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從大涼來 第十一章:體面不體面
八汝郡的窮沒有真正走過是體會不到的,不同于漠北的瘠涼以及燕地的潦倒暴亂,這里窮得很爭氣,大片大片黃燦燦的稻田隨處可見,大部分已經被割完了,剩下的半茬秸稈卻也舍不得浪費,往往用草繩捆扎好堆在田邊留著帶回去。
每逢莊稼豐收的光景便是女人們最快活的時候,裹著布巾的農婦們往來穿梭,其中不乏一些本該繡花捻針的年輕姑娘,手里鐮刀嫻熟的一束一撈便倒下大片稻子,小一些的半大孩子也沒閑著,撅著屁股在田里拾稻穗。
十萬田都不到的耕地,種的卻是最好的江南香稻,婦人是分不到一畝半田的,若不是張胎塵出了力便連耕種的資格都沒有。大涼重稅,田賦十取二三,單憑余下那八九糊口已是辛苦,更遑論這些婦人稅重四五,身上有半數的汗水都是為公家灑的,落得口袋里的才多少?
田賦四五,何其夸張,放眼六國亂戰前也沒哪個敢下如此重稅,也就八汝郡不幸,半靠楚半靠梁,到底歸哪邊誰能拎得清?布施恩澤時沾不到雨露也罷了,各賦各稅倒是該納的一個不少,還是一地稅兩國。
一群婦人哪有力氣計較更多,能有塊地吃飽肚子便知足了,可不敢去鬧,甚至還得感激那些大人給的這份天大恩賜。
上好的江南香稻可值好些銀子,往往能賣出個好價錢。吃是舍不得吃的,趕上收成好些的時候上面分發的幾囊稻粒大多也都賣出去了,香米糙米都一樣頂餓,多換些銀子給家里添床新被總是好的,若趕上收成差了,納完田賦可就剩不下幾粒米了,冬天難免就難捱。
可以說這不過十萬田耕地,卻是八汝郡近十二萬婦孺的命根子,靠田吃飯,靠田活命。
雖然累些,但今年收成好也就不覺得累了,婦人直起腰擦擦汗,望了眼不遠處那個埋頭拾稻穗的小小影子笑了笑,想到有錢能買條鯽魚給他燉個湯喝便愈發覺得這晌午的太陽不那么烤人了。
路邊有個賣糖葫蘆的老嫗,將糖葫蘆桿插在地上,佝僂著身子艱難的蹲下去撿些田埂邊細碎稻穗。愛吃糖葫蘆的丫頭今日破天荒看到賣糖葫蘆的反倒沒出聲,蘇斂偏頭望她一眼,主動開口笑道:“吃糖葫蘆么?”
小姑娘搖了搖頭,末了又用力點了點頭,然后小聲道:“多買幾串。”
蘇斂自懷里掏出枚碎到不能再碎的碎銀走過去,老嫗行動不便,看到有生意來了顫顫巍巍好半天也沒能直起身子,還是蘇斂過去攙了一把。
放在集市三五文一串的糖葫蘆這里便宜得出奇,一個銅板就能拿上兩串,只是看到蘇斂手里碎銀時老人卻為難了,尷尬的手足無措囁囁喏喏了半響。
整日為五斗米奔波的窮人哪里見過銀子,縱是再零碎的銀錢也不夠銅子去找還給他,更遑論老人孤孑一人就愈發捉襟見肘了,恐怕她衣兜里比賣的糖葫蘆還要干凈光溜幾分。
蘇斂見老人窘迫,無奈撓了撓頭:“甭找了,全給我吧,我也嘗嘗味道。”小姑娘見不得這景象,紅了眼眶偏過頭去不再看。
竹簽上糖葫蘆并不多,一手都能數的過來,裹著的糖稀更是少得可憐,輕輕一舔便能舔個精光,只是山楂球卻清脆可口酸中帶甜,蘇斂咬了口笑道:“挺甜的。”
丫頭默默吃著沒有說話,女人遠遠吊在后面,三人不疾不徐出了八汝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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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江湖上劍派劍宗劍閣多到數不過來,運氣好霸上個風水不錯的山頭,再養幾個有些斤兩的劍師,名頭自然響得就快,說不得幾百年后便又是一個劍派大宗。
最深諳此道的莫過于南齊劍門,直接圈了齊地曾經最燙腳的硝煙戰場作門立派,論起天下劍意,能有幾處比這摻著血肉的埋骨地更來得凌厲?圈地四百年,硬是將那片狼煙地的殺伐氣汲去六七,養出了不少修殺人劍的怪物,四劍出劍門后也曾入過講武城,攀上不周塔跟天下第一黃也戰過,雖是不敵,可能在那人手上活下來誰敢說弱?
便是無量山那群不入世的牛鼻子老道,不也是借著無量山的靈韻修身養性,有個通靈寶山,那是萬金不換,天地寄予的福澤總是大造化。江湖上奪山爭地的事并不罕見,近百年倒是稍微收斂了些,想來跟那些福山寶地出了不少大人物不無關系。
像蘇家劍冢那般從未被人掛念過地盤的就很罕見了,比起大宗豪派,那隨意圈山落冢的做法顯得很有幾分小家子氣。練劍是個講究活,能有個氣運沛然的福地自然事半功倍,哪有劍派像蘇家劍冢這樣不講究的,小孩子選東西尚且知道挑挑揀揀,蘇家劍冢是逮著山就行,瞅見坡就上,難怪幾百年出不了一個能瞧過眼的劍客,有個蘇斂出來挑大梁實實在在算歹竹出好筍了。
諾大個鋒州一網下去不知能撈出多少劍派劍宗,真正讓人心馳神往削尖了腦袋都想鉆進去的不還是只有蘇家劍冢?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人終究是多數,凡練劍的,誰不向往那一劍開山的大風流,便是偷學上一招半式也足以闖蕩江湖了。
這些年鋒州來來往往格外熱鬧,佩劍者居多,往蘇家劍冢方向而去的更多,捎帶的周邊客棧酒肆生意也紅火了不少,臺上說書人更是唾沫橫飛格外賣力,賺了不少銀子。
人便是這樣,什么營生掙錢了大家便都去干了,掌柜年輕時好歹有些積蓄,又是鋒州本地人,眼見那些江湖游俠兒的銀子好賺,便也弄起了酒肆生意。酒肆多了,酒客卻就那么些,縱是每日來鋒州的新鮮面孔多也架不住五步一酒樓十步一茶館,等到了他這巷子尾早就酒足飯飽了,哪還稀得進去一坐。
客人冷清也就罷了,偏偏那個侄子還不爭氣,買不起劍便成天拿著個掃帚比劃來比劃去,再念叨一句:“足尖縱橫三千里,一劍該當百萬師。”
仰慕那蘇家劍魁已成癡狂。
早些時候掌柜還嘮叨過他,往往左耳進右耳出有聽沒有記,末了也懶得管他由著去了。
這日不大的酒肆里來了兩個公子,那身雍容華貴的錦袍尋常人家可穿不出那股氣態,在江湖摸爬滾打了好些年頭的掌柜何等眼力勁,這二位若是服侍舒坦了那還能短得了銀兩?做開門迎客生意的眼里要有活,指望那不成器的侄子酒肆哪能撐到今日,掌柜搓了搓手掌親自迎了上去。
明顯是外鄉人的錦袍公子可比那些所謂的本地公子爺闊氣多了,隨手丟出一錠銀子:“一壺竹漿白,好菜管上。”
果然是不差銀子的主,掌柜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領著兩位上了二樓落座,偏頭朝樓下吆喝了聲:“臭小子,還不趕緊把那壺最好的白釀拿上來。”
樓下自顧哼哼哈嘿將掃帚揮舞出不小灰塵的少年哦了一聲,做了個收劍入鞘納氣入腹的架勢這才收起掃帚拎著酒壺小跑上樓。
望著被帶上來的一片灰塵,掌柜狠狠瞪他一眼將酒壺小心翼翼放于桌上賠著笑臉道:“小侄行事向來莽撞二位勿怪,酒來了請慢用,菜稍后就上。”
“無礙。”持著柄折扇的公子笑了笑,饒有興致的打量一番那少年:“想學劍?”
少年卻白他一眼根本懶得搭理,仗劍江湖講究仗劍二字,天當被地作床才是真正的劍客浪徒,才有江湖的味道。像眼前這兩個錦衣玉服的家伙才是最俗氣的,闖蕩江湖一劍足矣,披金戴銀的出門那還叫闖蕩江湖?游蕩江湖還差不多,身上銀錢是不是自己掙得都難說,教人看不起。劍魁當年可只是一劍下劍冢,那般氣宇想來就覺得倜儻風流,那才叫仗劍江湖。
那公子也不生氣,笑瞇瞇望他一眼:“叫聲公子公子便送你把劍如何?真劍揮舞起來可比掃帚有意思多了。”
少年眼睛一亮,可看到那人笑瞇瞇的模樣無來由就不喜,他最討厭這種高高在上的嘴臉,少年干凈的江湖夢哪里容得半點戲謔,狠狠瞪他一眼扭身就走。掌柜滿臉尷尬,告了個罪跟了出去,沒一會兒就聽到下面傳來壓低的斥責聲以及少年不耐煩的爭論。
漠太歲笑笑,倒了滿滿一碗竹漿白,先是深嗅了一口這來自江南名釀的醇厚香氣,然后輕抿三分,最后再一飲而盡,悠悠嘆了口氣道:“中原是個好地方啊,能讓我中意的不多,這白釀算作一個,如此好東西漠北可尋不著。”
華服公子透過窗,目光落在樓下嘟嘟囔囔擦著桌子的少年身上,突然出聲道:“是個有根骨的好苗子。”
“是有根骨,也有骨氣,可離了這個酒肆能走幾步?江湖可不是光憑骨氣就能走得動的。”漠太歲又斟了碗酒,接著道:“倘若在漠北,能不能下得這二樓來都懸,年少輕狂是好事,可好事往往并沒有好結果。”
華服公子收回目光搖了搖頭:“漠北好,只是不夠體面。”
漠太歲笑道:“比起巨龍盤臥的大涼,區區荒夷之地自然上不得臺面,確實稱不上體面,若江先生真有心幫襯著些,說不得也能教我輩狄子體面一回。”
華服公子也斟了碗酒:“體面是自己掙的,縱是外人幫忙使上八分氣力,也到底不是真體面,要干體面事自己得先體面,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漠太歲笑著與他碰了一碗:“是這個理。”
“那蘇斂不說劍術如何好歹也被叫做劍魁,卻連名諱也不敢留,實乃鼠輩,稱不上體面。”華服公子望著碗里淡白色酒液,平淡道:“賴乞兒出了名的老好人自然不會與他計較這些,只是此舉相當不齒教人看不起,不知漠太歲當他是賴乞兒呢,還是當他蘇家劍魁?”
掌柜端了熱菜進來,還多送了碟花生米,上面講究的滾了少許鹽巴香油,朝兩位公子點頭笑道:“下酒還得要這些不上臺面的小菜,甭看簡單,比起那硬菜味道可差不了多少,喝酒沒點花生米可不成。”
漠太歲點點頭:“講究。”
這年頭,不講究哪能賺到銀子,掌柜笑呵呵的,將菜擺好后就下了樓,相當懂事。
隨手捏了粒花生米丟在嘴里,又脆又香確實下酒,漠太歲喝了口酒笑吟吟道:“賴乞兒也好蘇斂也罷,終歸不是深仇大恨,既然他自稱賴乞兒,那便當他是賴乞兒又何妨,漠太歲的時間可不該耽擱在這些瑣事上。”
“人活一世,不過為的體面二字。”華服公子皺眉道:“若他是個不上臺面的二流子,那我自是不該管,可他是劍魁,如此滑頭也配劍魁?既是到了鋒州,這第一腳怎么也得落在蘇家劍冢上。”
漠太歲又捏了粒花生米拋進嘴里,總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自然是聽你的。”
客從大涼來 第十一章:體面不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