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不周 二十一 永不認罪的嫌疑人
故事不長,周周很快就講完了:“后來我查了這個人。王磐,1989年生,畢業于濱城工業大學,曾經是沃蘭旗下一家叫‘風燁’的vr游戲公司首席程序員,據說技術過硬,還是黑客協會成員。2022年他身上發生了很多事。先是被風燁解雇,然后他的女兒遭到拐賣,妻子認定是他沒有看護好的緣故,跟他離婚后移民海外。我一直以為他殺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移民海外只是掩飾失蹤的借口。但是......”
她沒有說下去,但姜若已經明白那個“但是”的含義。
他為什么忽然被公司解雇?他的女兒又為什么會走丟?更重要的是,他在二十年前就被診斷為早發性阿爾茲海默癥,但患病后過了六年,還能談婚論嫁,說明基本的生活能力還沒有喪失。病癥的發展似乎比真正的阿爾茲海默要來得緩慢。這就是遺忘癥嗎?
“我問了志愿者,把他送到遺忘小鎮休養的,是他的前妻。移民海外是真的。他殺的人,不是他的妻子。”
那么是誰呢?
姜若不知道自己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去見王磐的。
午后的陽光正好,這個兩鬢微白的中年人牽著一只狗,在小鎮的廣場上遛彎,照顧他的護士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姜若和周周在二層咖啡店遠遠地觀察了很久,他的遛彎路線不斷單調地重復,只有狗都兜圈兜得不耐煩了,開始拖著他走的時候,他才會改變路線;在下臺階時深一腳淺一腳地踉蹌,顯示他的空間感出了問題。
縱然他的病癥發展比真正的阿爾茲海默患者要慢,二十年的時光也已經讓他逐漸喪失了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的能力。
姜若在他面前站定的時候,他依舊毫無知覺,差點就直接撞上來,跟在后面的護士急急跑過來把他拉住,朝姜若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
姜若仿若未見,只定定看著眼前憔悴的中年人。他不是那種看上去純善無害的老人,但也并不像一個兇手。
“你認識顧荻嗎?”姜若直白地問。
中年人似乎沒有聽懂姜若的問題,但仿佛依然受到了驚嚇,拽緊了手中的鏈子,腳邊的狗感覺到主人的緊張,開始沖著姜若汪汪直叫。護士不懂中文,但即使不知道姜若說了什么,也可以猜出言辭中的不善,立即上前擋在姜若和王磐之間:“你怎么回事?你是志愿者嗎?不要驚嚇患者!”
姜若恍如不聞,越過護士的肩膀,繼續問:“你殺了她嗎?”
中年人的情緒更加激動起來,開始連說帶比劃,但是他的語言能力已經嚴重地退化,只發出了幾個咿咿呀呀的無意義的音節。護士已經出離憤怒了,對姜若怒目而視,然后拿對講機叫了保安。
直到被小鎮安保人員帶走,姜若沒有再出聲,只是一直注視著這個已經遺忘一切的嫌疑人。
因為恐嚇患者,姜若被保安關了一個小時小黑屋。保安不是沒有見過喝多了或者嗑了藥跑到小鎮上尋釁滋事的刺頭,但從來沒有姜若這樣的:不道歉,不辯解,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他試圖從周周這里找到突破口,但周周的態度和姜若如出一轍,不道歉不規勸,只沉默地搖搖頭。
耗了一個小時,保安最終崩潰,好在姜若起碼沒有毆打患者,算不得大事,最后讓姜若在事件說明上簽字了事。
姜若游魂一樣回到房東家,打開電腦化身為一尊雕像,坐在屏幕前面一動不動。日頭西斜,華燈初上,最后小區的燈開始一盞一盞熄滅了,姜若還坐在那里。晚飯熱了好幾次,散發出的香味已經開始變得怪異,姜若終于皺了皺眉。
“起碼吃一點吧?”周周說,但看一眼已經變成糊糊的東西又改變了主意,“算了我重新煮——”
話音未落,姜若已經端過糊狀的香腸土豆泥,大口吃了起來。
有咸味的東西滴落,于是口里的食物味道變得更加奇怪。
周周假裝沒有看見,轉動輪椅去了廚房,擺弄著鍋碗瓢盆,故意弄出一點兒聲音,不讓這屋子靜得那么令人窒息。不知道過了多久,姜若走進廚房,把用過的碗筷放進洗碗機里。周周正要轉身,姜若一手按著她的肩膀,一手按著輪椅,不讓她轉過來,在她身后低低地開口:“我查了他。”
“嗯,”周周說,“查到什么?”
“和你查到的一樣。姓名,職業,丟失女兒的尋人啟事。不過,他的女兒后來找到了。”姜若的語氣有些怪異:在他還不那么糊涂的時候,一家人得以團聚,也算個好結局,是不是?
“嗯,”周周在心里嘆息,“還有呢?”
“他在黑客協會的id,叫莫利亞提。”
周周在論壇上讀過被姜若帶進“山海經”的,原本屬于“不周山”的那本觀察日志,對那個預告犯罪玩家有些印象:“那個莫利亞提?”
“對,”姜若說。每個人的語言習慣都是有各自的特點的,他把王磐在黑客協會交流帖里的發言和不周山觀察日志里的言論做了比較,得出了結論:“就是那個莫利亞提。”
邏輯鏈到此已經很清晰:無論是出于對技術的興趣還是獵奇心理,總之作為高級黑客的王磐一直有逛暗網的習慣。機緣巧合之下,他發現了顧荻為了最終實現模擬現實而制作的游戲“不周山”。很不幸,跟顧荻一樣,他患上了遺忘癥。被公司解雇和女兒走失很可能都與此有關。極度的憤恨之下,他向毀了他人生的“不周山”制作者復仇。
“你說,媽媽為什么要見他?”姜若很少有這樣茫然的時候,“她不明白危險嗎?”
周周沒有回答。
顧荻當然知道危險。她還知道危險并不僅僅來自王磐一個人,還來自現在和將來,所有因為“不周山”的存在而患上遺忘癥的人。所有的患者都是受害者,也是潛在的復仇者。
她為什么放棄自己的生命?
也許她對生命已經絕望,也許她認為這是一種贖罪。
顧荻失蹤二十年之后,姜若終于找到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嫌疑人。
可這個嫌疑人已經忘記了一切。
所以永不認罪,永不懺悔。
有山不周 二十一 永不認罪的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