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第三百八十九章 水仙
走出友誼商店的時候,曲笑脖子上多了一條珍珠項鏈,耳朵上也添了一對珍珠耳釘。
別看只是小小的改變,但效果卻是畫龍點睛的。
尤其是經陽光一照,這兩樣首飾都散發出璀璨耀目的光澤。
更為這個姑娘平添了不少溫婉大氣、高貴典雅的女人味兒。
毫無疑問,親手塑造出一位公主的寧衛民自然心有成就感。
他的那種得意,就像赫本主演的電影《窈窕淑女》中,把下層賣花女改造成貴夫人的希金斯教授一樣。
他心說了,這錢花得真值啊。
難怪人人都說,珍珠是女人必不可少的一種珠寶,屬于上流社會的女性必選。
這東西確實是低調奢華,既不像鉆石那般鋒芒畢露,也不像黃金那般流于表面。
完美契合了女性美麗典雅的氣質,卻又含蓄內斂。
要不為什么連目前正在京城訪問的撒切爾夫人,都是這種珠寶的忠實簇擁者呢?
只要看電視的時候稍加注意,就能注意到,這位英國女首相時常佩戴首飾就是珍珠項鏈。
不過,寧衛民同樣發現了更有趣的一件事。
曲笑這丫頭居然沒有因為自己的這份慷慨而領情。
始終在撅著嘴,表現出一副極其不高興的樣子。
這大概也是得天獨厚的一份了,居然天底下還會有姑娘不喜歡戴名貴珠寶的。
要不是親眼所見,他都不相信真會有這樣的事兒。
這小丫頭單純得無法讓人置信。
“你生什么氣啊?小小年紀這么大氣性!”
“關你什么事?你就當我屬麻雀的,行不行?”
寧衛民真沒想到,平時活潑可愛的曲笑,乖得不行。
真生氣的時候,一張小嘴竟然也這么噎人。
不過這反倒更激起了他逗弄的興趣。
“噢,我知道了……”
他裝作恍然裝忽地停住了腳步,然后打開皮包看了看,就一個勁兒開始翻弄自己口袋。
曲笑難免好奇,忍不住問他。
“怎么啦?你丟東西了嗎?”
哪兒知寧衛民眨了眨眼,居然跟她說,“我身上真沒多少錢了。你看,就這找回來的十幾塊外匯券,和五六十人民幣了。你還差個皮包差個墨鏡是吧?賴我賴我,要不咱們坐車回公司一趟,我跟公司支點錢好不好?”
這種故弄玄虛的行為叫什么?
這就叫水仙不開花,他非裝大瓣兒蒜哪。
曲笑差點被寧衛民輕佻的嘴臉給當街氣哭了。
急得彎彎的眉毛蹙在一起,一抖一抖,連說話都結巴了。
“誰……誰想跟你要皮包呀?你……你拿我……拿我當什么人了?”
寧衛民卻嬉皮笑臉地繼續拿話套人。
“什么人?你不是曲笑嗎?難道我還認錯了?不應該呀。”
“你……你,你欺負人!”
“嘿,小丫頭,這罪名我可不認啊。你隨便找誰去問問,有我這么欺負人的嗎?你也忒不講理了。還有,咱倆男女有別啊,你我之間可不好用‘欺負’這詞兒,否則別人該把我當別有用心的壞蛋了。”
這番調侃頓時讓曲笑心發慌,臉發燒,如同白天鵝一樣低下了頭。
她的臉皮是真薄。
這下不但語塞,甚至都不敢看寧衛民的眼睛了。
緩了好一陣,才終于鼓鼓氣說。
“哼,誰……誰不講理了,你……你才不講理呢。你就是壞蛋,大壞蛋,必須跟我道歉。”
“什么?道歉?好好,我跟你道歉。”
“太敷衍了,一點誠意都沒有。”
“那怎么才算有誠意啊?要不,我給你賭個咒發個誓?你就說要多毒的吧。”
但這糊弄孩子的語氣,浮夸隨便的姿態,反而讓小丫頭顯得更為傷心。
“你騙我!你說話不算話!剛才明明說是買來要別人的東西,干嘛付完錢,你又說項鏈和耳環是送我的禮物?我真后悔輕易聽信你的話。哼,我的事不用你管了,這些東西我現在都還給你。連衣服和住宿的錢,我也會還你的……”
眼瞅著小丫頭眼圈紅了,而且居然還真賭氣,停下不走了,動手要摘耳環。
這下寧衛民不敢再瞎逗了,趕緊伸手攔住,語氣也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好啦!好啦!我錯了還不行?我現在真誠向你道歉。我這人開玩笑有點過分。剛才是一時興起,故意逗你的。我現在收回我的話。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滿嘴跑火車的胡說八道。”
“我……我還能相信你嗎?”
曲笑弱弱的問,小鹿一樣的大眼睛透著委屈與半信半疑。
“當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別忘了,我畢竟是你的領導,怎么會騙你一個小丫頭?”
寧衛民甚至還豎起胳膊,真的信誓旦旦。
“我以自己的生命跟你保證,我今天買的這些首飾珠寶,真的都是為了給別人送禮用的。這條珍珠項鏈和耳環只是借給你戴戴而已。等一會見過你的父母,把事情談妥。你再摘下來給我好了。如有半字虛言,天誅地滅!”
這可是當街啊,這一舉動就跟男追女在臉紅脖子粗表白心跡似的,立刻引起了旁邊路人好奇的矚目。
小丫頭的臉再次布滿紅霞,趕緊去阻止寧衛民引人誤會的表態。
但從她逐漸明媚的目光中,分明已經透露出了原諒的軟化。
“好吧好吧,我信你還不行嘛。你快把手放下吧。”
“嘿嘿,氣兒消了嗎?”
“還有一點呢,寧哥,你這人其實挺好的,就是有時候太愛胡鬧了。我拜托你,真的真的,以后千萬別再開這樣的玩笑了,我可承受不起。這沒來沒由的一份大禮,你可是嚇壞我了。”
“放心吧,以后絕對不會了。其實我就是怕你心里不平衡,才臨時起意逗逗你。沒想到你這丫頭平常挺溫柔的,耍起小性兒來這么執拗。我就奇怪了,別人如果能拿到這樣的禮物,高興都來不及。你怎還哭一鼻子啊?到底怎么想的你?”
“我才不會不平衡呢。我告訴你吧,其實從我上班的那天起,媽媽就讓我記住一個道理,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得把欲望控制在自己的工資范圍里才行。否則貪心一起,什么是頭兒啊?有了一就想二,有二就想三,那還有個完嗎?小蒼蠅變大象的道理,咱們上幼兒園都學過呀。我可不想變成一個貪財的人。”
“話可不是這么說的。咱們倆和別人可不一樣交情到位了。別忘了,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可把你演出的勞務費都借給我了。那反過來,我送你點東西也不算什么吧。滴水之恩報以涌泉。你應該接受我的禮物才對啊。”
“那哪兒能等同啊?你是遇到困難了呀。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可不一樣。一個是必須,一個不是必須的。寧哥,這么說吧。我希望我們的友誼能始終保持純粹。如果我要遇到困難肯定不會拒絕你的幫助的。可這種奢侈品我真的不能白要別人的。要買我也得憑自己勞動所得買。無論是你送的,還是別人送。這是做人的志氣。我這么說,你理解嗎?”
曲笑又臉紅了。
這不怪別的,只能她的臉太白太嫩,掩蓋不了羞澀的心靈。
但這番話也這能讓寧衛民徹底聽傻了。
他們是真沒想到小丫頭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居然感覺到自己今天被這個小丫頭教育了一頓。
偏偏這種令人泄氣的打擊,是那么地準確,那么的觸及靈魂。
以至于他們不得不發自內心深處地感到,自己似乎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高大。
反倒覺得自己很卑微,很渺小,像一只躲在暗處的蒼蠅,見不得那耀眼的陽光。
確實,并不是所有人都應該世俗化、功利化的。
有些人總會有著屬于他們自己的堅持,雖然這樣的人不多,可人世間確實存在著。
也幸好有這樣的人,這個世俗的世界才會有一線光亮,還能找到一些激勵人心的希望。
寧衛民忽然有了一種奇妙又激動領悟,使得他望著曲笑出了神。
他忽然覺得曲笑像極了一株含苞待放的水仙花。
而且因此聯想起了藍嵐,那一株山谷里的幽蘭。
她們倆是多么的相像啊。
這不僅在于她們都很漂亮、溫柔、善解人意。
最關鍵的地方,是她們無論幫了你多大的忙,都總有辦法叫你覺得不必為她做什么。
而等你一旦真的明白過來到底怎么回事,就會感到由衷的虧心,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有為她做些什么。
什么是好姑娘?
她們這樣的才是好姑娘。
“喂喂,寧哥,你想什么呢?別人都在看咱們呢……”
出神中,寧衛民被曲笑一聲搖晃,外加催促叫醒。
而他的口花花,下意識中隨口就來。
“嗨,我在想啊,多好的一小姑娘。可就是太愛給人上政治課,講大道理了,要是把這毛病改了,嫁個好人家應該沒問題……”
曲笑登時“兇巴巴”瞪圓了眼睛。
“你……你說什么?”
寧衛民怕挨咬,哈哈一笑立馬改口。
“我說我永遠是磚,您永遠是玉,讓我肅然起敬。行了吧。”
曲笑的小嘴兒也是說撅就撅。
“哼!”
“喲,怎么又生氣啦?不是不生氣了嗎?好男不跟你逗……”
“你還說?”
“好好,不說不說,那咱們走?“
“走……”
國潮1980 第三百八十九章 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