沒通知。
就連康術德,也只是留封信在家里知會了一聲。
他怕的就是給別人添麻煩,沒多大點事兒,別再搞得大家興師動眾。
結果沒想到,霍司長卻完全掌握著他的動向,居然又派秘書彭原來代表自己來機場送他了。
而且還正趕上他的四只大行李箱辦托運手續,過磅秤因為顯示超重,要交一千二百多超重費的時候,于是不得不臨時作保替他跟機場方面疏通。
這又有多么的巧合!
當然,寧衛民肯定是出得起這筆錢的。
可問題是此時他就要出國,身上只帶了合法兌換的十五萬日元。
而張士慧和羅廣亮身上也沒這么多錢啊。
湊來湊去,他們也幾個也就湊出來五百塊左右的現金。
總不能把身上的日幣花這兒吧?那也太虧了。
所以這彭原來的可謂恰逢其時,有了他的擔待,機場方面才同意寧衛民可以上飛機先走。
只要明天有人過來把這筆超重費給補交上即可。
瞧瞧,什么叫趕的早不如趕的巧?這就是啦。
所以寧衛民突然憋不住的笑啊,不是笑別的,他是典型損人不利己,得了便宜就賣乖。
他發現自己好像總是這么沾光占便宜,不知不覺,就已經欠霍司長太多的人情了。
那他就想啊,這要是飛機出了事兒,這對霍司長來說就等于風投慘遭失敗。
那這位充分看好他,不知道惦記他何時回報的霍司長豈不是白費心計!又會是什么感覺?
怕也要吐出一口老血來啊!
差不多三個小時的航班,終于平穩的降落在東京成田機場。
下飛機之后,語言環境就變成日文了。
甚至就連言行舉止的規矩都變成了日式的。
腳上再度踏上地面,心里也徹底踏實下來的寧衛民盡管還帶著酒意,但明顯可以感覺到,這里的人都開始靠左走,空出右邊讓給急行的人,和國內完全相反。
再比如,喧鬧聲一下就小多了,沒人咋咋呼呼的大聲說話,排隊秩序也和國內有了區別。
此外,還能見到許多身穿和服的人,充分說明了他已經身在東洋,踏上了海外開疆擴土戰略性的一步。
不過他并不清楚的是,其實平日里,東京也沒這么多人這副傳統服裝的打扮。
之所以被他看見這副“東洋景”,純屬巧合。
主要還是因為每年的八月中旬,日本全國都在舉行盂蘭盆會,差不多相當于咱們國人的“中元節”。
這個節日來源于佛教,這在日本人的精神生活里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有許多搬到城市里的日本人都要回老家祭祀先人,順便和家人、親戚、朋友重溫舊誼。
所以,對于日本全國來說,這個時間段的機場、火車站不但是很忙碌的,也是體現日式和服風采的時候。
說起來還真有點像國內即將開啟的“春運模式”。
當然,實際上寧衛民也并不關心這個。
他現在除了滿心即將開展征服之旅的興奮,即將開創歷史奇跡的激動。
所面對的當務之急,就是克服初到此地對于方向的迷茫感,先找到入國管理局辦理入境手續。
坦白說,寧衛民的日語水平,他自己還是有點犯虛的。
在國內雖然是請了一位外語大學的老師認私教,可畢竟缺乏實際應用經驗嘛。
但好就好在日文在書寫上和咱們國人有共通之處,識讀起來沒多少障礙。
只要認真看機場的指示牌,就很容易找到辦登錄的地方。
而且還別看這個年頭,赴日的華夏兒女并不多,辦理的工作人員沒人會中文。
但人家的英語水平還是相當不錯,發音比大多數日本人強得多。
寧衛民用英語摻雜日語,沒怎么比劃就搞清了手續。
唯一給他造成登錄困難的,就是共和國太過貧窮,目前還沒有人用經營簽證入境了。
寧衛民的商務經營簽,大概是國內第一人了。
為此,盤查他的幾個鬼子多少有點慌神,一度以為哪兒搞錯了。
反復核對了半天,最終發現證明無誤,然后幾個鬼子就是對寧衛民肅然起敬。
完全誤會他是什么共和國的大人物了,才能從第三世界的國家出來,到日本花錢辦企業。
《控衛在此》
總之,好事多磨,除此之外,就是一切順利。
寧衛民最終還是拿到了外國人登錄證明書。
這就是日后在留卡的前身,也是寧衛民今后在日停留期間合法身份的證明。
再之后就是去行李轉盤處領行李。
寧衛民四個最大號的箱子挨在一起,完全不用費勁尋找,一眼就能看見。
但弄下來后,怎么拿走也是個問題。
要知道,這個年頭的行李箱可沒拉桿的,世界上第一款拉桿旅行箱還要再過兩年才能發明問世。
甚至就連帶轱轆的旅行箱國內都沒有。
寧衛民還是拜托了曾憲梓,才好不容易從港城搞到了兩只花里胡哨的美國貨。
價錢賊拉貴,六百多美子一個啊,拉牽引皮繩的那種。
所以這個時候,他那兩個有轱轆的,兩個沒轱轆的四個箱子放在一起,看著就跟小山似的。
而且每個箱子最輕的也得六十多斤。
恐怕就是個歐美壯漢面對這個情景,也得發憷。
不過這也沒關系,因為時代不一樣,就有不同的解決方式。
這年頭大眾幾乎都要面對這樣的問題,機場當然是提供行李車的,而且是投硬幣的那種。
寧衛民就地兌換了點零錢,花了一百日元就推走了一輛,四個大箱子的問題就解決了。
出關之后,沒人接機,這對初到異國他鄉的人,當然是更令人頭疼的問題。
可寧衛民也沒法怪罪,因為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主要是他赴日的事兒老有變化,幾次反復拉抽屜下來,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通知皮爾卡頓日本分公司航班具體時間了。
為此,真正動身前,他就告知對方一下自己到東京的具體日期,謝絕了日本分公司的接機幫助,只要求對方給自己找個住處就行。
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可話說回來了,寧衛民上輩子畢竟是個家資頗豐的小老板,不是個旅日白丁。
所以如今的情景他早在國內就盤算好了,心有成算的他,其實壓根就沒想過要把行李都帶出機場去,而是跟機場的工作人員打聽起儲存柜的位置來。
說到這點,他不能不夸夸日本人,公共儲物服務比較到位。
無論機場、火車站、還是地鐵都有儲物柜提供。
到日本旅游的人,從來都無需帶著沒用的東西亂跑,不常用的行李花錢存起來就行了。
機場和火車站的儲物柜甚至能一存就是數天。
而他就是考慮到這點,才敢肆無忌憚的把什么漆器、筆筒、料器、絹人、錦盒、小瓶茅臺酒和茶葉……這些工藝品和土特產,揣滿了四個大皮箱。
不為別的,這些東西在日本昂貴,國內便宜啊。
他一旦弄到日本來,用來送禮辦事再合適不過了。
至于生活用品什么的,到了日本在東京買就好了,他不像普通的國人還缺這點錢。
很快這兒買的東西,要弄回國內彷制,還能撈一票呢,不算糟蹋。
所以說到自己的隨身物品,他除了一身身上的西裝,也就帶了盒香煙,一個愛華錄音機,一件備用襯衣,幾盒清涼油、一瓶六神花露水,一瓶王致和醬豆腐,一瓶六必居的辣菜絲,還帶了點感冒藥,腸胃藥、花椒大料……
總之,不是需要應急,就是日常生活離不開,卻不知日本好不好買到的東西。
就他這腦子,算這賬快極了。
就這樣,寧衛民很快就找到了地兒。
這年頭儲物柜當然也比較原始,屬于鑰匙型投幣式的。
但方式越傳統越方便,即使是外國旅客也可以輕松使用。
因為只需插入收費的硬幣并轉動鑰匙即可將其鎖定,無需進行困難的操作。
寧衛民選了三個最大的儲物柜,六百日元一天,就是按他兌換的黑市匯率算,也就十塊錢的事兒。
所以他很豪邁的為三個行李箱租了柜子,而且是最長期限的三天。
自己只領了一只帶轱轆的大皮箱走了。
但這事兒辦完,還不能就這么出機場,否則就虧大了。
寧衛民可是知道東京的香煙很貴,憑護照可以去免稅商店薅兩條香煙羊毛。
他當然不能便宜了小鬼子,于是還了行李車后,又進了趟免稅店,花了兩千八百日元,買了兩條外煙。
差不多也就五十塊人民幣吧。
可惜啊,機場免稅店里就沒國產烤煙,連一種都沒有。
于是寧衛民在心里也忍不住碎碎念了。
媽的,這就已經開始吃洋插隊的苦了。
再怎么說,爺也算國內首富了。
怎么這輩子帶了將近十億日元來這兒,居然還跟上輩子用三四萬塊人民幣來東京自由行一個感覺?
這特么好像就沒進步啊!
而且還不能不承認,窮家富路是真理。
別看還沒出機場呢,才到這會兒,他身上的一萬元日幣,就已經將近見底了。
估計坐個機場大巴,再倒個地鐵就差不多了。
一百六十多塊人民幣呀,就這么沒了!
照這么看,他按照國內最高額度兌換的這十五萬日元的現金,還真扛不住幾天。
資本主義發達國家,還是特么泡沫開啟的時期!錢是真不禁花啊!
不行,爺對燈發誓,等元旦回去的時候,說什么也得坐出租車升商務艙了。
否則,還真對不起自己這番孤身一人跨海征東的志氣,也有辱國威……
國潮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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