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不周 五十二 世界是混沌的
時間推到2005年,顧荻在(rì)記里屢次抱怨中學課程比以前還要沒意思。也許是基因確實優秀,也許是沒有幾個小孩子會喪心病狂到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閱讀上,總之顧荻從小就明顯比周圍其他人要聰明。現在想來,姜若覺得這其實不是一種恩賜而是一種詛咒:鶴立雞群的感覺會給你一種天選之子的幻覺,于是將來發現自己終將泯然眾人的時候便徒增痛苦。
姜若一直以為顧荻對作為故鄉的秋城懷有很深的感(qíng),但現在他發現事實并非如此,甚至截然相反。少年時的顧荻在字里行間是如此厭惡秋城的封閉、落后與愚昧。她厭惡無論走到哪里永遠有人為雞毛蒜皮事(qíng)爭吵的充斥著市井氣的城區;厭惡除了高中教材幾乎找不到一本科普讀物,貨架上全是盜版書的書店;厭惡街角的狗尿味和空氣中飄(蕩)的雞屎味道。
這種厭惡在她高中通過父親的關系在當時還是秋城師范的秋大前(shēn)找到一份在實驗室打雜的工作,然后遭遇“半夜雞叫”事件時達到了頂峰。她這樣評價秋城師范的學術氛圍:“用天花亂墜的吹噓申請經費,從學生的機械勞動里榨出數據,絞盡腦汁拼湊論文,然后周而復始。這條流水線足以泯滅一切人類最原始的好奇心。”
姜若完全可以想象出少年的顧荻與環境是如何的格格不入。在旁人眼中,她近乎不可理喻的傲慢大概很討厭吧。但也許她不在乎。
顧荻唯一的一次自我檢討,是在高中時終于遭遇青(chūn)期煩惱的時候:她喜歡上一個男孩子。
看到顧荻的生活中也有放學偷偷算著時間制造與某人的偶遇這樣的(qíng)節,姜若差點笑出聲,有種神祇一樣凜然不可侵犯的母親原來也有黑歷史的幸災樂禍。但看到后面他很快就開心不起來了。
顧荻對那個男孩進行了嚴肅的調研,綜合他的(性)格和行為方式推導出一個結論:他是大學畢業以后會立馬回到家鄉工作,然后再不踏出這座小城一步的那種人。這顯然與顧荻的人生規劃背道而馳——彼時她對帝都大學懷有近乎虔誠的信仰,一心想要考取帝大然后在那里開始真正的學術生涯。
短暫的權衡后,顧荻顯然認為沒有什么比她的學術理想更重要,于是冷酷地把這種感(qíng)鎮壓了。
姜若嘆息著寬容地笑笑:這很顧荻。
顧荻果然考上了帝大,她登上前往帝都火車的那一刻大約是她人生最后的高光時刻。
大學是一條清晰的分水嶺。在此之前你所接觸的知識來自人類科學的田園時代,自洽優美,清晰的因果鏈井井有條;而在此之后你開始接觸到世界的混沌。當然絕大部分大學生并不會意識到這一點:因為絕大部分大學生根本沒有學明白。
那些稍微學明白的便會發現原來我們奉以為真理的那些結論不過是只在特定條件下才能成立的經驗公式。人類只是感恩節前夕的火雞,通過觀察投食的規律判斷食物將在每天早晨到來,全然不知感恩節這天即將到來的不是食物而是屠刀。學術圈充斥的是無數這樣的經驗公式和甚至還沒能成為經驗公式的猜想。這些猜想往往不能自洽,所以需要常常撕(逼)。
顧荻于是感到深切的迷茫,她這樣寫道:“我所以為的基于客觀規律而生成的有序的、可以理解的世界,原來只是一片巨大的混沌。”
混沌本(shēn)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片混沌無法理解。從一種蛋白的病變到一種疾病的產生可能涉及龐大數量的基因和由此衍生出來的難以計數的通路,一個人類終其一生都無法研究明白。
在宇宙龐大的變量池中,腦袋其實并不比鴿子大多少的人類終于暴露了他們的無知。當你試圖窺探世界的奧秘時,再聰明的人也不過是一只稍微大個點兒的螻蟻罷了。
志不在于此的人不會理解那種絕望:如果人類注定永遠無法理清這片混沌,那么科學工作者付出一生的事業意義何在?引用劉慈欣《朝聞道》里,一位科學家發覺大一統定理永不可得時說的一句話:“在一個一切不可知的世界里,我的心臟懶得跳動了。”
這樣的氣氛充斥著整個學術圈。無數人認為科學已死。
顧荻固然不肯認命,她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最大的努力,在圖書館度過了很多的白天和夜晚,但終究和所有走過這條荊棘路的人一樣不能幸免。
最后她在(rì)記里寫下:“我可能不會成為我以為自己終將成為的那種科學家了。”
姜若從那行力透紙背的字跡里看到了她有多難過。
人類是一種需要一點信仰的生物。當然不排除有人可以什么都不想,麻木不仁地行尸走(肉)一樣地活著,但顧荻顯然不是這種人。當一種信仰崩塌的時候就需要另外一種信仰來替代。顧荻找到了這個替代品:她所以為的(ài)(qíng)。
姜若一度很不理解父母的婚姻。他覺得無論加上多少層濾鏡,父親都實在是一個無趣的商人,那種什么都不想的腦子只有鴿子大的行尸走(肉)一樣的人。這種評價也許過于傲慢——畢竟人家自己過得也(tǐng)樂呵,并沒有礙著任何人——但擁有一個永遠無法有真正意義上精神交流的伴侶無疑是一種悲劇。
但當姜若看到青年時代顧荻的自我拷問時,他忽然感謝父親的出現甚至原諒了他的所為。拋開他的無趣不談,父親其實是個(tǐng)好的人,而且他的確喜歡顧荻。即使那種喜歡也許更像對女神的盲目崇拜,也許混合了追到學校里著名高嶺之花的虛榮,至少他承諾婚姻的時候是真誠地想這樣過一生。
顧荻終究還是回到了她以為自己永不會回去的故鄉。當挫敗終于消磨掉傲慢,她曾經厭惡的故鄉忽然變得面目可親起來——因為地下的鈾礦成為核物理之都的城市崛起道路過于奇幻,就好像這是一座被物理學保佑的城市。
顧荻也曾經真的打算就這樣過一生。
當你發現自己終將泯然眾人時,就會希望起碼擁有平凡人的幸福。還有什么比一段古井無波的婚姻更能為平凡的幸福代言?
一生的錯誤由此釀成。亦或者那并非錯誤,是天將降大任而設下的劫難,是前路上無可逃避的坎坷。
有山不周 五十二 世界是混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