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第七百四十六章 占便宜
吃虧就是占便宜。
這是老京城人常掛在嘴上說的一句老話,代表了一種傳統的人生哲學和價值觀。
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正確理解這句話的。
像好些人,就把這話簡單的理解成,為了占便宜而去吃虧,或者是吃了虧就一定能占便宜。
也有一些人,會把這句話作為懦弱的借口,來盡量避免與人沖突。
或者是把它當作面對失敗的理由,
以減少自己無能所產生的懊悔與內疚。
甚至有些人會輕蔑的認為,這話老套又不切實際,完全過時了。
這一切當然都是大錯特錯的。
也只有少數睿智的人,才能把這句話作為遠離名利的信念,來保持內心的安寧。
至于寧衛民,他就更是少數人中的少數了。
因為他不但能夠正確理解這句話,
而且還能夠把這句話成功運用貫徹在商業行為上,
從中收獲巨大的實際利潤。
他對這句話的個人理解是——栽好梧桐樹,自有鳳凰來。
說白了,只有先付出后收獲,才能獲得別人的信任。
能做事,更要能任事兒,別人才愿意給你機會呀。
也只有以實際行動示人以誠,才能放長線,釣大魚。
就拿他處心積慮要去日本開壇宮分店這件事兒來說吧。
以正常人的角度來看,他這個計劃實在太過天馬行空,令人匪夷所思。
因為去日本開分店,那是要動用巨大的外匯資金,冒巨大的投資風險的。
誰能保證一定能成功啊?
萬一去了水土不服呢。
這可不是什么缺乏遠見和自信,什么小富即安,眼光短淺的事兒。
實事求是的說,盡管我們自己向來認為中餐博大精深,華夏的烹飪水平世界第一。
可海外卻是不認可的。
哪怕晚清民國時期,中餐走出海外,也確實擁有過一度的輝煌。
可問題是,
之后就日漸衰微了。
就寧衛民活過的上一世,
哪怕到了2020年,
海外對中餐的認可也仍然局限在假中餐上。
在海外經營口味正宗中華美食的餐館幾近于無。
老外對日本料理和韓國料理的認知和認可度,反而在中餐之上。
中餐根本沒在世界的飲食界獲得其應有的地位。
說句不好聽的,中餐在海外市場,一直是被兩個孫子輩兒的在脖子上拉屎也不為過。
被四六不懂的小崽子們擠兌得憋屈到家了。
所以不妨想一想,在眼下寧衛民把壇宮飯莊和天壇公園的商業模式剛剛給捋順溜了,所有業務正在逐步全面鋪開,蒸蒸日上的時候。
從幾家投資方的角度出發,是不是理應份外珍惜眼前這份來之不易的輝煌成果?
是不是應該繼續穩扎穩打,全心貫注在基礎盤上,盡量擴大國內的利潤?
那讓幾家投資方支持寧衛民東渡扶桑,搭進去老本開分店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沒人會覺得有這個行險的必要。
說白了,動力不足。
做成了固然是好事,可那不過是錦上添花。
要是萬一有個閃失,把這筆投資虧掉了,那可就要動搖根本了。
大家可都會英名盡毀,前功盡棄啊。
尤其對寧衛民個人來說,就更不值當的了。
做成了,
他一分錢也不會多拿。
做砸了,他就得承擔相應的責任啊。
所以說天壇園長是萬萬琢磨不透,
像寧衛民這么精明的人,怎么會冒出這么不靠譜的主意來的。
自然盼他趕緊醒悟,也會極力勸他打消這個念頭。
可話又說回來了。
恰恰是因為寧衛民一向在幾家投資方的眼里,都是不計個人得失的在做事。
他提出的計劃在大家的眼里,才沒有私心,不好輕易否決。
恰恰是因為寧衛民親造出一個能下金蛋的壇宮飯莊,還成功策劃出了那么多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都很不錯的文化活動,早就做到過把不可能變為可能,證明了自己的商業天賦。
他的意見才份外值得幾家投資方重視,不容輕忽。
恰恰是因為寧衛民原本可以不管不顧,卻一直不遺余力的幫著天壇公園謀求發展,替他們出謀劃策。
并且成功替天壇公園改善了商業經營,增加了收入,讓全園的職工為之獲益。
天壇園長才會打心里覺虧欠著寧衛民天大的人情。
才會對他充滿信任,愿意無條件的支持他的工作。
事實上,他們的關系早就不是普通的東伙關系。
早不是寧衛民“受人一飯,聽人使喚”了。
反而顛倒了過來,是天壇園長對寧衛民言聽計從,幾乎到了迷信的地步。
這才讓寧衛民想要去東京開分店的計劃具有了可能性。
說真的,還別看天壇園長乍一開始很堅定的反對,可他真架不住寧衛民一通忽悠啊。
作為開了掛的主兒,寧衛民后知五百年談不上,三十年的國內外趨勢,肯定胸有成竹。
而且這小子嘴上功夫簡直及得上相聲演員。
俗話說得好啊,人嘴兩張皮,正反都是理。
本就有理有據之下,他又有口舌之利。
日本人的消費能力,日本人的飲食喜好,壇宮目前的優勢,他為之所做的準備,出去之后打算怎么經營……
就這么一二三的一說,做通天壇園長的思想工作那還真不是什么難事。
所以就跟鬼打墻似的,老園長完全由不得自主,又被這小子給帶著方向走了。
很快他的思想就再度淪陷,一開始的忐忑和懷疑,反而被或許有機會出國看看的激動和興奮所取代。
而他眼里,寧衛民大義無私,勇于任事的模樣也愈加光亮起來。
要有一比,寧衛民就是《金光大道》那部的主人公,是一心要帶領集體致富發家的高大泉……
正所謂,沒有因就沒有果。
如果寧衛民要是沒有甘愿為他人做嫁衣的付出精神。
他要不是看似傻子一樣,事先做出了那樣多極力周全旁人的事兒。
他怎么可能辦成這件事?
怎么可能獲得幾家投資方的支持?
怎么可能有機會去薅日本人的羊毛?
絕對沒戲。
或許有人會冷笑一聲,說這寧衛民格局太小,當奴才有癮啊,干嘛靠別人啊?自己干多好?
可其實說這話的主兒,那才真是傻到家了呢。
要依著這么說,那從政的官員和世界五百強的ceo不都一網打盡了,人家哪個是給自己家干的?
當然是背后的靠山越大,做大事才越便宜啊。
別忘了,這年頭想要出國,那太不易了。
沒點路子,你怎么走通手續?
要是連政審的關都過不了,就更別提簽證和怎么湊齊外匯當資本了。
即便出去了,即便手握重金。
難道只身一人身在異國他鄉,就能肆無忌憚的參與盛宴,在股市房市里旁若無人的撈金?
日本可是有合法暴力組織的國家,此時的雅庫扎還未到衰退的時候,黑色經濟同樣在繁盛之時。
沒點人脈沒點勢力護身,就這么帶著錢去日本,這不成了大老遠給人家送上門的外賣了嗎?
但要是有了去東京為壇宮開分店的差事,對于寧衛民來說,情況就大大不一樣了。
那等于是他擁有了一個跨國企業的商業資源相助。
同時還有個公派的身份護體,有國家在為自己撐腰啊。
真在日本遇到點什么事兒,寧衛民不但會得到皮爾卡頓日本公司的幫助,而且也是能找大使館幫忙的。
他這樣的外國人,身在日本,別說撈偏門的不會招惹,就是日本政府也會有所顧忌。
這不就等于有了金光護體了嗎?
更何況,寧衛民就是白白給別人干,怎么算他都不吃虧啊。
他如果不是皮爾卡頓的高管,就沒可能吃下上萬幅白菜價的近代名家字畫,不可能撈著服裝尾貨的生意,也不可能有從工藝品上發財的條件。
他要是不開辦壇宮飯莊,就沒可能得到料器生財的機會,更不會借著給壇宮采辦的機會,買到那么多紫檀家具和國家對私人禁售的精品官窯瓷器。
他要是沒有策劃那么多具有社會轟動效應的文化活動,就不可能走通糖業煙酒公司黃新源黃經理的門路。
那他和張士慧的煙酒店也就少了一大塊的收入。
他要是沒把齋宮和壇宮辦好,沒和天壇園長相處如此融洽的條件。
孫五福又怎么替他收舊貨呢?
而這些如果都沒有,他也就不可能具備相應的財力收回馬家花園了。
像寧衛民這么給人打工,替旁人做嫁衣。
難道不比空有個老板的名頭,卻得天天東跑西顛的當個小倒爺,或者從國庫券上擠點油水有出息多了?
說白了,寧衛民這身上的差事,就跟三十年代在滬海租界的工部局擔任華董,五十年代在港城擔任四大探長一樣。
就是倒給人家錢,行賄買這樣差事,都劃算的很啊!
更何況如今寧衛民的志向也不一樣了,評判得失的標準就更得多角度了。
因為對于胸懷大志,想要做大事的人來說。
在工作中學到的東西,獲取的經驗才是最重要的。
寧衛民無疑要創辦自己的業的。
但現實生活里想把企業做大做強,做到世界知名,可不是想辦法賺第一桶金,靠先發制人搶占行業領先地位,再抱一條官面上的大粗腿,就能做到的事兒。
哪兒有那么簡單啊?
歷史上,胡雪巖不就因為是官商才破產的嘛。
連京城首富馬家都吃了做官商的虧,搭進去好幾十萬兩的白銀收不回來。
官商,那是雙刃劍,發跡發得快,死也死得快。
再打個比方,要想把中餐推廣到世界上,讓其獲得世界飲食行業的承認,得到與之匹配的應有的地位。
這是隨便一個人,開了金手指,就能辦到的事兒嗎?
沒點真本事,難啊!
可這本事怎么來啊?
那就得練啊!
寧衛民給皮爾卡頓打工,給壇宮飯莊張羅,就等于拿別人的錢和資源給自己練手。
這讓他在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發展壯大的情況下,提前有了做大事的機會。
并且從接觸的那些較高層次的人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
其實人這輩子,除了吃進肚子的,還有學進腦子的,還有什么東西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啊?
這個道理,卻是那些只占便宜不吃虧,急功近利的人永遠不會懂得的。
與之同理,寧衛民不怕賠本賺吆喝,為雕塑藝術展舉辦了如此盛大的宴會,招待各路美術界人士,這錢并沒有白花。
他決定個人出資購買那些老工匠做精品,并且對行內人展出,更是既揚名,又得人心和實惠的劃算買賣。
實際上,旁人眼中越是覺得他虧得厲害,他就賺得越厲害。
不信?不信那就看看他這次雕塑藝術展宴會上的收獲吧。
其一,通過美協一個領導作為中間人,京城象牙雕刻廠的廠長主動來與寧衛民攀談。
并對其發出邀請,希望寧衛民能抽出時間去廠里參觀。
廠長說他們也有《十二花神》的成套產品,那是當年曾在京城團城、勞動人民文化宮,及蘇聯、英國倫敦的國際博覽會上展出的獲獎作品。
原本是應該被歷史博物館收藏的,但因為經費問題沒得到解決,這件事一拖再拖。
如今壓庫多年,已經徹底沒什么指望了。
如果壇宮愿意,廠里愿意低價出讓,總比一直壓著庫強。
如果寧衛民對傳統題材喜歡的話,他們還有《天女散花》、《嫦娥奔月》、《木蘭從軍》、《紅樓夢》、《西廂記》等大型牙雕作品。
價格同樣好商量。
誰讓寧衛民這么支持工美行業呢。
其二,是一位就職在市工藝美術品總公司石材專家毛遂自薦來找到寧衛民。
據他所說,最近福州壽山鄉的幾個農民在為了尋找田黃石而毀田掘地時,挖出一塊特大的田黃石,珍貴無比。
那塊田黃石足有八九斤重,堪稱田黃王,預估價起碼十二三萬。
他們公司考慮再三,覺得買不起,打算放棄了,本來想把這件事告知容寶齋的。
但他看過今天的展品,覺得要是壇宮飯莊感興趣,能花錢買下來當做陳列品也不錯。
如果寧衛民感興趣,他愿意引薦。
要知道,自明末清初挖掘出田黃石以來,三四百年間,多少代人,都是挖一次田黃石,毀一塊田。
田毀了,可能挖得出田石來,也可能挖不出來,也可能只挖出指甲蓋兒大的那么一小塊,而且是越挖越少了。
挖過田石的地,再返回成水田,通常要幾年后才能正常收種莊稼。
因此,在壽山鄉,不要說田黃,就是其他品種的壽山石,如高山、杜陵、善伯、旗降等品種,現在要想找到一塊大的,也不大容易。
這件事,絕對是靠得住且非常及時的一個消息。
其三,就是四川飯店的一個負責人,來跟寧衛民攀談,說他們仿效壇宮訂制的大型雕花落地罩還有葡萄常的料器,效果都不錯。
但今天還是被他們《十二花神》的料器吸引了。
他們也有了想法,打算花四萬到五萬,訂上一組梅蘭菊竹題材的。
所以想問問寧衛民,這些料器到底多少錢做的。
什么叫人品啊?
這就是人品啊。
或許就因為寧衛民忒太“愛吃虧”了吧。
所以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就非得往他手里塞寶貝塞金塞銀啊。
瞧這事兒鬧的,想不占便宜都不行了……
國潮1980 第七百四十六章 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