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折春枝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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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燕尋步履蹣跚,不像十五,像垂垂老朽九十五。他慢了又慢,恨不得這段入場的路,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他感受到各種強大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緘默。
可能現在太年輕了,氣血旺盛得令他發呆都不能,他有點困惑。
故事不應該是這樣發展啊。
他此來觀河臺,只為奪魁,為那一份點化在命運里的人道之光。
助辰巳午洞真,為宋國展旗,便是他承諾的回報。
他理當不顯山不露水地走進黃河之會正賽,再以剛好的實力,恰當的發揮,一步步走到決賽。
當然是可以翻底牌的,他做好了本次大賽無比激烈的準備。甚至預期大家都打到內府境極限,直追姜望當年在斷魂峽創造的所謂“青史第一內府”的戰斗記錄……他準備了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翻開的牌!
可不應該第一場就開始翻底牌啊。
這還是預賽的第一場!
姜安安是什么級別的對手?
當年姜望十九歲,仗劍出臨淄,打遍同境無敵手,號為“內府魁領”。
現在的姜安安,今年已經二十一歲,比姜望更早開始修行,比姜望登場時的年紀更大,坐擁現世最頂級的資源,有數不過來的名師指點……不說比當年登場的姜望更強,哪怕只是跟十九歲的姜望持平,那也是所有人奪魁路上的高山。
要想翻過此山去,豈能不拿出一點真本事?
問題是真本事要拿出多少,要是現在就把底牌翻完了,接下來怎么辦。
本屆黃河之會的內府場,是前所未有的激烈。
僅大家已知的、曾列席朝聞道天宮的絕世天驕,就有十五歲的宮維章、十二歲的鮑玄鏡、十五歲的諸葛祚、十四歲的孛兒只斤·伏顏賜、十三歲的范拯。
這是等在正賽席位里,迎接諸方挑戰的天驕之絕頂。
還有一個十四歲的爾朱賀,一個與姜安安同齡的褚幺,在預賽里亂殺,隨機等候有緣人。
的確是前所未有的輝煌大世,天驕群起,并耀長空。
道歷三九一九年,斗昭與重玄遵天驕并世的一戰,仿佛掀開了這個時代最輝煌的序章。而那撞破閻羅天子、逆旅時光的劍仙人,璨耀當世,注定輝映萬年。
李一以打破歷史極限的洞真修為,更是劍未出鞘,便撕裂了歲月黃卷。
此后不斷革新歷史,不斷打破記錄,這些人簡直是把天都打破了,才有眼下這般星河耀眼,群星閃爍在人間。
即便是辰燕尋,以乘槎星漢的勇氣踏上這新生之旅,理當摧枯拉朽,實則也步步驚心。
此刻他甚至有些后悔,為什么沒有選擇去外樓場廝殺。
但且不說十五歲的辰燕尋去角逐外樓場是多么顯眼,外樓場里還有十八歲的于羨魚,十七歲的盧野,十七歲的駱緣,十八歲的越國龔天涯……這也都是朝聞道天宮里有坐席的!
哪里有容易的場次?
辰燕尋慢慢地往前走,腳步甚輕。
一劍斬碎了驚疑,相信這只是一場意外。
姜望不可能在黃河之會上做任何手腳,于他這是近乎立道的一場盛事。他這樣的人,更不會拿他的親妹妹冒險。而放眼諸天,即便是超脫存在,也不應在這場現世最受矚目的大會上觸霉頭。
如此盛會,誰來誰死。超脫都不頂事。
那么是我燕春回的這條路……天意不眷嗎?
辰燕尋深吸一口氣,終于站定了。
說不得也只能像姜望一九年奪魁的那一場——任你千百次重來,我只一劍,接不下,就不改結局。
“少年郎!不要緊張!”許象乾終究是個有同情心的,在場邊大聲安慰:“就當積累經驗了。跟我家安安打,你能學到很多!”
辰燕尋看起來像是被這猛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循聲看來,燦爛一笑:“謝謝你啊!”
姜安安很想申請場邊靜默,但視線掃了一圈,沒有掃到她的裁判哥哥。
承諾要親自監督每一場比賽的鎮河真君,并沒有出現在這處賽場。
只是留了一只“知見鳥”、一條“得聞魚”,遨游在場外。
此刻整個觀河臺上,兩千八百場預賽同時進入開場準備,自然也有兩千八百對知見鳥、得聞魚的組合。
鎮河真君注視著整場黃河之會,兼顧二十八大賽區,于其心力,亦是一場恐怖的昭示。賽場上瞬息萬變,天才們各有妙想,兩千八百場要想盡都把握,真非絕頂強者不可為。
倒是巡察比賽的黃舍利黃閣員,背著雙手站到了場邊,一臉嚴肅地瞧著賽場,卻在姜安安看過來時,眨一下眼睛。
姜安安直想捂臉。
說不清了都。
本來以大欺小,對上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她就怪不好意思的。現在場邊都是親友團,全場盡是給她的歡呼聲,巡場裁判還跟她使眼色!
她自己都懷疑自己作弊了!
這不是特意給她安排的好欺負的面團吧?
哥哥肯定不會在這么嚴肅的事情上開玩笑,但會不會是有人為了討好哥哥呢?類似的討好到她這里來的事情……這些年她也見過不少。
等會一定要下手輕一些,給這可愛少年好好表現的機會……總不能白來觀河臺一趟。他也是很努力才走到這里,他的家人也在期待他的表現吧?
姜安安決定打個勢均力敵,最后險勝一招,讓這少年“雖敗猶榮”。
三指長的“得聞魚”,鱗尾清晰,虛實不定,遨游在空氣中,泛起一道道聲紋的虹尾。
鎮河真君的聲音響起來:“披星戴月,方折春枝一寸。風雨兼程,才有毫光半縷。寶劍養鋒在匣中,諸位,良時已至,是時候讓這個世界,看到你們。”
仿佛千百個聲音同時呼嘯,仿佛一整個現世,都在等待:“比賽……開始!”
肯定是眾生法身在說話——姜安安心中正這么想。
便見驚電一道,好像撕開了眼瞳!
一支鏃白之箭,仿佛流星貫月,又如白雀棲枝,停在了她的眼眸上。
此曰……白矢!
得到旸國完整傳承補充、由其兄所完善推演的蜃月雪瞳,自發產生反應,冰花照眸,凍結箭頭。蜃月橫空,立即改變戰場環境。
高樓,無盡的高樓拔地而起,高低錯落,聳立如林。
飛舟在高樓之間穿梭,虹橋上人潮洶涌。
擅長幻術的姜安安,第一時間鋪開了夢都畫卷。曾經見識過的人間,豐富在她的幻術里面。
但也正是在畫卷鋪開的這一瞬間,便聽到了裂帛聲。
刺啦!
一支巨大的、仿佛戰船撞角般的三棱箭頭,以無可挽回的姿態,從天而墜,將這夢都畫卷撕開。
高樓在垮塌,飛舟已經斷裂。
蜃月像一個被戳破的水泡,整個幻境片片飛碎。
在混亂紛飛的流光中,有唯獨一道旋轉的空洞,貫穿所有。空洞之中,三支羽箭并成了一線,發出尖銳的嘯鳴,三聲作一聲,三箭連一箭。
此曰……參連!
太快了!
蜃月幻境方起乍破。幻境才破,這三支連成一線的羽箭,便已殺至眼前。
姜安安好歹做出了反應,豎掌在眸前,掌心幽渦旋轉……
禍斗印!
但鋒矢仍在前行。那狂妄的嘯鳴從未消逝,甚至一切仍只是剛剛發生。
幽光瞬間耗盡,整個幽暗漩渦被擊破。
這只豎掌就這樣被貫穿了!
箭頭釘了姜安安的眼球上,令她眼前一片霜白!
從左眼,蔓延至右眼,那裂隙竟然也“參連”。
咔咔咔——
觀戰席上,人群驚起。
只見得姜安安那只明亮美麗的大眼睛,眼球如冰晶般,顯現了蛛網似的裂紋!
痛!!!
姜安安這輩子吃過的最大的苦頭,是跟著娘親去楓林城投奔哥哥的前夜。預感娘親或許要離開,不知道哥哥是否接受自己,而父親已經不在了。
此后再沒有過。
她知道哥哥永遠愛她。
這些年她或許有過精神上的傷心,有過對哥哥的擔憂,對未來的恐懼。
但在身體上,從來沒有感受過真正的痛苦。
背井離鄉的那一年,十七歲的哥哥都是始終把她背在背上。翻山越嶺,卻只跟她說看風景。
凌霄閣里所有人都讓著她。哪怕是正兒八經的考核,不許留手的切磋,也都是點到即止。
青雨姐姐和葉伯伯,把她保護得很好,沒有叫她擦破一點兒皮。
獨劍遠游的一年多里,確實是經歷了很多意外,但是憑借當世頂尖的傳承積累,幾乎都是碾壓的局面,也壓根沒有受傷的機會。
唯是此刻,碎眸之痛,觸及神魂。
她在幾乎暈厥過去的痛苦中,卻陡然生出這樣的驚念——
所以哥哥一直在經歷的……是這些嗎?
那一場場驚名于世的戰斗,一次次傳回來的勝利的消息。都是在這樣的經歷中取得。
當世功勛最著的真君,那榮名的筆畫,分明是一道道縱橫的傷疤。
黃河魁首……
黃河魁首!
最⊥新⊥小⊥說⊥在⊥⊥⊥首⊥發!
什么樣的人才配贏得?
賽前她當然也說說笑笑過,也皺著鼻子對一九年的黃河魁首說……拿個第一給你瞧。
外面的人也都是這樣說的啊,姜閣老的妹妹拿天下第一,姜閣老的徒弟拿天下第二,好像所有人都能接受這結果。
可是姜安安——
披星戴月,風雨兼程,你真的做得夠多嗎?!
可是姜安安!
姜安安驀地睜開裂眼!在撕裂靈魂的痛楚中,看到仿佛裂開在冰鏡中的整個世界。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真正看到她的對手。
那個名叫辰燕尋的十五歲少年,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在場上立了一張巨弓。手上拈住一箭,搭在了弓弦上。
危險!
姜安安汗毛倒豎,心中生起警覺來。
可是就在她生出警覺的這一刻,那支剛剛搭弦的箭,就已經落到身上來。
此箭曰剡注。
“羽頭高鏃低而去,剡剡然”,上箭即放,放箭即中!
姜安安秉承良好訓練的結果,在開戰時就自覺開啟,及時隱在身上的云生霧滅九環鎖……瞬間被激發出來。
但見云海翻涌,霧攔九天,一道道符文玄秘的巨鎖,如神龍忽隱,仿佛連成宮闕——
卻一個照面就炸開,發出巨大的氣爆聲!
霧海神龍,寸寸而裂。
這是姜安安現階段能夠用出來的最強防護法術,可以說兼具眾家之妙,絕對是內府層次最頂級的法術。
可是對方第一箭就蒙蔽了云鎖,驚起她本能的幻術反擊。第二箭就趁著她發起幻術的那個瞬間,殺進“鎖眼”,給予她重創。第三箭直接以她未及反應的速度,將這云生霧滅九環鎖正面擊破!
就好像這門內府頂尖的法術,在這人眼中完全沒有秘密可言。
姜安安甚至感覺……他比自己更懂!
兔起鶻落一瞬間。這場戰斗的發展,完全超乎了人們的預料。
戰前沸騰喧囂的觀戰席,此刻鴉雀無聲。
人們呆愣愣地看著賽場,只見得巨大的云爆掩蓋了一切。
再一眼便見到,云氣散開后……
飛天而起的姜安安!
原地留下了一排寒芒閃爍的剡注之箭,以及一個個剛好碗口大的深坑。
此刻姜安安的速度快到法眼難追——
仿佛明月朗照,高懸在天。
她身后展開了一對似乎星光所結的羽翅,沿途灑落流輝點點,只是一個閃爍,便已穿越箭雨,撲至辰燕尋面前。
她的手,已經按在劍柄。勢欲發而氣已凝。
“哥哥你會飛呀?”
“到時候安安想去哪里,咱們就飛著去——”
“父親母親都是天上的星星。在很遠的地方發著光……為你。”
兒時關于飛翔的夢想,展成了此刻觀河臺上耀眼的神通,其名……
追羽!
終知世事不可追,恨不生翼離別時!
當她啟用這門神通,她能瞬間追及她想追到的任何事物——
此刻照雪驚鴻已鳴鞘,南遙鑄劍名師廉雀作品,這柄快絕時光之劍,正要在觀河臺上,展現它無雙的鋒芒……
辰燕尋往后退。
他只退了一步,這一步只有一尺。
他和姜安安之間,就隔出了天塹。
一尺之前,恰恰是姜安安啟動追羽后,鞘中“照雪驚鴻”所選擇的落點,先于劍鋒飛出的驚鴻般的劍意劍勢,撲了個茫茫的空!
而在這別扭得令人吐血的“空”里,飄來晃晃悠悠的一箭。
此箭曰……襄尺。
儒家所謂“射禮”,說臣與君射,不與君并立,襄君一尺而退。
君臣之間,永恒有隔,永不親近。
而今違禮,搭箭弒君!
那晃晃悠悠的箭,仿佛爛醉的狂徒,提長鋒而越金鑾,鋒矢正對君王的天靈,就要結束這場戰斗——
一切還沒有結束!
姜安安陷在那煩惡欲嘔的沖突感里,碎眸的痛苦還未散去,長劍將出而未能出,正在噴出的鮮血已經在喉間……
她猛然一咬舌尖!暗催秘法,顫動心脈。尚不能真正把握外放的神魂之力,一時沸涌而出,鋪開戰場的畫卷,演作一位提韁負旗的全甲將領。
提劍躍馬殺至了……甲葉似雪盔纓紅!
劍鋒寒涼如秋水,旗面繡作“楓林”。
在一切肉身反應都來不及的情況下,這是絕殺的手段。
一如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八強賽上項北和姜望的碰撞。
內府而能決神魂者,此前也只有這兩位。
但現在是第二場。
在觀眾很難看到的神魂戰場里,那負旗殺敵的將領,剛剛掀起對決、踏上戰場,便有四道追星趕月般的流光……從天而降。
分明四支羽箭,竟如天極所傾,巍巍乎勢不可擋,將神魂之力所化的女將,死死釘在了地上!
似乎早有準備,甚至此四箭是先那神魂女將而出。
射有五禮。
此曰井儀。
井儀者,四矢貫侯,如井之容儀也。
四箭一圍,神魂困鎖不得出。
恰似井中月,箭來風皺面。
眾只見——
那支晃晃悠悠的箭,狂妄地越出了“空”,而便釘在了眉心。
一點眉心血,洇似楓葉紅。
姜安安仰面而倒!
赤心巡天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折春枝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