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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稱

更新時間:2024-05-27  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 第一章 名稱
第2356章

“……諸天萬界傳宏聲,八荒六合顯威名!”

白發蒼蒼的說書人,一拍醒木:“正所謂——‘諸君見他低一世,三尺青鋒削絕巔。天道深海遨游者,萬界洪流擺渡人!’”

那實木所制的“止語”,板正地砸落講桌,恰恰打折了投在講桌上的一柱天光。

光柱里的微塵,亂舞飛揚。何似人心紛攘。

“好!”

“先生講得好!”

聽眾掌聲不歇。

身形佝僂的說書人,坐在并不能完全遮光的涼棚下,拿起紅布包著的木槌,敲了一下掛在旁邊的銅鑼,發出悠長的聲響。

而后將這銅鑼倒轉,平放在講桌上。鑼往前推,人往后靠,捋著胡須,悠然道:“姜真君劍削絕巔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下一節我要講的是,姜真君和李真君的前緣夙念、恩怨情仇,這當中又穿插了另一個男人的故事。他們之間的因果,糾纏了十二年。這當中的情節……哼哼,精彩得很吶!”

里三層、外三層,圍攏在涼棚周圍,聽得津津有味的眾人,陸陸續續地走上前來,往銅鑼里丟刀錢。

說書人端茶正飲,瞥了一眼,繼續吊胃口:“汝卿居士最新力作,講述這個時代最精彩的故事。當世兩位最年輕的真君,絕巔之林里的后起之秀,時光長河中的不朽豐碑,有道是‘天下李一,天上姜望’!”

話止于此,他將茶杯一放,拱手四方:“諸位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罷!”

叮叮咚咚當當。

“嘿!爺就愛聽這段!”

“錢也賞了,快講快講!”

“燭火迫眉睫,螞蟻爬心間。受不得也,后續快快講來!”

刀錢丟來、砸在銅鑼里的聲音,與心焦催促的、喝彩的聲音,混雜在一處,真是美妙的交響。

每天這么激情澎湃地講一段,樂在其中,嘿,掙得也夠吃喝。

說書人滿意地將銅鑼一收,正打算來一句“且聽下回分解”,先回家去也,冷不丁感受到一股凜冽的目光。下意識地扭頭望去,卻見得人群中有一格外獰惡的漢子,投來令人窒息的兇歹眼神。

這前腳出涼棚,后腳可能就在停尸棚。

說書人年紀雖老,卻也沒活夠。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屁股便坐定了,輕咳一聲:“雖則說書的時辰已滿,老夫也是意猶未盡,這英雄豪杰的故事,澎湃在心間,令我不得眠!咱們再講一段,待天黑再歇,諸位且靜聽——”

醒木一拍。

他便繪聲繪色地講述起來:“卻說姜望當年,尚只是偏遠小鎮一少年,彼時的李一,已經天下驚名,只是來歷成疑,眾說紛紜。那一日流云在野,紅霞在天……”

這時候一個五官柔和、氣質溫潤的男子,施施然穿行人群,撣了撣衣角,在瞪眼恐嚇說書人的兇漢旁邊坐下了——…。。

那里本來沒有空位,但是他坐下的那一刻,空位便存在。而周圍的人渾無所覺。

“誰能知道,大名鼎鼎的柴,竟然無聊至此。在這不入流的浮陸世界,恐嚇一個小小的說書人。”此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有一種讓人格外舒服的感受。就連發出來的聲音也是如此,在聽者下意識的等待之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此刻他坐在長凳的另一邊,仰看著臺上的說書人。臉上饒有興致,嘴上漫不經心:“這段故事聽起來實在驚心動魄。閣下坐在這里,難道不為妖族憂慮?不想著怎么處理那位天上姜望么?”

被喚作“柴”的漢子,雙手扶膝,坐定聽書,動也不動。只是稍一斂眉,氣質大有不同!

臉上刻意顯出的獰惡已經消失了,恢復了他睥睨一世的姿態,淡聲道:“你們人族占據現世已經三個大時代,仍然擺脫不了那股竊賊出身的小家子氣。無論走到何等高處,骨子里仍舊自卑自怯,什么細枝末節都要糾纏。凰唯真百忙之中還要擦線落子,著眼超脫之下,實在可笑。本座豈會如此?”

書生模樣的男人,絲毫不以為忤,只溫聲笑道:“所以你坐視一切的發生?天道深海,剩他獨游。往后諸天萬族,難道都要受制于他?長此以往,這神霄戰場,似乎也沒什么開啟的必要。羽禎的苦心謀局,權當是一場幻夢。”

柴淡淡地道:“今日你們給予壓力越大,他日反抗的力量就會越強——這是來者的忠告。”

妖族的確是有資格在人族面前稱“來者”的。

書生模樣的男人,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襟:“我聽說有個叫麒觀應的,棄絕諸祿,立下大誓愿,要護衛妖族所有真妖成道,以此抹掉姜望在天道深海的影響。這很難評價。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他要付出的心力,勝于姜望十倍百倍。那本是個有機會沖擊超脫的種子,現在卻困頓前途,疲于奔命,實在可惜——你真不打算做點什么?”

柴面無表情:“一代從來有一代的對手,倘若他們這也要我出面,那也要我出面,到如今連姜望的威脅都解決不了——滅族好了。”

說書人仍然在說書,聽眾仍然在旁聽。

聲音只在他們之間傳遞。

書生模樣的男人笑道:“這般云淡風輕、放任一切的姿態,換做其他大妖言此,我必不能信。唯獨你柴這么講,還是有幾分說服力。你總是做自己的事情,而不太求最后的結果。”

“但你仍然特地騰出手來盯著我。嬴允年,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對我的關心不曾稍減。”柴聽著那說書人半真半假胡謅的故事,倒是目不轉睛,嘴里只道:“太古之母那邊,換誰去盯著了?”

柴,嬴允年!

這兩個登入史冊、昔為大敵的超脫者,竟然落座于這浮陸世界的小小茶攤!…。。

在這里閑話,聽書,喝一個刀錢一碗的碎茶湯。

似他們這般存在,哪怕只是一縷分念降臨,也足以撼天動地,翻覆世界。

而舉座無知,人們如常生活。

無知者確實不必有懼。

“這話說的!”嬴允年避開了太古之母那邊的情報,只淡聲而笑:“你借我成道,還不許我關照關照你?”

“當初你我相爭于歲月,殺在天河盡頭。那朵生在普賢尸身、染毗盧遮那如來之血而成的三生蘭因花,空幻永世。我得半朵現在和整朵未來,你得半朵現在和整朵過去。”柴感受著這小小茶攤的人氣,亦是不見波瀾,平聲靜意:“你在過去得道,我在未來得道。這不是正是你所樂見么?”

浮陸人族是遠古時代人族“谷雨計劃”遺留的火種,在人族雄踞現世數個大時代之后,與現世人族已經產生巨大的障壁。在已經向諸天萬界闡道、即將開放的神霄大世界,浮陸人族也本該是萬族聯軍的一部分——

如果毋漢公當年不是布道于此,如果那一場姜望他們帶來的變化不曾發生。

要想打破局限,突破世界藩籬,對現世霸主的挑戰,幾乎是必經之路。鯨落萬物生,掀翻現世人族,諸天萬界都可以豐沃許多年。

今時自然不同。

浮陸世界的守護神慶火其銘,與儼為人道旗幟的真君姜望是好友。

冰凰島李鳳堯、齊國皇子姜無邪,懸空寺小圣僧,乃至于墨家戲命,在浮陸世界都有經營。

整個浮陸日新月異,如今浮陸流通的貨幣,都是制式的齊刀錢。

等到神霄戰爭開打,浮陸人族自然是歸屬于現世人族這一邊。

這可不是什么可有可無的助力。在疾火毓秀撐天、慶火其銘補地之后,曾經的世界上限已經被打破,整個浮陸世界得到了根本性的躍升。潛力較之以往大不同。

再加上毋漢公、《山河破碎龍魔功》、乞活如是缽于此的交匯……

柴往這里一坐,嬴允年馬上就跟過來,這便很能說明問題。

“三生蘭因于你我皆是錦上之花,從來不是得道的唯一關鍵。你今借我成道,更是于我失先。”嬴允年的語氣里,有些許的惋惜:“我希望你在這時成道,又遺憾你在這時成道。你要趕在神霄開啟前成道,增加妖族的威懾力,只能抓住這一次機會——哪里稱得上真正的超脫呢?”

“別這副語氣吧。你是個事事都要做好充分準備的人,大局未定就慶功,不是你的風格。”柴豪邁地笑了起來:“超脫是擁有一切的自由。為妖族而戰,正是我的自由之一。嬴允年,你不會真的覺得吃定我了吧?這局棋才剛開始,讓你一先又何妨?”

“只是站在我個人的角度,我希望和最強的柴交手。但是站在人族大局——”嬴允年的語氣里,有了幾分認真:“柴,你再與我爭,必死無疑。”…。。

作為曾經的對手,一路廝殺到天河盡頭的生死大敵。嬴允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柴的可怕之處。哪怕在神霄世界放花,他也相信柴必然成道。

但成道的時間,是很大的問題。

他相信柴若是肯等一等,也能如他一般水到渠成的完滿。但急于在神霄開啟前成就,在命運長河隨波逐流,還借他成道的東風——他嬴允年的好處,是那么好拿的么?

過去未來本是平等。

如今未來之果,系于過去之因。

柴從此要低他一頭了!

“特意把你從虞淵換出來針對我,就是因為你對我占據這點優勢。而這點優勢,又是因為你們用了違規的手段,逼出我來。原本我冒險在混沌海成就,藏住超脫,至少能抵消你一半的先勢——”柴的措辭很是不甘,語氣卻是平淡的:“豈不知事事占盡,必有天嫉。人族全占全得,已至厄時,要樂極生悲了。”

他又強調般地補充:“違規的凰唯真必受天譴。近在眼前。”

在混沌海深處走出超脫那一步……簡直是瘋狂!是找死!似嫌超脫不夠危險,不夠難!

但在放花神霄棄超脫的柴身上,又是那么的理所當然。為了爭回一點先勢,柴是做得出來的。

“幾曾學得這讖巫之態!”嬴允年笑道:“我只知‘人定勝天’。而你柴,寄望所謂天嫉、天譴,似是已經失去自信!縱覽時光長河,天眷莫過于曳落族,今何在也?當年那個攔住姬玉夙兵鋒的柴呢?那時可有天譴幫你?”

柴眼睛還是看著說書人,嘴角卻抬了起來,也笑了笑:“今天來了興致,坐在這里,本想聽聽自己的故事,聽說要講傳奇——往前一些年,在諸天萬界歌頌的傳奇,可都是咱們。現在都是些年輕人,什么李一,姜望。這才出來幾年?”

“是啊。”嬴允年抱臂而坐,姿態溫雅:“哪怕在道歷初啟之年,輝煌大世,群雄并起,妖族還能講講你柴,講講虎伯卿——現如今在姜望、李一之前,卻沒幾個妖族的年輕后輩,值得一提。柴兄,大船將覆,何不及早脫身?”

柴并不反駁,只道:“所以羽禎和元熹的眼光,正在于此。神霄一戰,已經到了不得不開始的時候。”

兩位超脫者,始終不曾對視彼此。像是一對尋常的“書友”,一起坐在這里聽書。

一條普普通通的長凳,極似當年的曳落天河。

他們一直都對立在這端和那端,上游和下游。

“你預見到失敗了嗎?”嬴允年帶笑地問。

柴頗有些認真:“我看到的是未來。”

不等嬴允年繼續說些什么,他又像個尋常的聽眾一般,舉起手來,高聲問道:“老先生!你把姜望講說得這般厲害,我還不知他尊號為何呢!譬如李一為‘太虞’,季祚號‘靈宸’,這位姜望呢?”…。。

講臺前的說書人,倒是并沒有被問住。捋了捋胡子,搖頭晃腦一番,最后道:“今時今日,已經沒誰能為他敕名,予他封號。世人如何看他,他便如何稱名吧!”

嬴允年撫掌而笑:“此即‘名稱’,老先生知真義也!”

“老先生,建議你翻翻舊經典。年輕的英雄固然奪人眼球,卻還沒能真正當上時代主角,不見得能夠撐起一個故事。以前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呢,新來者心急了些!”柴哈哈大笑,站起身來,揚長而去。

說書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坐在那里,抓了抓胡子:“正是舊的故事已經翻篇,新的故事才開始講啊。”

他抬眼往人群里看,卻只看到優雅獨坐的嬴允年。

仿佛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永恒。

嬴允年給了他一個和煦的微笑,也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人群中。

兩位超脫者的來去,逝水無痕。

兩位超脫者的言語,無人能聽。

人們吵吵嚷嚷,要求說書人繼續說書。說書人也很奇怪自己為什么停下來,晃了晃腦袋,繼續唾沫橫飛地講說起來。

人群中有唯獨一份的安靜——

那是一個皮膚略黑、齒白而有赤焰點在眉心的年輕人。一邊笑模笑樣地聽著說書,一邊低頭用星光寫信。

雖為此世之主,創世神話里的“至高”,卻渾不知有一場邂逅與錯身。

就像身邊的這些人,亦不知他慶火其銘。

而說書人故事里的那些角色,又豈知書外有多少聽眾?

我笑世人多蒙昧,世人知我在局中。

這是一只修長有力的手,干干凈凈,骨節分明。平攤開來,掌紋清晰,自有其序。

有星光落在掌中,如水在淵,似云在天,十分的自然親近。它靈巧地游動著,最后游成浮陸文字——

“朋友,何時來飲?”

玉冠束發的姜望,靜坐在太虛閣員的大椅上,眸深如靜海,脊直如天梁。臉上帶笑地合攏了手掌,仿佛收起一片山河。

而有星光游在星穹,魔猿跨出天道深海,跳進浮陸支流,哈哈大笑——“就在此時!”

太虛閣中的他,平靜地往前看,眼前座位一片空。

這是姜閣員晉升真君后,主動請求召開的一次太虛會議,在例行的太虛會議之外,算是給各位太虛閣員加了個班。

與會者有劇匱、鐘玄——

呃,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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