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從大涼來 第三章:他心甘情愿
觀天契極負盛名,不說得契者得天下,起碼也足以割據一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梟雄割據的世道,能夠瓜分一方地界的誘惑可沒人抗拒得了。
人心險惡的不僅僅是江湖,廟堂只會更甚。得不到那便搶,搶不到便毀了,凡成大事者規矩都很簡單,自己用不上的,那便教別人也用不上,大家都用不上那才叫公平,才能耐下性子坐下來好好談。
自打開始寫觀天契,洛府被襲已成常態,難有空閑日。這些年洛子書拒了不少求契者,拒的越多,洛府便越熱鬧,白天熱鬧,晚上更熱鬧。偌大一個府宅卻廖無人丁的,遍數整個丘涂,恐怕也只有洛家獨一門。
沈流心盤坐在地上輕輕擦拭著槍尖血漬,面前橫七豎八躺滿了尸體,清一色的黑色夜行服。
“你這么弱,還能護我多久。”
洛子書斜倚在不遠處,卷成圓筒狀的觀天契輕輕敲打著下巴,瞥了眼滿身傷痕的男人,表情似笑非笑。
廟堂的人向來不會親自動手的,有的是狗愿意替這些老爺費心,雖說是狗,牙口卻很好,一不留神就會很輕易撕你塊肉下來。
一錘子買賣沒什么講究,大抵都逃不過你有銀子,我賣力氣的道理。你不敢殺的人我替你殺,你殺不了的人我照樣替你殺,刀口舔血的營生規矩往往復雜不到哪去,反正那些老爺最不缺的,就是白花花的銀錠子。
男人一襲白衫被鮮血染得通透,幾處傷口深可及骨,眼中卻只有他那桿黑槍,沙啞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保你寫完觀天契。”
洛子書嘴角掀起個好看弧度,沒說信,也未說不信。
“閉門可不是迎客之道。”
洛府罕見的來了客人,丘涂洛府晚上向來熱鬧路人皆知,便是夜不閉戶也極少有來人愿來叨擾,如此大嗓門可有些年沒聽到過了。
那聒噪的聲音自門外響起后就沒停下來過,到了內院總算消停了些:“這么些日子沒見,熱鬧還是不減當年啊,也就是家大業大,這一地尸體若擱在劍冢,老頭子怕是得在衙門里養老了。”
伸手去遮小姑娘眼睛卻被拍開,丫頭一溜煙竄了出去,興奮的撲進了洛子書懷里:“洛姐姐!”
哪還有點姑娘家家樣子?蘇斂搖搖頭緩緩蹲在了沈流心身旁,先是上瞅下瞥好一番,然后伸手賤兮兮的戳了戳他傷口,頓時引起一陣倒吸冷氣。
滿意的收回手指,蘇斂笑了笑:“還練槍么?”
本不想搭理他的沈流心見那根手指又伸了過來,悶聲答道:“練。”
“練好槍,再去把這桿子墨送出去?”蘇斂伸手去取黑槍,沈流心躲了躲沒避開被徑直拿了去,也懶得再奪,便由他摩挲把玩著。
江湖有兵八百余,而譜卻獨一本,能入得兵譜前十的無一不是天地造化,便是那葉家闊紳尋到的四甲子絕劍想要上榜,也得往后稍稍。
能排上第十并不容易,排上十年第十更不容易,若不是丟了母槍,雙槍聚齊便是再霸上兵譜十年前十也未嘗不可,只是終究還是缺了一柄。
好槍摸起來手感就是不一樣,比劍可舒服多了,蘇斂搖搖頭,有些可惜的嘆口氣:“母白丟了也就丟了,子墨要丟也便丟了,若要連命都丟了可就不值當了,沈老頭當年可不是為了那天下第一的名頭才教你槍的。”
“總得練出個名堂來。”
蘇斂無奈,又摸了把黑槍才戀戀不舍放下,扣扣鼻子道:“我要也有這么桿神物,說不得就不練劍了。”
表情總是很嚴肅的沈流心嘴角細微扯了扯,約莫是在笑:“舍得么?”
劍魁笑著搖了搖頭,目光落在他那小徒弟身上。
劍冢里人不多,女人更不多,小姑娘多半是憋壞了,拉著洛姐姐嘰嘰喳喳個不停,像個興奮的黃鶯鳥,全然忘了自己的便宜師傅。
武有第一,文有榜眼,放眼天下,能入得文榜前三甲的女人可就她一個,除了那總是邋里邋遢的師傅外,在丫頭眼里洛姐姐算是頂厲害的人了。
她可不喜歡練劍,小姑娘家家的練得滿手繭子多難看,將來也不好許人家。要練就練筆、練字,一橫一豎皆是韻味,那才叫氣質風度,若真能像洛姐姐那般寫出百年事,書盡天下人,可就是頂天的了不起。
所以丫頭總喜歡跟洛姐姐說話,說不完的話。雖然大部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洛姐姐都會很耐心的聽著,總是一臉的笑瞇瞇,教人打心眼里快活。不像劍冢里那個臭老頭,成天板著個臉像是欠他幾百兩銀子似的,與他總說不上幾句話就嫌煩,實在討厭的緊。
清官難斷的不只是家務事,江湖事往往也不敢管,不然這洛府早該被衙門護的水泄不通了。地上的尸體總歸不能放著發臭,若不親自動手,就只能爛在家里,后院壘起的土墳已近丈余,望著來來回回往里塞人的沈流心,蘇斂砸了咂嘴:“十年殺人槍,一丈爛骨墳,聽聞不周塔里那位對這觀天契同樣有些興趣,可別哪天把自己埋進去了。”
武道一途,無盡頭,無巔峰,練武的人那么多,敢稱天下第一的恐怕唯黃也一人爾。也有不服的,打進講武城,攀上不周塔,再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且不論這個天下第一摻了多少水,至少從未敗過倒是真,所以縱使每年評武榜時再多的不情愿,也只得老老實實把這個名字寫在榜首。
霸榜江湖一甲子,到了今日,便不是天下第一也成了天下第一。黃也之前,江湖并無天下第一的說法,現在可是有了,把他打下塔,自然便是天下第一。
然而就是打不下來!
縱是再不愿承認,他這個天下第一也照樣坐的穩穩當當。
沈流心埋頭填土沒有開口,也不知聽沒聽見。
無趣的人,劍魁翻了個白眼,轉過身剛好看到洛子書抱著觀天契走過來,小丫頭一蹦一跳的跟在后面。
蘇斂就總覺著這女人上輩子是狐貍投的胎,模樣相當勾人,目似秋水,唇若點絳,眼波流轉間顧盼生姿,搖曳的身段讓人很有將她揉進懷里的沖動,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禍水。
漂亮的女人多看一眼便像多賺了一兩銀子,總是教人心里歡喜,所以蘇斂目光就顯得大膽了些。
“好看么?”洛子書淡淡瞥了他一眼。
“若不是這本觀天契撐著,你多半是要被那些藩王世子擄上床的,沈流心替你遭了不少罪吧。”劍魁笑了笑,目光從女人下三路收了回來,伸手去取她胸口那本書。
洛子書平淡道:“他心甘情愿。”
江湖上奉若天書的觀天契便就這么輕易的被拿了過去,薄薄的書頁上依稀還留著女子清香,讓人有些目眩神迷,蘇斂粗略翻了翻就丟了回去,撇了撇嘴:“有這么難算?丘涂未免把你捧得過高了些,若不是那些老爺死皮賴臉的要看你這破書,我該覺得你在沽名釣譽了。”
比起五年前看的內容多是多了些,卻都是江湖廟堂天下氣運,無趣之極,他要看的一字沒有。
“筆給你,你來寫?”洛子書接過觀天契,懶得計較他的屁話,伸手捋了捋耳邊烏絲:“我需要時間,五年太短了,書天下可沒你想得這么簡單,你那一劫也沒我想得那么簡單。”
“當然,你若是等不及,大可去八相寺尋張胎塵。”女人眼瞼低垂,手指輕輕摩挲著觀天契:“出家人向來很樂意普度眾生的,更遑論像他這般得道高僧,渡人乃是義不容辭的事。”
“星辰無律,天下將亂,往后幾年恐怕不會太平,蘇家劍冢不是眾矢之的,老實待里面可保你三年無事。大涼與江湖借的八斗氣運耗得差不多了,算算時間,藍羨子也快下劍山了,那柳巍峨雖是大虎老矣可畢竟余威尚存,變數太多,難算。你若耐不住性子再去湊些熱鬧,便是在浪費我的時間了。”
漠北那荒夷之地狼子野心覬覦大涼王朝路人皆知,說不得先皇駕崩他們便出了一份力,眼下群雄割據,各路諸侯虎視眈眈,大涼王若震不住,改朝換天并非危言聳聽。
“還有,這次的枯山劍爐會有些不一樣,別去。”
“那可不行。”蘇斂笑了笑:“練了這么久的劍,若不去拔上一拔那枯山劍,豈不讓江湖白叫了這么些年的劍魁。”
洛子書不再理他,扭頭就走,小姑娘一把沒拉住,沒好氣的白了師傅一眼,跺跺小腳追了上去。
“枯山劍很強么。”沈流心將土堆踩得嚴實,放下鋤頭從懷里取出藥瓶往傷口上撒著。
蘇斂瞥了眼地上那桿子墨,聳了聳肩:“黑白子母槍很強么?”
總是會被人反問的沈流心又沉默了。
“練劍,總歸要有個盼頭,若是什么都無欲無求劍意可是會變鈍的,這一鈍,就再砍不動人了。沒有與人相爭舍我其誰的氣勢,可練不好劍。”劍魁踢了腳那五尺黑槍:“練槍也一樣,有個經常受傷流血的主子,想來也挺糟蹋槍的吧?”
繼續沉默。
“想拿回那桿母槍,你可還早著呢。”蘇斂搖了搖頭,沖房間吆喝了句:“讓你洛姐姐收拾間屋子,明兒趕早回劍冢。”
房間里沒動靜,倒是剛坐下的沈流心又起來了。
“藥涂好了?”
“給你收拾屋子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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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涂街道攘攘熙熙,周邊燒餅鋪子的騰騰熱氣沖散了清晨的些許涼意。
“你又惹洛姐姐生氣了。”
口中咬著糖葫蘆的小姑娘揚起腦袋,重重拽了拽劍魁衣角,滿臉的不開心。
“糖葫蘆還堵不住你的嘴。”蘇斂捏了捏丫頭的臉蛋,卻不小心扯出了一串口水,粘不拉幾的沾了一手,忙在她衣襟上抹了抹。
艱難的咽下嘴里的山楂,小姑娘更加不開心了:“這衣裳掌教給我新買的,你賠我。”
客從大涼來 第三章:他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