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3 寧采臣的三天

收數即是收賬。

這次前來郭北縣，就是過來收錢的。

可惜途中遭遇大雨，賬簿被雨淋濕，賬簿上的字跡模糊后，店家翻臉不認，害得我收不到錢，沒錢住宿，只能詢問當地人，找到一處荒廢的蘭若寺借宿。

說起蘭若寺，當地人態度有些奇怪。

在聽說我要去蘭若寺住一夜，大家紛紛過來圍觀，就像那里是龍潭虎穴，去不得一樣。

有一個棺材鋪老板甚至過來給我量身形，簡直離譜。

我有點緊張。

但為了晚上有歇腳的地方，我還是一人找了過去。

蘭若寺很偏，距離縣城很遠，我走了很久，天都黑了，這才趕到蘭若寺附近。

天氣轉涼，山里的夜晚有些陰冷，我在途中，竟然遇上了幾頭餓狼，這可把我嚇壞了。

我提著燈籠往山上的蘭若寺跑，不想燈籠里蠟燭熄滅了，正在我慌張之際，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出現，她似乎遭遇了什么傷心事，一個勁哭，不小心撞在我身上。

我急忙將她扶住，回頭一看，那些狼居然不見了。

我松了一口氣，仔細看出現的女子，居然發現是一個長得極好看的女孩子。

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么好看的女子，楚楚動人，仙女下凡，我承認，我心跳有些快。

只是，這個女子，腦子好像有點不正常。

她非說我有一個名叫“小靜”的心上人。

我解釋，她不聽，并且莫名其妙的，突然撲到我懷里，叫我哥哥，又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沒聽清她說什么，只記得她身上氣味很好聞，讓我臉有些燙，呼吸有點急促。

我從沒與女子靠得這么近，上一次這樣，還是十年前隔壁牛嬸誤會我偷看她洗澡，把我按在地上揍的時候。

現在想想，兩次臉都有點燙，不過這次不疼。

我想推開這個女子，手卻沒有力氣，我突然想起，這人與我今天在街邊畫攤上見過的一幅畫中人物，長得極像。

一樣的好看。

可惜，上天給了她一副好看的樣子，卻沒給她一個好點的腦子。她抱了我，又指責我，而后離了我，一人跑遠了。

卿本佳人，奈何有病。

我還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一走，狼又開始叫喚。

我拼命地跑，終于抵達蘭若寺，我沒想到，這座荒廢的古寺，已有四人借宿。

四人中，一個我曾經見過，此人殺人不眨眼，十分可怕，此時手中握劍，肩膀有傷，好像與人打了一場；一人年齡稍長，胡子雜亂且長，五官極丑；一人紫衣道服，仙風道骨，似一位年齡稍長的道家高人；最后一人長相普通，穿一身青衣，看起來二十來歲，卻頗有興致地看著我。

我覺得，這個年輕人好像對我有興趣。

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果不其然，他突然開口對我說話，竟然知曉我的姓名，不僅如此，他還說我會與一個叫聶小倩的女子，有一份姻緣。

如果他不強調女子，我還以為聶小倩是……

這人神神道道，看起來腦子有病，又或者想騙我錢，但是，我沒有想到，就在我打算離他遠些的時候，這個年輕人突然使出法術，去了不知何處，搬來一桌酒席！

圣人在上，我發誓這絕對是仙術！或妖術！

人怎能憑空消失，又憑空取來東西？

莫非我見到了神仙？

或者遇上了山妖？

那個很兇的劍客也嚇了一跳，另外兩位則沒有感覺，紫衣道人還自稱是那位年輕人的師兄。

我懷疑我在做夢。

接下來，那個年輕人說大胡子是鐘馗轉世之類的，聊了一堆胡話，讓人聽不懂。

我腦袋很暈，卻強迫自己冷靜，雖然震驚于酒席如何出現，卻告誡自己不能信這些人說的任何話。什么鐘馗轉世？鐘馗乃是地府判官，也怎么會轉世？不能因為一個人長得丑，就說他是鐘馗吧……

我沒有上桌吃東西，好在沒人逼我，我問了問能否在蘭若寺借宿，幾人都說隨意。

我抱著十分警惕找到一間廂房，把門窗關緊，縮在墻角住了一晚。

這一晚上，我做了好多夢，夢里出現了那個好看的女子，她說她正是聶小倩，乃是我前世的妻子，今生要與我再續前緣。可當我與她尚沒來得及纏綿，一個可怕的大胡子出現，他說他是小靜，罵我為什么拋棄他，轉身撕我衣服，把我壓到身下；這時那個身穿青衣的年輕人突然憑空出現，笑瞇瞇搶走了小倩……

我醒來一身是汗。

夢太可怕了。

我醒了許久，仍心有余悸，檢查了一下衣衫，發現完好，這才松了口氣。

夢是假的。我平復心情，想到一夜無事，一切只是瞎想，于是打開木窗，見朝陽早升，便翻開包裹，取出賬簿與筆墨，憑記憶重填賬冊。

填完賬簿，日上三竿。

打開門，下了樓，昨晚那幾人皆沒見到。

我看著陽光燦爛，忽然覺得，這世上一切恐懼皆是自己嚇唬自己，世間或許存在一些自己無法理解的人或事，可只要心存正氣，就無需畏懼。

我離了寺，下了山，走了很久的路，終于抵達縣城。

這一次，當我再度進店里收賬，店掌柜見到我，好似見到了鬼，都沒對賬，就把錢給了我。

我終于有了錢。

郭北縣還有好幾家店鋪要去，我沒有著急，先去吃了些東西，填了下肚子，然后又去找昨日去過的畫攤。

我想買下那幅畫。

可我去了畫攤，畫卻不見了，老板也不知畫去了哪兒。

我有些失望，總不由想起那個女子，恍惚間，我仿佛從一群送葬隊伍中，望見了她的身影。

也許是我看花了眼。

七月十五將至，道家的中元節，佛家的盂蘭節與民間的七月半，都要進行一些習俗，氣氛陰沉沉的，也許真的有鬼出沒，迷了人的眼睛。

我繼續收賬之行，一天下來，不是很順利。

傍晚將至，我再次前往蘭若寺借宿。

經過昨晚，我已不怕蘭若寺里的人，怕的反而是那些狼，所以這次我提了三個燈籠。

一路上我大聲念詩，給自己壯膽，忽然間，我聽見幾聲輕笑。

我扭頭去看，竟又一次見到了昨晚那個女子。

她昨夜仿佛去確認過什么，此時仔細盯著我，問我果真不認識什么小靜。我點頭，反問了她名字，她告訴我說，她叫聶小倩。

聶小倩！

我想起昨晚碰見的那個年輕人，幾乎說不出話。

小倩見我神色怪異，問我怎么了，我猶豫再三，終于將昨晚在蘭若寺遇到的人與事，說了出來。

我沒有懷疑小倩什么，反而有些擔心她會不會覺得我胡言亂語，不由有些后悔。

可小倩的反應很怪。

她聽說了這些怪人怪事，似乎真的有些信了。

我反應到兩次晚上在此遇見她，說明她家一定在這附近，或許知道蘭若寺那幾人神通廣大。

想到這里，我不由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與眼前的小倩有一份注定的姻緣。

我看向小倩，她是那樣的好看，哪一處都是分外精致，讓我胡思亂想，情不自禁。

想到她昨晚哭泣的樣子，我問她為什么哭，她搖頭不說，我反復問她，她才說她被家人逼著要嫁給一位黑山老爺做妾。

我聽完呆住了，我很不希望她嫁人，更別說嫁給別人做妾。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個窮書生，連自己都養不活。

也許是我的追問勾起了小倩的傷心，她轉身離去，并讓我不要在這里住宿，今后不要再來蘭若寺，這附近不安全。

我沒有聽清小倩說什么，只想著她要嫁人了，最后見她憤然離去，這才晃過神來。

我是個沒用的人，中不了舉人，連秀才都不是，我自詡正直，實則懦弱無能，我膽小怕事，不敢與人爭，心中或有夢想與志向，實則身無分文，一貧如洗……

我……

想起昨晚那位年輕人說的話，我握了握拳，終于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往小倩離開的方向跑去！

她是那么傷心！

或許我……

我往前跑，很快迷失了方向，也不知找了多久，我來到一棟不小的宅子前。

我望著宅子，不知道小倩是不是住在這兒，正不知所措，忽然見側面一扇窗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小倩——”

我終于找到了對方，小倩卻面色緊張，對我招手，讓我別大聲說話。

我走到墻邊，翻窗進入，想說什么，小倩卻一臉著急，問我怎么到這兒來了。

她似乎聽到什么動靜，一邊說她家里人很兇，一邊讓我躲起來，最后把我按進一個裝滿水的大澡桶里，讓我別出聲。

接下來，我遇到了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展開……我最終見到了光——著身子的小倩！

她似乎很怕我被她家人發現，讓我藏進水里，甚至因我無法呼吸，用嘴為我渡氣。

我有點喘不過氣，又隱約覺得，小倩好像多想了。

因為我有次忍不住露出水面，望見了她的“姥姥”，后者好像看見了我，并對我眨了眨眼睛。

或許是我看錯了。

小倩的家人離開后，我們浸在一個澡桶中，我濕了身，小倩光著身……關系有了一些不一樣的變化。

小倩換上衣服，帶我去了一個僻靜涼亭，我們說了很多話，聊了整整一宿，我終于相信了昨晚遇到的那個年輕人，我與聶小倩，真的應有一段姻緣。

終于，我對小倩表白了我的心意。

我打算帶她離開，我會保護她，用我的一切。

可是，小倩拒絕了我，并讓我放開她，說天要亮了。

我知道她不愿嫁給黑山老爺做妾，不愿放她走，卻沒想到小倩對我說了很無情的話，說我只是看她家有錢……

我憤然離去！

天亮了。

陽光卻沒有出現。

今天的天，與我的心情一樣，下了雨。

我淋著雨，恍恍惚惚，走到縣城，想要去收賬，發現賬簿又被淋濕了，晾干賬簿，還來不及重新填，發現一天快過去了。

雨更大了。

我該去哪兒呢？

我失魂落魄走在街上，那個畫攤老板找到我，可我已經不需要那幅畫了，而且知道那幅畫就在聶小倩手中。

我說我不要那幅畫了，因為畫中的主人太絕情，畫攤老板卻說我在說笑，還說畫中女子都死了一年了。

我有些生氣。

小倩再是絕情，也不至于這樣咒她，于是我甩開畫攤老板，大步離去。

畫攤老板大叫留我別走，卻驚動了郭北縣那群一聽“別走”二字就跑出來抓通緝犯的衙役，混亂中我來到張貼著通緝犯畫像的墻邊，望見一個名叫“柳一刀”的殺人犯頭像——

此人竟與蘭若寺那位長得極丑的大胡子一模一樣！

我心中一緊，搶過一位富家子弟的馬，駕馬去尋小倩！

蘭若寺這邊竟未下雨。

正打著雷。

我還未去小倩家中，已被她在山上截下。

她問我為何又來了，我告訴她，蘭若寺那個大胡子是殺人犯，讓她千萬小心，夜里不要出來。

小倩看著我，想說什么，終于被落下的雨水淹沒。

我們去了昨晚涼亭避雨，坐在一起，彼此看著，終于……

這一刻，我們彼此再無其他。

我們摟在一起很久。

無意中，我拿起小倩放在一旁的一個鈴鐺，問她這時什么。沒想到小倩發現我搖響鈴鐺后，臉色大變，拼命催著我走！

我怎么能走，要走也帶著她一起走。

小倩仿佛快要哭了，終于對我說，她已不是人，而是一個鬼，這個鈴鐺關系到一個控制她的樹妖姥姥，一旦搖響，就會有危險。

我怎么會信，直到小倩當著我的面飛了起來。

她讓我走。

我十分恐懼，可是，我沒有走。

鬼又怎么樣？

她剛剛將身子給了我，要走就一起走！

我對小倩說，她哭著搖頭，最后用袖子卷著我，帶我往山下飛。

我們逃到山下，沒有任何事發生，沒人任何人追來，連雨都停了。

我問小倩，小倩也覺得奇怪，但久久無人追來，讓她松了一大口氣。

我見她冷靜下來，問了她很多事，小倩終于將她身世告訴了我，并對我說，她逃不掉的，因為她的骨灰金塔在山上埋著，埋的地點被樹妖姥姥控制著。

我突發奇想，問小倩樹妖姥姥沒有追來，是不是今日不在山上？

小倩不知道，她對樹妖姥姥只有恐懼，不了解對方。

我腦子有史以來第一次如此靈活，我讓小倩用那個鈴鐺做試驗，一連試了幾次，終于確定，樹妖姥姥真的不在山上！

這太好了！

我要帶走小倩！

我問了問小倩骨灰埋葬地點，與她直奔蘭若寺后方的一處亂葬崗，動手挖墳，很快找到骨灰金塔！

小倩大喜，可還沒拿到骨灰金塔，一道身影出現在一旁。

這是一個局部豐滿的女鬼，站在一旁。

她冷冷望著我們，發出冷笑。

“小靜！”

小倩這樣叫那個女鬼。

我看著那個女鬼，那個女鬼也這樣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個女鬼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

不等說什么，一道身影自遠處出現。

“姥姥！”

小倩表情大駭，她想走卻被女鬼小靜纏住，最后用長袖卷住我的身體，把我拋向蘭若寺方向，同時對我大喊：“去找蘭若寺里的大胡子！他是能對付姥姥的人！”

我拼命的跑！

我不知道小倩為什么讓我去找那個“殺人犯”，但我相信小倩，她不會在這種關頭亂說，這個大胡子未必是壞人，我要找到他，求他救小倩！

亂葬崗就在蘭若寺后方，我飛快沖到蘭若寺，且在寺外看見了大胡子！

不僅大胡子，另一位紫衣道人也在。

我剛要呼救，一道剛剛才見過的身影出現——一身黑袍的妖異“樹妖姥姥”——只見她憑空出現后，對大胡子與紫衣道人說了聲：“子時將至，可以做好準備了。”

大胡子二人點點頭。

一副熟識樣子！

這一刻，我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小倩，你錯了！大胡子真的不是好人！

他和你姥姥有一腿！

我調頭就跑！

我要保住性命，我要想辦法，我要找人，我要救小倩！

看著寧采臣飛快沖下山去，陳子文只看了一眼，沒有多理會，自顧自從樹妖姥姥變回本來樣子。

“這笨書生沒事吧？”

燕赤霞問道。

陳子文搖頭道：“山上有匹馬，他騎馬離開了。我們不用管他，沒過多久便是子時，屆時中元節至，鬼門大開，黑山老妖那群陰兵陰將就要過來迎親了……”

又見九叔 383 寧采臣的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