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長存 第六百六十一章 季漢長存(四)
以大秦為例,確實是深深觸動了劉備。于漢而言,制度和政策幾乎沒有前車之鑒,雖然漢承秦制,但漢朝君臣一直對于秦朝的二世而亡頗有疑慮。
后世縱觀歷史,自然能得出大一統封建集權王朝大勢所趨,可對于漢朝而言,這并不是絕對之事。是以漢初會分封諸王,郡國并行制之下的藩王甚至獲得了超過周代諸侯的勢力,漢代的官制也不斷的發生著變化。
只是劉備也清楚,李澈說的沒錯。秦始皇何等雄才偉略?然而他夢想打造的萬世大秦卻在他死后次年便落得個烽煙四起的局面,然后在群雄逐鹿的戰火中化為烏有。
劉備喟然道:“強求萬世大漢,反為不美。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去吧。”
見劉備認可,李澈也松了口氣。也是因為身處漢朝,故而無法用后世例子來勸,歷代開國君王哪個不是雄才偉略?他們必然都謀劃過自己的朝代萬世長存,最終卻連漢朝都比不過,雖然有萬世之謀是好事,可有些時候,還是要適當著眼當下,過猶不及。
當然,劉備內心恐怕并沒有完全放下,只是能分得清輕重緩急也就足夠了。
對于這個時代而言,除了要盡快遏制住世家的膨脹,緩解內部矛盾,最重要的便是穩定,否則便會給異族可乘之機。這也是李澈選擇劉備的原因,因為他先天具有的合法性才能夠最快速度渡過緩沖期,以騰出手來應對周邊異族。
如果換成曹操和袁紹他們,哪怕能更快速度平定天下,這時候恐怕還在和劉協較勁,滿朝大臣也不會像今天這般坦然接受禪讓。
只是這些理由卻不便與劉備說明,畢竟無法解釋他堂堂大漢首相為何這般忌憚胡人。
“所有的一切,歸根結底是生存權的問題。臣可以為陛下舉例說明。這大漢天下,陛下住的是金房子,臣等公卿住的是銀房子,次一等銅房子,再次一等鐵房子,再次石房子,再次草房子。而如今一些住銀房子和銅房子的人,他們不滿于現狀,掠奪財富,讓百姓連石房子和草房子都沒得住。
夫子重禮,言尊卑有序,雖然以臣之見夫子過于崇古,但此言也并非沒有道理。如今的問題,正是一些人不滿其序,試圖踩著最下層的百姓向上爬。臣以為,君王既居至高至貴,自然不可與這些人同流合污,當先歸其序為要。此并非打壓,而是恢復秩序。”
劉備一愣,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般剖析孔子的思想,儒家只說禮制混亂會天下大亂,但如李澈這般剖析根源卻是頭一遭。
李澈倒是坦然,在這個時代,注解經傳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又不是后世完全被理學思想統一的儒家。此時的儒家完全稱得上百花齊放,他倒是不懼辯經,也沒有哪個經傳世家敢用強權壓他,這些思想也該借孔子之名傳播開來了。
“明遠這番話,細細品之,倒是讓朕頗有所感啊。自趙國至天下,朕也見過太多類似的事。愈是身居高位,愈是不能滿足,倒是奇哉怪也。”
“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不足為怪。只是天子、天子,天之子嗣,臣以為當奉天之道,損有余以補不足。這億兆黎庶,有時候求的,也只是活下去罷了。”
劉備啞然失笑:“明遠倒是好話說盡了,只是雖為天子,行天之道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以人之身,代天牧民,于天、人之道間尋一平衡處,如何?”
云臺陡然陷入寂靜,劉備慢慢站起身,走到李澈身側負手而立,仰頭將視線投向掛在三十二將之中心的那張畫像上,那是漢世祖光武皇帝劉秀的畫像。
良久,劉備幽幽嘆道:“明遠當真是將朕逼到了死角啊。”
“臣也能理解陛下想法的轉變。只是望陛下深思,荀子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民為社稷之本,而世家大族,大都是不會在意社稷的。”
“所以這才是孤家寡人的真正含義?”
“億兆元元中,總有心懷天下者。”
李澈也有些無言,這正是封建王朝繞不過的坎,如果把社稷比作企業,皇帝是董事長,世家大族便是個個要害部門的經理、總經理,這個時代的百姓由于自身條件限制,大多只能做流水線上的工人。
要想治國,至少百年內繞不開這些壟斷知識的世家大族,哪怕明知他們有可能借殼上市,有可能賣了企業,皇帝也只能用他們,充其量就是派家奴(宦官)監工。若是皇帝一時想不開,讓家奴去頂替部門經理乃至總經理的位置,帶來的后果是極其可怕的。
皇帝能做的,也只有盡力去發掘所謂的“背叛階級的個人”,去信重那些超脫于家族利益之外的人。
劉備忽的笑了:“你說的不錯,億兆元元,總有心懷天下者。世祖已經錯過一次了,朕不能一錯再錯。哪怕大漢不能萬世長存,朕也希望后世提起大漢,能認可這是一個輝煌的時代,是一個強盛的時代,是一個可以為萬世效法的時代。而不是一個茍延殘喘,庶民苦不堪言,山河飄搖破碎的時代。
當年在來雒陽之時,你與憲和的對話朕還記得,朕不希望有朝一日還會出現‘天下苦漢久矣’的情況。否則,朕百年之后有何顏面去見高祖皇帝,去見列祖列宗?又如何能堂堂正正地去見世祖皇帝?”
“陛下,我們都還年輕,有著足夠的時間去改變。”李澈大笑道:“僅憑教化天下,你我君臣便將青史傳誦。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我們能夠為其打下足夠的基礎,當天下人人通習經傳,人人都精擅數理、百家之道,天子又如何會受制于世家?天下英雄,將盡入陛下彀中。”
劉備笑著聳了聳肩,漫不經心地問道:“那你,又為了什么?”
李澈于殿中慢慢踱步,長笑道:“雖然有人笑臣癲狂,但這確實是臣的真心之言。”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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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漢長存 第六百六十一章 季漢長存(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