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

一場春秋不義戰，無數繁衍生息了上百年的古老王朝被戰火毀于一旦，于是世上只剩下兩個巨人在扳手腕——在南邊的叫離陽王朝，在北邊的叫北莽。

然而在世人心中，最值得敬畏的，卻不是囊括了整個南方富庶之地、在春秋大戰中滅盡諸國的離陽朝，亦非獨處于北方廣袤草原上的北莽。

只因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地方的名頭太響、風光太盛。

天下第二王仙芝坐鎮的武帝城，養出了三十萬鐵血驃騎的北涼。

天下第二并非天下第二，就像獨孤求敗一輩子未嘗求得一敗，王仙芝以武證道，幾十年里做到了真正的天下無敵，于是他坐鎮的武帝城，也順帶成了武林中每個人心中的圣地。

北涼也并不涼，至少人心不涼，非但不涼，甚至熱得發燙，徐人屠揮一揮手，三十萬鐵騎就能踏平這塊大陸上任何一個地方，所以北涼從來不是世人心目中的圣地，而是魔窟。

西楚最后一戰，留下了一座沒有攻下的城池。

但終究，西楚還是滅亡了。

離陽王朝一統春秋九國，天下歸一。

自然，北涼也在這場戰事中損傷慘重，徐驍的左膀右臂還有最初的親信們，老的老、死的死，滅楚之后，已損耗了一半。

相反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在北涼老一輩們在戰爭和時光流逝的夾擊下開始損兵折將的同時，北涼的新一代則在發光發熱，四牙將、六義子，尤其是號稱“小人屠”的陳芝豹，逼死了西楚軍神葉白夔、手刃了槍仙王繡，成為了離陽王朝軍界新一輩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接下來是王朝初定，江湖不安。

按照離陽朝堂上袞袞諸公的計劃，接下來，徐驍將化作離陽王朝的清道夫，哪一處江湖不服，就率鐵騎踏平哪一處江湖，要讓江湖人從此臣服于王朝統治。

至于之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殺驢，不過是事在人為。

但高仁的到來，卻是徹底的打破了歷史的發展。

離陽朝堂之上，爭論紛紛。

一方面，徐驍功高蓋主，北涼王不封給他，北涼鐵騎可不是軟柿子。

一人滅六國，大半個天下都是他打下來的，一個異姓王，實至名歸。

另一方面，徐驍放走西楚帝王，一個天象境的高手踏足江湖，該奪他兵權，那馬踏江湖的計劃現在看來也只是個笑話罷了。

既然天時地利人和之下都能放走西楚皇帝，那么又如何踏平江湖？

爭論了一個上午，離陽皇帝趙禮開口，將徐驍的事放在了一邊，首要任務，該是斬殺西楚皇帝姜仁，現在自稱西楚遺民的高仁。

如此高手，國仇家恨，趙禮他睡不著啊！

好不容易滅了八國，一統天下，臨到了收官的時候，竟然跳出一個天象實力的亡國皇帝。

這就好比吃美食，臨到了最后一口，竟然露出了半截蟲子。

讓人惡心。

“臣愿領軍斬殺姜仁！”

八位上柱國之一兼武陽大將軍顧劍棠從武將首位出列，他才剛剛而立之年，雄姿英發。

在離陽王朝，手握重兵的除了北涼王徐驍，就是這位上柱國顧劍棠了。

但可悲的是，這位同樣和北涼王手握重兵的顧劍棠，一生都被徐驍壓制。

春秋亂戰，徐驍一人便滅了六國，他只滅了兩國。

戰后，徐驍將受封北涼王，離陽王朝唯一一個異姓王，他卻只能當上柱國。

按照歷史的發展，徐驍不管是在江湖還是在廟堂，威震天下。

這位上柱國在春秋戰事之后，就再也沒有了什么出彩的地方，手握幾十萬重兵，卻好似一個雞肋一樣。

這個世上若是沒有徐驍，那顧劍棠必然是能留名青史的一方霸主名將，可是，多了一個徐瘸子，他只能一輩子都當一個綠葉襯托，活的毫無志趣。

所以，他畢生都在以徐驍，以北涼為大敵。

甚至于，他還常常在家中推演軍棋，模擬徐蠻子反了之后該如何征討，希望領軍擊潰北涼大軍，在天下正名。

這個人是最夢寐以求北涼叛亂的了。

現在徐蠻子終于在西楚折戟，腳也瘸了，鋒芒不再，正是他顧劍棠壓他一頭的時候。

徐蠻子做不到，我顧劍棠來做。

“上國棟，如今你到了什么境界？聽聞，天下用刀者，你可稱尊！”文官首位，一個保養的極好的紫袍公卿睜開了半瞇著的眼睛，緩緩說道。

顧劍棠不敢拿大，施禮道：“元首輔，顧某可不是徐驍，徐驍這輩子止步于二品，某十八入二品，二十三與北莽死戰，九死一生，入一品，現在，指玄也！”

“高仁，大金剛、大指玄，天象不明，上國棟可有幾分把握？”

說話的是個和尚，楊太歲，生于東越頂尖士族楊氏，出身兩禪寺，釋門執牛耳者的最佳人選，通讀儒釋道三教典籍，尤擅陰陽術數，師從清虛宮道士，有輔國建業之功，與皇帝趙禮、徐驍都是至交好友。

離陽王朝一統，宇內有幾個久負盛名的禁地圣地，除去皇宮大內，還有篡了武當道教正統位置的龍虎山，北涼王府的聽潮武庫，兩禪寺的舍利塔，吳家劍冢，最后便是天下士子向往的上陰學宮。

當然，王仙芝的武帝城可不算在離陽王朝。

這個和尚便出自兩禪寺，天象修為，多年之前，龍虎山的齊玄幀摸過他的光頭，然后蓮花頂就塌了一半。

離陽朝堂上，此人說話很有分量。

更不要說，他還培養了個弟子，叫做韓生宣，人稱“人貓”，也被稱為韓貂寺。

貂寺，太監也。

韓貂寺，指玄境，擅以指玄殺天象，被人稱之為陸地神仙境下無敵。

顧劍棠笑道：“單打獨斗，我自然不是那高仁的對手，但只要有三千親衛，足可殺之。”

“不夠，不夠！”楊太歲搖著大光頭，朝著端坐在龍椅上的趙禮道：“陛下，那高仁斬盡千余大雪龍騎軍后，一拳席卷重重守護的鐵浮屠，大指玄之下，破去千甲。天象神通為巍峨大山，鎮壓心靈肉身，戰力無雙。要殺之，當出動一萬武陽軍，另……可讓韓生宣偷襲方可殺之……”

楊太歲此人，名為慈悲僧人實為法家毒士。

“可，上國棟領一萬武陽軍，另出動一千豹騎，韓貂寺暗中出手……務必，一擊而殺之！”

“喏！臣顧劍棠領旨，不殺高仁誓不還。”

相比于離陽朝堂，西楚亡國之后流亡的小朝廷卻是滋味萬千。

曹長卿看了一眼熟睡過去的小公主，和幾個幸存并逃出來的大臣做最后的商議。

“長卿，陛下一舉入天象境，卻將公主交于我等，不知何意？”孫希濟孫太師朝著北邊拱拱手，他現在是一點都看不透那個中人之姿的皇帝學生了。

一念成金剛、通指玄、入天象。

之前若有這悟性，大楚怎么會滅？

孫希濟又幽怨的看著曹長卿，這家伙也是國滅成儒圣。

好像都是將大楚當做祭品給獻祭了啊！

“陛下既然同意了我們之前的計劃，那么便還是按照計劃來吧！”

“唉！罷了，那我明日便入離陽，長卿如何打算？”

“保護好公主，然后將幾個有天賦的年輕人送入上陰學宮，陛下定然是要復國的，不能少了征戰的大將……”

“寇江淮有大將之才，寇家為大楚幾代人埋骨邊疆，可以信任。”

“有個叫做謝西陲的年輕人也不差……潛伏爪牙忍受吧！終有朝一日，陛下振臂一揮，天下必是云集響應。”

曹長卿背負雙手，青衫磊落，似乎看到了那一天的到來。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

一個高手會講究氣機，一個王朝有氣運，而一個宗派也會有氣象一說。

天下道門三足鼎立，龍虎山被離陽王朝器重，當了道統數百年的執牛耳者，四大天師一個比一個神通玄奧，而且龍虎山天才輩出，幾乎每隔一代都會冒出一兩個有望掌教的不出世天才。

最近一百年，有寫出《太極金丹》的葛洪，將外丹斥為旁門左道，洋洋灑灑二十萬真言，矛頭直指武當，把武當的丹鼎派批得體無完膚。

五十年前出現了一個一己之力屠戮殆盡魔門六位護法的齊玄幀，只可惜直到在龍虎山斬魔臺羽化，這位真人都不曾跟王仙芝一較高低，否則天下第一就不會空懸了。

十幾年前橫空出世了一個精于內丹大道的護國天師，硬生生將皇帝的壽命逆天纂改綿延了整整到了今天。

傳聞是以命換命的法門，這位壯年時曾自言要活三甲子的國師不到古稀便溘然長逝，卻也因此給龍虎山帶來了百年榮華。

離陽尊龍虎山為國教，可不是說說而已。

而武當？

貌似百年來就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人和事。

龍虎山龍池之畔，羅天大醮即將召開。

離陽一統，龍虎山真的是一舉攀升到了巔峰，徹底將道門祖地武當山給碾壓了。

便是西楚皇帝一躍進入天象境，也并不被龍虎山多看重。

不過是天象罷了。

龍虎山真人英才輩出，而且又有趙姓與外姓相得益彰的傳統，齊玄幀斬魔之后，便有手捧拂塵作劍的齊仙俠享譽江湖，被譽為有望成為當代劍道魁首之一，名字取得極秒，齊仙俠果真有俠骨，更有仙氣，加上四位趙姓大天師正值春秋鼎盛之時，皇家看重。

一個初入天象的亡國皇帝，冢中枯骨罷了。

此次羅天大醮，乃是為離陽王朝一統一下賀，四大天師齊聚，道音陣陣之中，龍池里紫金蓮越發的青翠，似乎綻放神光。

這時，又一粒紫金蓮種子，破土而出，一株嫩苗輕輕搖曳，氣象通大玄。

眨眼之間，紫金蓮花朵朵開，搖曳生姿。

“一，二，三……八……”

“八朵紫金蓮！”

很多人面露喜色。

這一池子紫金蓮，代表了龍虎山的氣運。

再添八朵，代表龍虎山氣運再漲數成，如何不欣喜。

掌教趙丹霞卻是面露沉思。

他是龍虎山大天師，與上陰學宮大祭酒一并成為國師，出身兩禪寺的楊太歲本也被封為國師，但他婉拒了國師頭銜。

上一代天師還只是掌管江南諸地道教事，這一代便掌天下道教教務，秩視正一品，權力重似王侯，得了羽衣卿相的美譽。

但此刻，這個羽衣卿相卻是皺起了眉頭。

“八朵，何以只是八朵？”

“難倒……”

趙丹霞略有明悟，掐指推算，卻是毫無頭緒，只知絕對與那一朝頓悟入了天象的亡國皇帝有關。

“此中因果，該了結……”

這一刻，羽衣卿相的龍虎山掌教心中涌出一抹殺意。

道家祖地，武當山。

這片氣象不凡的山脈有兩池四潭九井二十四深澗三十六巖八十一峰，五里一庵十里宮，丹墻翠瓦望玲瓏，以玉柱峰上的太真宮為中心，八十一峰圍繞此峰此宮做垂首傾斜狀，形成著名的八十一峰朝大頂。

千年來無數求仙道者歸隱武當，或坐忘懸崖，或隱于仙人棺，聽戛玉撞金梵音仙樂，看霧騰云涌青山秀水，留下傳奇無數。

武當是前朝的道教圣地，穩壓龍虎山一頭，離陽王朝創立后，揚龍虎而壓武當，現在離陽得天下，龍虎山道教祖庭的地位更甚。

武當沉寂數百年，卻沒有人敢小覷了這座山的千年底蘊。

現任掌教王重樓，傳說當年一記仙人指路破開了整條洶涌的滄浪江，以訛傳訛也好，夸大其詞也罷，終究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道門老神仙。

尤其當他修道教最晦澀最耗時的大黃庭關，更讓整座武當山有一種無聲勝有聲的綿長氣派。

一個八九歲牧童在山中騎牛看書，邊走邊看，津津有味。

這時候，一個鶴發童顏，身材極其魁梧的老道從濃密的山道上走出來，對著那牧童招了招手。

“掌門師兄。”

“小師弟啊！西楚的皇帝一念成金剛、通指玄、入天象，你什么時候成為天下第一，光耀武當門楣……”

牧童抓了抓腦袋：“掌門師兄，我修道才四年，連九品都算不上啊！要不，再等等？”

“那要等多久？”

牧童再次抓了抓腦袋：“總要個一個甲子吧！師兄要是等不及，我看玉斧師侄不錯，玄武當興，興在玉斧，定是沒錯的。”

“唉！罷了罷了，亂世啊！這個江湖，又要亂了哦！還是閉了山門，安心誦讀黃庭吧！”

江湖上生起軒然大波，但高仁卻是攜著“色甲天下”的妻子優哉游哉而行，隱藏行跡，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復國？

不急！也急不得。

天象雖然已經稱得上高手，但要知道，上面還有陸地神仙。

一品陸地神仙再往上，則是破碎虛空，劍開天門，或舉霞飛升，或駕鶴而起，或御劍而行。一入天門，飛升上界，則為天仙，過天門而不入，停留下界，則為天人。

龍虎山有天人，離陽有天人，道門、儒門、釋門、魔門，皆有天人。

離陽王朝剛剛滅九國，兵馬正盛，腦子壞了這時候迫不及待的去復國。

“相公，我們這是去哪？”

一架破舊的馬車，高仁驅使著駑馬慢慢朝著西北而去。

“去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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