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夜盡

周圍的“黑暗”是具有實體的。它們就好像懷有惡意的塑料袋一樣，死死的封鎖住你的呼吸。

而你的正上方，則是人力難以掀翻的重量——這些重量隔絕了你與空氣之間的交互。

沒有可以活動的空間。

沒有任何可以維持生命的要素。

人類引以為傲的“想象力”與“創造力”，會成為折磨自身的刑具。在黑暗之中，“創造力”會預見性的構建起“死亡”的情境。人類會想象，距離自己只有數米遠的區域里，有誰就那樣走過，卻永遠不知道這里還有一個受折磨的靈魂……

尤基差不多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醒來了。

只不過，他還聽得見聲音。

那是哭聲。

他感覺自己胸口軟軟的，但是肚子卻疼得厲害——那是被人捶打所導致的。

在甬道坍塌的最后時刻，向山將兩個孩子護在身下，然后將雙臂撐在地面，與甬道內壁、地面形成了一個三角結構，撐出了一片空間。

尤基由于被墊在地上，腦袋與地面彈起的石頭磕在一起，所以昏了過去。

倒是以他為緩沖層的小女孩沒太大事。

女孩似乎已經哭得脫力了。強烈的恐懼讓她幾乎昏厥過去。就算如此，她還在踢打前面的物體。

聽到那“砰砰”的金屬聲，尤基才意識到，那是自己師父的外裝甲。

尤基急忙按住那個女孩——他倒是不擔心自己師父。師父一身外裝甲，等閑工業機械都無法切割，哪里是需要擔心的？

這個小女孩一直這樣處于應激之中，很容易傷到自己的。

尤基感覺這個丫頭心臟跳得好快。

這速度不是天然心臟可以承受的。

醒了就點點頭，用我教過的觀想法，觀想一片黑暗，壓低自己大腦的活動向山的留言直接在尤基腦海中顯現；這里氧氣有限，而這小丫頭身上生體部分最多，氧氣優先供給給她

在能源沒有用光的前提下，向山幾乎不需要氧氣。尤基的大部分內臟與手腳都是義體的，對氧氣需求也比較低。但那個小女孩的內臟卻是天然的，氧氣的消耗量反而是三人當中最大的。

向山也察覺到尤基醒了。他低聲道：“再堅持一段時間。現在上面衛星巡查的力度非常大，所以不要輕易離開，至少要堅持一個小時……”

只不過，也不能堅持太久就是了。

再過一段時間，官府肯定還會過來，將那些打下來的垃圾回收掉的。

方便在太空之中回收的材料，大半已經回收了。但剩下那些材料，也屬于資源——至少比從礦石中獲取，或者從土壤中富集，要來的簡單。

再者，官府肯定也會來看看，被天基動能武器轟炸的目標到底死了沒有。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根據向山從福利官那里得到的印象，庇護者們一直處于“人力資源匱乏”的狀態——戴森原則禁止個人向任何非個人事物效忠，而庇護者法理上也無權向民眾直接下令，所以他們也不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趕到。

但一定要在天亮之前離開就是了。

向山如此思量著。

小女孩又開始躁動。向山真的煩不勝煩——他一點也不喜歡小孩子。

但他還是嘆了口氣，努力低下頭，用腦袋蹭了蹭女孩的臉：“別怕……別怕……”

女孩稍稍迷惘了一下。綠林們只把她當個玩具，而被囚禁的那些自然人也不會想到要教她說話。就算把“語言包”燒進芯片插到她腦子里，她也不懂得如何利用這些知識，如何去建立腦回路。

但是，唯有一句話……

“別怕。”

在黑暗之中，這句話被很多人，在她耳邊重復。

“別怕。”

鬼使神差的，小丫頭開口，帶著哭腔，說道：“別怕……別……怕……別怕……”

她說出了人生之中的第一句話。

不是“媽媽”或者“爸爸”——她從來就沒有使用過這兩個詞。

“別怕。”

“嗯，別怕。”向山倒是不知道這一點，點了點頭。

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女孩終于平靜了下來。

向山則逐漸提高尤基義體的功率。

“好了，徒弟。聽好了。”向山低聲說道：“接下來的事情，或許就關乎我們三人的性命。現在，你從我身后掏土，填到自己身下。動作要快……”

尤基艱難的點了點頭，然后伸出手，穿過向山肋下，用手去掏向山肋下的土。

由于那些天基動能武器落地造成的動靜，導致周圍泥土多半松軟。偶有石塊問題也不大。尤基的手腳也是在進大寨之前更換了嘍啰級武者義體，挖掘不用擔心受傷的問題。

向山此時此刻只剩下一只手。他一邊就只剩下半截胳膊，另外一邊的那只手，還因為之前的高速連打而陷入過熱，功能損壞。他要是自己來掘土，就沒法支撐起這一小點空間了。

尤基按照向山的指示，從向山肋下、腰側、脖子旁邊掏土——這是他夠得到的地面。

土壤如同流水一般簌簌而下。在黑暗之中不能視物，尤基無法估測土壤的總量。

有好幾次，他都以為自己要被活埋了。

待到泥土清理到一定程度，向山用腰腹與雙腿發力，奮力向上一拱，將上方泥土分開、夯實，生生拔高了二尺。而尤基則差點真的被埋了。他奮力從浮土之中掙扎出來，重復這一過程。

三個人，就如同泥土之中的一個泡沫一樣，緩緩上浮。

終于，在數個小時之后，向山奮力向上一頂，卻沒有感覺到如同山一般的重量，反而感覺身體一空。

尤基則呼吸到了一口含氧量極高的空氣。

三個人終于來到了地面上。

尤基環視周圍，整個人都傻了一般。

周圍的地形徹底改變了。以Z組織的大寨為核心，方圓數百米內，所有丘陵、巨巖都消失不見。

只剩下一個坑洞。

一個由許多環形坑洞疊加而成的大坑。

坑底，一團水正涌出地面。這是那條地下河。

如果蒸發量不是太大的話，這里或許會形成一個小湖的樣子。

Z組織的一切都消失了。

向山則是看著天空。依舊有無數的衛星在上面移動。

還不能完全斷定這里安全了。

但是，起碼也沒有一發天基動能武器砸下來的跡象。

向山松了口氣，整個人倒在地上。

在剛才的高強度運動中，他的義腿完全報廢了。軀干部分的動力系統也過熱了，出現了許多問題。

不過，好歹是活下來了。

“呼……哈哈……我終于想起來了，為什么武功這東西不適合用來凌虐弱者。”向山嘆了口氣：“強者攻擊弱者的手段，實在是太多了。比武功性價比高的，也多很多。”

屠殺毫無反抗之力的人，“很多槍”比大多數武功都有用。

Z組織那種大寨，積累再多資源，也抵不過天基動能武器——而這動能武器轟炸，卻相當于上面清理衛星軌道的殘渣，只是“倒垃圾”而已。

“師父？”尤基立刻一副“聆聽師父教誨”的姿態。

“先把為師拖到驢那邊去吧。在白天之前。”向山嘆了口氣：“還有，檢查一下你領口下面那個口袋。我剛才應該是順手把一塊硬盤塞進去了的。要是弄丟了，我就把你逐出師門。”

“啊？”尤基大驚失色：“這你之前可沒說啊！”

“別廢話，檢查一下還在不在，然后，拉。”

所幸，硬盤還在。于是，尤基就將快睡著的小女孩放在向山胸口，然后將自己衣服搓成布條，綁住向山一只手，就這樣拖著向山前進。

向山看著星空，道：“人類的‘武器’，一直處于‘殺傷力溢出’的狀態。‘殺人’嘛，一把刀就夠了。所有熱武器都是‘殺傷力溢出’的。就算是義體化吧，大部分義體也沒法抵擋常規熱武器，更別說現在這樣了——你說啊，武功練到什么程度，才能保證自己可以在天基的過飽和轟炸中活下來？而且這還是最廉價的那種武器。要是他們放的是自帶動力的核武器，嘖嘖。”

尤基一邊用力拉動，一邊點點頭：“是啊，武功……確實很！沒用啊！”

“是啊。一臺超音速的武者義體，其造價可以添置一整支超音速無人機編隊了吧。”向山道：“所以嘛，資源占據優勢的那一方，肯定不會選擇武功這種東西來當做常規手段，對吧？”

“是！”

“實際上么，歷史上資源占據劣勢的那一方，才會寄希望于‘精銳戰士’。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了這一點。”向山思考道：“嗯，我想想……太平洋的另一邊，大概兩千年前的時候吧？那個時候呢，大概處于古代社會的‘廢土時代’，就是什么技術啊、組織度啊，包括文化啊，都在崩解、倒退的時候吧。彼時，龐大的帝國分裂成三個王國。其中有一個王國，叫做‘蜀漢’的。如果你翻閱歷史故事，就會意識到，他們……就是那種畫風和整個時代都不大一樣，非常遵循古典道德的那種——至少底線比其他高出一截的那種吧。”

“如果你熟悉故事，就會發現，他們記載當中，打仗經常贏吧，但是贏著贏著，就要滅亡了——這就是精兵戰術的后果。因為一個精銳士卒、悍勇將領，成長是需要很長時間的，死一個就要很久才能培養、補充。但它的敵人，卻可以是十個經過訓練的普通士兵，換這一人的性命。對于精兵戰術來說，‘小勝則敗’。”

精兵戰術，必須一直大捷、大勝，直到最終勝利。如果僅僅是小勝，沒有打出極高的交換比，那么勝了也和敗了差不多。而一場大敗，就足以決定這些精兵強將的最終命運了。

實際上，蜀漢王國的執政者，位列“武廟十哲”的武侯也在他流傳下的名篇中指出了這個問題——即“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復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而不及今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國力，或者說“資源”的多寡，也絕非“精銳”可以逆轉的。

人類數千年來的軍事思路，從來都是偏向“掌控眾多資源者”的。那是強者的“天子之劍”。

而賽博武術，便是“庶人之劍”了。它永遠只會是庶人之劍，因為它設計之初，就更加偏向“資源較少”的那一方。

掌握了眾多資源的人想要用這種手段去殺敵，那便是傻了。

尤基有幾分泄氣。他停了下來，讓剛剛高強度運行的手腳稍稍歇息，同時問道：“那咱們俠客豈不是永遠沒有希望？”

“倒也不至于，我們其實還有一個優勢——消耗。雙方資源的消耗，也是不對稱的？”

“啊？”

“剛才砸下來的那些垃圾，原本都是衛星。從月球表面送一顆衛星到地球軌道，也是需要不小花銷的。這還只是天基動能武器。”向山用腦袋示意自己，還有自己身上的小女孩：“而且你看，他們剛才的花銷，全部都沒有發揮應有的效果不是？”

龐大的軍隊，一定意味著龐大的消耗。

而飽和的武器，則意味著更龐大的消耗。

要知道，就算是非常強調“神槍手”的現代軍隊，絕大多數子彈也是用在“火力壓制”上的。數千發子彈才能斃傷一名敵人，是常有的事情。

沒錯，這依舊是“殺傷力溢出”。實際上，戰爭之中所消耗的絕大部分火力，都沒有作用到敵人身上。

而這種路線發展的極致，應該就是二十一世紀初。

彼時，中亞、西亞的“勇者”花幾美元搭個帳篷作為假目標，他們那現代化的敵人往往就要用幾十萬美元的導彈打過去。

而這些仿佛生活在中世紀的“勇者”，每周的薪水也只有幾塊錢，遠不到他們敵人的時薪。

如此恐怖的交換比，自然也會使得彼時的超級大國感到吃不消——倒不是出不起這筆錢，而是覺得根本劃不來。

“‘劃不來’——這就是俠客致勝的手段吶。”向山望著星空，笑道：“在工業區顯圣，讓他們無法下定決心，將俠客與寶貴的生產設備一起轟滅。隱藏自己，讓他們的每一次行動都落空，讓他們的資源全部投入空處。還有，利用絕對的單兵優勢，一點點攢積優勢。”

尤基咬咬牙。

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

這個設想之中，唯一不考慮的就是……

性命的價值。

如果生命是無價的，那么用一條命去換多少資源交換比，都是虧的。

向山點了點頭：“對，這玩意就是給走投無路、只剩賤命一條之人設計的——當然啦，咱們的俠義、道義里面，還包含了很多其他的東西啦。比如說呢，不愿意遵循‘知識開放’這個理念，就很容易被淘汰之類的。它最根底的設計，也就是這樣。”

“走投無路者，愿意用命去賭，且愿意與志同道合之人分享一切，方能加入戰斗。”

說到這里，向山將目光從群星之間收回，看著尤基：“小鬼，我設計的武功，就是這種東西。你現在明白了吧，你母親覺得你不該去當俠客，是對的。”

尤基嘴唇蠕動。

“怎么樣，后悔了？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尤基一言不發，轉身繼續拖著向山，往前走。

“怎么了？不回答？”

尤基悶悶的說道：“我知道……師父你是好意。但是！我！還！沒有！報仇！”

他如同發泄一般的用力。

“我要！向這個世道！報仇！”

向山笑了。

不錯。

他繼續看著星空。

“當然，你也不用太過失望。‘俠義’與‘武功’，相對于‘資源’來說，縱有千般弱處，也有一般長處。我們設計它的時候，讓它難以被消滅。不管失敗多少次，總會由一點點種子殘留……”

“很久很久以前啊，我呢，覺得世人若是能各司其職，做好本職工作，世界就會自然而然的更美好。就好像我吧，我呢，和我的朋友，解決了人類的吃飯問題，解決了人類的教育問題。我們當時就覺得，我們是學者吧，所以做好本職工作，解決那些困擾人類的技術難題啦，然后自然會有其他人……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人，一起來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

“天真……真是天真到家了啊……”

向山如此說著。

冷靜下來之后，他反復審視記憶中的自己，然后得出了這個結論。

看起來，在那一段記憶之后，自己又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有了完全不一樣的體驗嘛。

尤基突然停了下來。

“師父你不是不記得過去了嗎？”

向山笑罵：“為師我突然想起來了，不行嗎？”

“等等，師父你是個貴族老爺？你不是俠客嗎？”尤基大驚失色。

“切，大驚小怪什么。”向山搖頭：“在遙遠的古代，好些任俠的先祖，就是貴族老爺出身咧。一個人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決定自己以后要走的路。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啊小鬼。”

尤基松了口氣，繼而兩眼放光：“師父，你既然恢復了記憶，那肯定知道很多事吧？古代的事情也知道？你過去的事情呢？”

“那就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向山斜著看了弟子一眼：“沒讓你停下吧。繼續拉！”

尤基一邊拉，一邊道：“師父！講講！你！過去的！事情吧！”

過了好幾個小時，他們才走到驢的邊上。

東方微微發白的時候，“驢”啟動了，然后一路向前。

天上的人造群星，也溶化在朝色之中。

第一卷：獨在異鄉為異客，完賽博英雄傳 第七十九章 夜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