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得婿如此
聽得是私事,郭保吉只以為面前人終于想通了,不再復從前倔強,要提一提差遣上的要求。
他見裴繼安猶猶豫豫,面上還帶有幾分年輕人的靦腆,便笑道:“什么事情叫你不好開口?我頭上雖沒有清涼傘,到底著朱著紫,給你鋪一鋪前頭的路,還是半點不為難的。”
如果說數月前郭保吉還動過將此人收入門下,作為幕僚的念頭,此刻在邊上看了小半載,由聯合各州縣換繳賦稅,至于公使庫,再到后頭宣縣圩田,親眼得見裴繼安的能耐之后,早把那想法放到了一邊。
裴家能鼎盛十代,不是沒有原因的,縱然落魄至此,養出的后人依舊出類拔萃。
郭保吉自己有兩個兒子,也見過不少出色的晚輩,可一旦與這裴繼安相比,俱是遜色多矣。
如果是貧寒出身,就少了幾分其人的眼界同胸襟,更沒有世家百年的從容與積淀;如若是名門之子,卻又缺乏裴家由高到低,谷底磋磨的韌性。
裴繼安能成今日的樣子,雖然天生我材,更多的卻是源于他多年在底層歷練吃苦,百折不撓。
哪一個能有他的經歷?
從前說生子當如孫仲謀,孫某距今太遠,郭保吉兩個兒子,長子雖然忠厚沉穩,到底資質尋常,只能守成,不能創業。
至于次子,看著眼下的德行,不養成紈绔的性子已是得天之幸。
哪怕有一個能有裴繼安的一半,他都能放心許多。
可惜此人還是被姓氏拖累了。
如若換一個姓,哪怕是個真正白身,郭保吉也敢把女兒許配過去。
婿乃半子。
有這樣一個女婿托著,只要裴繼安將來不成白眼狼,至少能幫郭家再續一代,看看孫輩里頭有沒有能成器的。
不過看其人的性格同行事,無論是說服改姓,還是入贅,都絕無可能的,至于幕僚,更是有幾分侮辱的意思了,郭保吉自然不敢開口。
此時宣州的圩田、堤壩還未落成,其中雖有自己同幾個官人在上頭把控全局,可實際落地的操作,全是裴繼安施行,名為手下,卻更是相輔相依的關系。
不能收入麾下,只能拉近關系,鋪墊感情。
只要這一處大功得立,除非天子周弘殷一直不死,不然郭保吉就敢承諾,不出半年,幫這裴繼安討一個官身回來。
是來監司里頭跟著自己好,還是弄進州衙之中,提拔他起來為監司傳聲,同知州楊其誕打擂臺來得好?
雖然其人年資尚淺,官位差遣應當都不會很高,可若是有自己這個監司官在后頭站著,多多少少牽制一下那楊其誕,叫對方行事起來多點忌憚之心。
然則跟著自己的話,憑著這裴繼安的能耐同裴家在宣州一地的人脈、故舊,必定也能使監司如虎添翼。
郭保吉越想越是拿不定主意,只覺得放哪里都有好處,只恨不得把那裴繼安劈開做兩半,監司同州衙各放一半。
他正糾結當中,卻不妨忽然聽得對面那人開口道:“這要求實在有些不客氣,只我思來想去,又當真尋不到更合適的……”
郭保吉心中暗笑:挑官選差,哪有什么合適不合適,自然官越高,差越好,就越合適,這尋不到合適的,是怕自己覺得要求過分吧。
他當即承諾道:“我既是已經開口,就不會把話收回來——但凡我能力之內,必會設法辦成。”
一面說,一面抬頭笑看著裴繼安,等他把要求提出來。
——究竟會是怎么樣的獅子大開口,叫他這樣一個平常做事極為利落的人竟是鋪墊了這樣久?
裴繼安仿佛松了一口氣一般,接著道:“是為家事——從前也同監司提過數次,我與那沈妹妹的事,本是要等翔慶落定再做定奪,只是朝中消息收而不發,也不知是個什么情況。”
他頓了頓,又道:“來年妹妹便要及笄,如若消息一直不定,卻不能一直不管,我便想著,總歸還有一年兩年的,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合適不合適,應當也能看出來了,只要她愿意,我想著先成親,裴家倒是好辦,畢竟有嬸娘,可沈叔叔早同河間一刀兩斷,至于馮家,官人年前也去了京城,鬧得那樣大,應當有所耳聞。”
郭保吉萬沒想到是這樣的私事,一時之間,那笑容僵在臉上,竟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裴繼安卻沒有管他,只自顧自往下說。
“沈家、馮家俱是不方便,可沈叔叔一家也無其余合適親眷,十分難辦,我思來想去,好似只有監司這一處地位、品行合宜,是以提早來求——如若我同沈妹妹成親,有心請監司代沈家走禮,不知妥也不妥?”
郭保吉哪怕想破腦袋,也想不到裴繼安來求的居然是這樣一樁事,只他到底是塊老姜,哪怕腦子里頭還沒轉過來,嘴巴也知道自行張開,一口應道:“我當是什么,這樣的小事哪里要你特地來求,那沈家姑娘如此身世,我從前同沈輕云多有往來,又曾得過馮老相公相幫,難得能有此回報的機會,又怎會置身事外?”
他把漂亮話說了好幾句,才慢慢回過味來。
那沈念禾父母俱已不在,家中也無什么底氣,一個孤女,實在容易被人輕視。
而與之相比,裴家雖然也不好,到底還有裴繼安這個成器的男丁在,看這勢頭,只要不再出什么大變故,十有八九將來能再起來。
這是怕外人瞧不起那沈家女兒,才特地求上來叫自己出面幫忙站臺吧?
畢竟是一地監司,身后還站著邊地扎根數十年的郭家,又有郭駿這個樞密使在朝中,誰人聽了自己的名頭,不給幾分面子?
有郭家幫著走六禮,那等拿不準的,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這是在拿自己的臉,給沈家小姑娘做面子呢!
想清楚了里頭的彎彎道道,郭保吉忍不住就笑了起來,道:“你倒是幫她想得周全,也罷,既然沈姑娘看得起我這張老臉,我便當仁不讓了!”
他半點不以為忤。
哪怕周弘殷還活得好好的,也絕不會追究他去馮蕉的外孫女,沈輕云夫婦的女兒撐腰,相反,外人見了,多半要夸一句郭家人仁義。
沈家只剩一個女兒,再無出頭之日,將來也不可能翻身,說不得天子還會施恩,以示仁厚。
這不是什么燙手的山芋,而是個好差。裴繼安能想到自己,其中雖然也有利用的想法,可更多的也是兩廂得利,更要緊的是,隱隱在暗示著他對自己的親近。
似這般你來我往,用不得多久,兩邊就能真正成為通家之好,進得一條船上。
這做法實在聰明,卻又潤物細無聲。
郭保吉心中的賞識之意更甚,又問了幾句細節,最后道:“這事情甚時作數?”
裴繼安想了想,道:“等圩田、堤壩修好,見得結果再論。”
郭保吉便問道:“你待要怎么論?”
裴繼安遲疑了一下,還是坦誠道:“如若一應順利,朝中肯論功行賞,監司能保我入官,那邊在得了確信前把婚事辦了,如若另有插曲,且看宮中態勢,實在不行,便將此事作罷。”
郭保吉何等人精,雖只聽得寥寥數語,卻是已經把對面人的想法摸了個清楚。
想要趕在得官前將婚事落定,多半是這裴繼安擔心得官后同沈家女兒生出差距來,婚后得官,將來請封誥命也更為便宜,還能抬高妻子身份。
可與此同時,如若立下如此大功,最后還因宮中態度不能得個一官半職的話,那想來裴家數年里再難有出頭之日,既如此,倒不如兩家不要成親,叫女方能另尋良人。
果然是個有情有義的,還未娶回家,就這般為對方著想。
要是不姓裴,來做自己女婿當有多好——就同此時一般為妻族著想,甚至不用像此時這般,能有個一半也好啊,得這樣一個女婿,自己半夜睡覺都要笑醒了。
郭保吉心中越發感慨,卻也沒有多說,為表禮賢下士,還把裴繼安送出了廂房。
人一走,他就把手下人叫得過來,問那蔣豐的情況。
“自去了那一廂公廳當中,除卻上回監司召他,后頭已經再沒有回來過,家小就仍著在府上,上回他那兒子病了,我那渾家還去幫著搭了把手,說是燒得厲害,嘴里不住喊爹。”那幕僚一副憂心的模樣,“雖是為了給監司辦差,卻也太過了,叫外頭不曉得的人見了,怕是要以為是咱們府上苛責下頭人,官人不妨同他說一說,差事雖然要緊,卻也不能不顧家里頭。”
那幕僚雖也是后頭來投的,勝在人靈口活,對郭保吉的為人也把得很準。
平日里蔣豐從無機會露頭,可自從被派去小公廳之后,隔一陣子主家就要問一問他的行蹤,又要問問他的情況。
這般異常的垂詢,自然會叫其余幕僚心生警惕,唯恐因為什么原因叫新人上位出頭,威脅自己的地位。
明面上尋出問題來是不太可能的,那蔣豐為人確實老實,尋不出什么大錯,能挑出來的都是小毛病,一個沒有把控好,叫主家以為自己是在進讒言就麻煩了。
不過郭保吉一向看不起為了公事,不管家事的人,雖未同外頭人說過,可私下里教訓兒子時,卻說過類似“自己小家都照管不好,父母妻兒都看顧不住,外頭做得再好,也是個靠不住的——家小尚能不顧,還有什么良心可言。”的話。
此時這幕僚趁著機會,忖度郭保吉的心思,仔仔細細地給蔣豐扣上了一個不管妻小的帽子,集腋成裘,積少成多想,只盼一點一滴能叫主家厭棄了那人,將來少要想起。
郭保吉聽得他這般說話,卻沒有出聲,想了想,道:“你去一趟,問問他這一個多月在小公廳都做了些什么,再回來稟我。”
將幕僚打發走后,他又叫來兩個心腹跟著去小公廳再打聽一回蔣豐的行事,又喚了個仆從過來,吩咐對方給廖容娘帶話,叫妻子尋個距離此處不遠的小院子,再請個好大夫回來去給那蔣豐的兒子看病,順便送點滋補藥品過去。
等到這一處折騰完,那去打聽事情的幕僚同心腹也先后回來了,兩邊言辭出入不大,都說那蔣豐在小公廳里頭先還領了幾個差事,后邊就沒有做實差,而是一直跟著裴繼安,給他整理宗卷,擬寫折子,匯總、核算數字,做些上傳下達的事情。
在幕僚口中,那蔣豐做得并不起眼,也不出挑,不過平平而已。
可在兩個心腹口中,卻截然不同。
“那蔣先生做事心極細,給裴官人整理宗卷,收發公文,從未出過錯,還及時發現了其中幾處毛病,因他對水利之事也懂幾分,裴官人忙起來的時候,抽不開身,他也能幫著給下頭人居中帶話,另又擅長文字,幫著擬寫了好幾份章法,發得下去,十分得用。”
“上上下下都識得他,有什么事情尋不到裴官人,尋不到張屬,往往就同他說,他也不在,才去找一位姓沈的姑娘,聽說那姑娘是裴官人特地請來的大家后人,極擅算學。”
有個心腹機敏,還把那蔣豐擬寫的章法文書取了一份來,遞了上來。
郭保吉接過略翻了翻,果然條理分明,雖然比不得裴繼安的手筆,可事情也說得清楚,讀來并不費力,十分適合給下頭人照著辦。
又看那蔣豐整理的宗卷,一一二二,十分整齊。
——怎么從前在自己府上的時候,不見這人有這樣的能耐?
自己正好缺擅文字的幕僚,早知他有如此本事,怎么會叫吃上一年的冷板凳?
郭保吉略有些后悔。
然則對方此時既然已經在小公廳出了頭,自己方才又答應過裴繼安,再做反悔,就有些太難看。
郭保吉能坐到這個位置上,肚量還是有的,出爾反爾的事情,如非實在無法,并不會做。
他得了下頭人的信,暫時先不去管究竟是什么原因叫此人埋沒了,而是把蔣豐的家小送去了那廖容娘尋出來的小院子里,又送了兩名仆從過去,另還送金送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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