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第六百六十六章 孰重孰輕
驟然間,寧衛民開口。
“哎喲,今天天氣是熱啊,坐在屋里開著電扇都流汗。大家偏偏還都喝了不少的熱茶。難怪火氣這么大嘛。”
跟著他還沖著許區長打趣。
“領導,您看是不是該請大家吃點冷飲,降降火氣啊?”
但他這番胡說八道的玩笑可謂恰逢其時。
不但成功轉移了現場的關注點,也有效緩和了氣氛。
“對對,天氣熱,是熱。還是吃冷飲好些。”
本來已經進退維谷的許區長立刻醒悟,很湊趣的予以呼回應。
隨后更有點慶幸似的松了口氣,給了寧衛民一個嘉許的眼神,馬上就轉頭安排。
“那個誰……小吳啊,你快去門口冷飲攤買點冰棍汽水來。讓大家都涼快涼快。”
至于寧衛民,他笑容不減,反而由此順水推舟,又勸起天壇園長來。
“園長啊,您看看咱許區長,說請客就請客。哪兒找這么善于體察民情的好領導啊?真不是我要拍咱區長的馬屁,我是覺得,即便您心里不痛快,沖誰來也不能沖咱許區長啊。”
“咱們壇宮有今天,離不開許區長的扶持和幫助。想當初咱們的貸款還多虧許區長才能批下來呢。區長也沒少幫咱們宣傳。為這點小事兒,不至于的。”
“再說氣大傷身,對您自己個的身體也不好。天壇好幾百人可指著您呢,您就是大家的主心骨。您要是病了,他們還能指著誰啊?尤其眼下這個關鍵的時候,那非得亂了陣腳不可。您也不愿意咱們的努力都白費了吧?”
跟著他又回頭跟許區長解釋。
“領導,在您面前我也得替園長說兩句話。第一,我今天下午能扔下手里的事兒準時過來,全是園長督促我。路上他還一直囑咐我呢,讓我別只顧自己傻忙。對區里的要求,一定要重視起來,要盡力執行、落實。”
“第二,就是我們今年暑期的工作任務比較重,北神廚的宴會廳準備開業了。同時我們還打算聯手,舉辦一個能夠形成規模,具有一定影響力,今后年年都能舉辦的暑期書市活動。說實話,最近是太忙了。我這么年輕,都有點受不了,園長也五十多歲人了,吃不消是必然的。”
“所以說啊,今天純屬什么事兒都趕到一塊了。其實園長對區里的會議,態度是很端正的,絕沒有輕忽之心。剛才他發火,我看一是因為這話趕話的產生了些誤會,二是他最近工作太忙給累壞了。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介意。”
自尊之心,人皆有之。
說什么,其實有時候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去說。
像剛才的沖突,那就是最糟糕的典型例子。
交涉的雙方都輕忽了對方的尊嚴,也就造成了不好的結果。
精通人情世故的寧衛民懂得這一點。
所以他這些場面話,就是他在替區長和園長互相找面子。
什么叫對癥下藥?
這就叫對癥下藥。
自然也就有了妙手回春一樣的奇效,現場的氣氛果然徹底脫離尷尬。
“不介意。我們都是老伙計了。過去對著拍案罵娘的時候都有,怎么會為這點事計較?沒關系。我能理解,事出有因嘛。都是為了工作。”
許區長的腳底下有了臺階,立刻做出大度的姿態。
這樣寬宏的胸襟,是一個領導應有的素質。
“老許,對不起啊。剛才我是有口無心,對事不對人。其實仔細想想,我是把對各方面積壓的不滿和怨氣都沖你來了。這對你并不公平。”
天壇園長性情雖然粗枝大葉,但也拿得起放得下。
屬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那種。
跟著也一樣就坡下驢,對許區長表達了歉意。
這樣一來,他們二人和睦如初,當下便只有特殊部門的這些人被孤立了。
似乎成了反派,需要為今天的不愉快擔責似的。
這種局面下,寧衛民一旦借力打力,再開口表示拒絕。
那么至少今天,特殊部門是肯定難以達成預期目的了,必將鎩羽而歸。
可問題是,寧衛民清楚未來是什么樣子的,心知肚明這個特殊部門對于國家的重大意義,更知道什么才是大勢所趨。
待人接物八面玲瓏的他,又怎么可能為自己樹個難以抗衡的強敵呢?
所以自然不會忘了給段處長也送去一副梯子。
“段處長,咱們今天初次見面,榮幸之至啊。發自內心的說,我很尊重你們的工作和職業。其實還別說你們這樣特殊的部門了。只要身穿你們這身制服的人,我都特別敬仰。因為只有國家穩定社會安定,商業才能繁榮。大家才能安居樂業。在我看來,穿這身制服的人貢獻是非常大的,也是不可或缺的。多虧了你們,我們大家的生命財產安全才得到了切實的保障……”
可沒想到,他這是媚眼做給瞎子看,說多好聽的全白饒。
那段處長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壓根不吃這套。
“但是呢?你接下來就要說‘但是’這兩個字了吧?”
段處長居然嘴角露出冷笑,打斷了寧衛民。
他的目光里對其流露出一種不喜與疏離,甚至故意出言繼續奚落寧衛民。
“你就別逞口舌只能,繼續跟我兜圈子、繞彎子了。我這人看不得虛情假意,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在我面前,舌燦蓮花,光說好聽的是沒有用的。我勸你還直截了當,給我個明確的態度。愿意配合我們的工作?還是不愿意?同意我們入駐壇宮?還是不同意?請你現在就回答。千萬不要再把好聽的話當成氣球來吹了,真吹爆了,咱們彼此恐怕都會尷尬。”
毫無疑問,這話潛在的意思,就是段處長認為寧衛民缺乏誠意。
也不知道他的這種成見是哪兒來的。
反正他真不客氣,絲毫沒給寧衛民留面子啊。
遠不如剛才對待服務局和天壇園長的態度。
如果是個年輕氣盛的一般人,這時候是必要維護自己尊嚴,反唇相譏的。
那結果就會像剛才天壇園長差不多,肯定又是一個越爭越僵,話不投機。
如果是好脾氣的人,忍了這樣的擠兌,順著對方設計的思路去想去答。
那又會喪失交涉上的主動,會被在場的人認為缺乏骨氣,也會被對方瞧不起。
如果油滑的人,多半會采用左顧言它的法子,通過轉移話題來避免尷尬。
然而這又是恰才對方表示過不恥的行徑,反而坐實了對方的鄙夷是有道理的。
所以這些應對之法,統統都是錯,寧衛民是一概不選。
那又該怎么辦呢?
稍加思索,品咂了一下這位段處長所表現出的外熱內冷,厭惡逢迎的性情。
寧衛民就想起師父教過他的“與勇者言,依于敢”。
果斷選了知難而上,展露膽氣的據理力爭。
本來應有的客套全免,連個“您”字,他都懶得說了。
“段處長啊,不是我避實就虛啊。主要你這問話的方式,的確有問題啊。”
“咱們今天大家坐在一起,目的是為什么呀?難道不是為了商量,怎么互相配合彼此的工作嗎?難道是你宣布一個命令,我們就得不打折扣的執行嗎?不是吧。”
“那么好,既然是商量,那肯定要有個過程。咱們彼此就都要有所讓步和包容,才能達成共識。你這樣,等于直接抹掉過程求結果。讓我真的很為難。”
段處長沒法辯駁寧衛民的話。
沉默了片刻,自覺有點理虧,氣勢不禁為之一挫。
“嗯,你的話有幾分道理,好像是我急切了些。那你說,怎么個商量法?”
寧衛民卻一點不打磕巴,果斷回應。
“段處長是個痛快人,那我就不客氣了。一點膚淺之見,想看看咱們能否先達成一致,才能再往下談。其實在我看,咱們雙方的根本目的其實并不矛盾。我們目前陷入糾結,彼此疑慮的地方,無非是擔心我們的工作會互相掣肘,彼此影響。所以我認為,只要我們把可能出現的問題協調好了,盡量做到互相理解。其實是可以友好相處,愉快合作的。這一點,貴方贊同嗎?”
“道理上沒錯,這也是我們希望看到的。可實際工作中,恐怕難做的特別理想的平衡。所以我還是得強調一點,國家安全高于一切。有必要的話,個人和集體的利益還是得無條件服從國家大義。你們必須全心全力的配合我們的工作。”
段處長雖然出言附和,但實質上他還是一塊硬邦邦的石頭,沒給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
對此,寧衛民也搖了搖頭。
“這話,我也只能在大方向上贊同。坦白講,我們每個人都愛國,我們都是共和國的子民。真要是一旦出現為了國家大義,需要個人做出犧牲的關鍵時候,我們每個人絕對都會做出正確選擇。但是我想,這種情況肯定不是天天都需要如此,不是日常工作和生活里會經常出現的。也不是根本不能打一點折扣,不能找折中辦法的選擇。通常,一定是有可操作余地的。”
眼見段處長又要開口,這次寧衛民可沒給機會讓對方插口打斷自己。
“請先聽我把話說完。貴方的工作有難處,重要性不言而喻,這我們都能理解。可反過來,我們也一樣需要貴方的理解啊。我們的難處,恐怕貴方就未必了解了。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如果咱們雙方想要順利合作,就得求同存異,相互多體諒。”
“如果段處長了解這么多年,天壇公園是怎么走過來的,是多么艱難的熬過來的。我想段處長就能理解園長剛才的激動了。如同段處長你盡忠職守令人欽佩一樣,園長同樣是個心系職工有擔當的好領導。段處長不妨想想看,全園上下好幾百職工的生計都系于園長一身,面對拿著醫藥費報銷單滿面期待的職工,他又怎么好開口,讓那些職工犧牲小我。就別說是常態的犧牲了。”
“這就是我們都要面對的焦點問題,我們雙方的工作,到底孰重孰輕啊?說實話,都重要。套句老話,革命工作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咱們國家從沒有說過,只要軍事安全,不要經濟建設啊。這應該是齊頭并進的事兒。甚至是相互依存的事兒。安全工作不但經濟民生繁重發展的的前提條件,經濟民生也是安全工作的意義所在。”
“拿咱們來說,同樣如是。難道不是因為壇宮和天壇如今的客流量多了,外籍人士以幾何數字增長,段處長才有必要來我們這里布控的嘛。那也就等于是說,我們經營的越好,在這兒布控,也就越有實際意義。對不對?反過來,如果我們經營不善,搞得天壇公園和壇宮都沒人愿意來了。那段處長在我們這里布控還有必要嗎?那不就成了一種國家資源的浪費?我說的對嗎?”
這套辯證法的邏輯更站得住腳,也確實說中了所有壇宮投資方的心事。
天壇園長和他的秘書,金局長和喬萬林,無不眼睛發亮,頻頻點頭。
不僅旁觀的許區長為此對寧衛民露出認可和欣賞的神情。
甚至就連段處長的下屬們也都面顯疑惑,對寧衛民的話陷入了思索。
唯有段處長深吸一口氣,感到多少有點堵心啊。
此時此刻,他對寧衛民口舌之利有了更深刻的體會,覺得自己還是有點先入為主,小覷了這個年輕人。
國潮1980 第六百六十六章 孰重孰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