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日(5)2053年的第一場雪

“方向走對了么？”唐躍停下來休息，氣喘吁吁。

“只要保持直線就沒問題。”老貓在他的背上動來動去。

“你為什么一直在扭動？”唐躍扭過頭來，“你很沉的你知道么？作為一只貓你擁有豬的重量。”

“我在摩擦生熱啊，不是你叫我這么做的么？”老貓在猛搓手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走直線，我跟你說過人類在黑暗中很難保證方向恒定不變，你可能會不自覺地向左偏移，我什么都看不見，也沒法為你確定方向。”

“往左偏移……好，我會注意的，我會注意的。”唐躍將背后的老貓往上提了提，套著明光鎧背人很不方便，因為還有個生命維持系統隔著，這讓唐躍的雙手不夠長，“我現在每一步的步幅也是0.4米，從我背你開始，我已經走了兩千一百二十三步……兩千一百二十四步，我們一共走了一千四百五十米。”

“還撐得住么？”

“還行。”唐躍點點頭，他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沒有老貓為他引路，唐躍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上，“當初在地球上的時候，我輕輕松松跑個五公里全程都不帶喘氣的……現在只剩下區區兩公里，不成問題，不成問題。”

一句話還沒說完，唐躍身子陡然一歪，他右腳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下子沒有站穩，踉蹌了一步，差點跌倒。

“唐躍？”

“沒事，沒事。”唐躍橫跨一步調整重心，雙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老貓，深吸了一口氣，“我們繼續往前走。”

他盡可能地保證方向不變，但唐躍自己也清楚這個沒法保證，他一路上走過來跌跌撞撞，跟頭都不知道摔了多少個，如果不是有老貓記著，唐躍早就暈頭轉向了。

“兩千一百二十八步。”

“兩千一百二十九步。”

“兩千……一百三十步。”

唐躍看了一眼時間，現在的時間是上午11點33分，這一千多米的距離他們足足走了兩個半小時，為了節省電力，唐躍將明光鎧的保溫功率降到了最低，他的四肢凍得發麻，腳趾頭都快要凍掉了。

溫度計顯示外界氣溫已經降低至零下七十九攝氏度，而且還在迅速下降當中，眼看著就要跌破零下八十度，塵暴完全隔絕了所有陽光，在這種情況下地表溫度會降到一個相當可怕的地步。

“你冷不冷啊？”唐躍問，“你那件破宇航服不能加熱，早知道就應該在昆侖站里留一件艙外作業服，就像空間站上的Z9那樣。”

“我比一般人更抗凍，這個溫度還能扛得住。”老貓閉著眼睛縮在唐躍背后，風沙是迎面吹來的，所以唐躍的身體幫它擋住了絕大部分的狂風，“Z系列艙外服比明光鎧還臃腫，穿著那種玩意沒法走路的。”

唐躍點點頭。

“溫度太低了蓄電池可能吃不消。”

“我有一塊功率很小的同位素電池，它主要的作用就是保證主蓄電池正常工作。”老貓說，“也就是說我有一顆會發熱的心臟。”

中午12點40分。

“三千五百零七步。”

唐躍踏出這一步，大口喘息。

他把老貓放下來，坐倒在地，累得筋疲力盡。

“我跑兩個五公里都沒這么疲勞……媽的。”唐躍活動著雙手五指，他的五根手指頭已經不聽使喚了，明光鎧的蓄電池還剩下一半的電量，“兩千米了，已經過半了，還剩下最后一公里多的路程……老貓，你能不能確認一下方向？”

老貓坐在他身邊蜷成一團，想來是氣溫著實太低，它不得不想辦法保持自己的內部溫度。

溫度計上的數字停留在零下八十九攝氏度，這個溫度已經超過了地球上的歷史最低溫，如果沒有明光鎧，唐躍暴露在外界空氣中活不過一分鐘。

“直走。”老貓說，“一直走下去。”

“我的腳趾頭已經沒有知覺了。”唐躍探身捏了捏自己的腳，“跟石頭似的，我覺得自己能把腳趾頭掰下來。”

“明光鎧還在正常工作么？”老貓問。

“明光鎧狀態正常。”

“蓄電池和氧氣呢？”老貓又問。

“都還很充足。”唐躍咳嗽了幾聲，咬著飲水管，把水袋中的最后一丁點淡水喝光了，接著從地上爬起來，“起來吧，該走了，我們繼續往前走。”

“不接著休息了么？”

“沒那么多時間，還有一公里多的路呢，拖一秒就少一秒。”唐躍鼓足力氣把老貓背起來，“而且我越休息越累，再這么坐下去待會兒就真的走不動了。”

下午2點整。

唐躍搖搖晃晃地走在沙地上，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要跌倒，但他又隨即站穩了，沙子已經埋住了他的膝蓋，唐躍早就記不清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步，可能是四千五百步，也有可能是四千六百步，他不再計算前進距離了，只要方向不出錯，他遲早能看到自己的目的地。

“唐躍你還能撐得住么？”

“能。”唐躍點頭，“我們走了多遠？”

“兩千七百米了。”老貓回答，“還剩下最后不到一千米。”

“好……好……還剩下不到一千米。”唐躍的喉嚨嘶啞，他的嗓子干得冒煙，每說一句話都要費很大力氣。

唐躍已經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存在了，明光鎧里冷得跟冰窟一樣，即使如此，它還是比外界溫度高了近九十攝氏度，外界氣溫在過去的兩個小時內繼續下降，現在已經跌至零下九十攝氏度。

唐躍的大腦與手腳無法取得聯系，極度的低溫和疲勞把一切都凍得僵死，包括唐躍的大腦，他仿佛是個沒有思維沒有記憶的機器人，腦子里來來回回地只有一個程序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大腦無法把任何指令傳達給身體和四肢，但雙腿還在機械地往前踏步，不知是哪來的力氣，像是條件反射。

“唐躍，你的狀態不太好，要不要停下來休息？”

“不……不需要，時間不多了。”

唐躍劇烈地咳嗽，他開始胸悶氣短，呼吸困難，肺部火辣辣地疼痛，喉嚨被黏稠的唾液堵住了，想咳又咳不出來，想咽也咽不下去，明光鎧的生命監測系統一直在報警，唐躍的心率居高不下，心臟砰砰地猛跳，一分鐘已經超過了一百次，還在上升當中。

老貓把手中的小應急燈舉高，燈光照亮了氣流中的塵埃和沙粒。

“唐躍。”

“嗯？”

“你看，下雪了。”

“雪？”唐躍抬起頭，果然在燈光中看到了飛舞的白亮冰晶，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風沙中摻雜了雪花，它們落在明光鎧的面罩玻璃和肩膀上，久久不化，很快就積累起薄薄的一層。

“這是干冰雪花，大氣溫度已經低過了二氧化碳的凝固點。”老貓也抬著頭，輕聲說，“所以它們凝固結晶了。”

這是地球歷2053年火星伊希地平原上的第一場雪，在一個春夏之交，在一個漫長的黑夜。

“下雪了……下雪了好啊，我們就可以堆雪人……打雪仗了……”

唐躍無意識地喃喃著胡話，越過沙丘的頂端，正要下坡，腳下忽然一軟，這次他沒來得及穩定平衡，因為大腦和四肢都極其遲鈍，唐躍茫然地一頭栽倒在地上，臉頰撞在明光鎧的面罩上，撞得眼冒金星，同時把背后的老貓甩了出去，一人一貓從沙丘上翻滾下來，一直滾到坡底。

“唐躍！唐躍！唐躍你在哪兒？你能聽到我說話么？”

老貓也被摔懵了，它抖落身上的沙子，舉著應急燈，爬起來高喊，它和唐躍被摔散了，人貓之間可能只隔著幾米的距離，但就是看不見對方。

“能……能……”唐躍的聲音很虛弱。

“你能看到我手中的燈光么？”老貓問。

“能。”唐躍打開了明光鎧面罩內的燈，白色的光芒在老貓幾米之外的黑暗中亮起。

“唐躍你情況怎么樣？”老貓摸索著找到了唐躍，后者趴在沙地上一動不動，“你情況怎么樣？”

“我的情況可能不太好。”唐躍低聲說，“老貓……我……我好難受啊……”

老貓把他扶起來，“你怎么了？”

唐躍正在劇烈地喘息，臉色蒼白，像是犯了什么急病，他張大了嘴巴，睜大了眼睛，表情很扭曲，“我喘不上氣來了，我……我……”

老貓吃了一驚。

唐躍抬起手想抓自己的喉嚨，但明光鎧的面罩擋住了他，唐躍只能伸手緊緊地抓住老貓的肩膀，另一只手在明光鎧上用力撕扯，像是想撕開明光鎧，這個年輕男人的目光中流露出驚恐和無助，渾身肌肉都開始痛苦地抽搐。

“老……老貓……幫幫我，我沒法呼吸了，幫我……”

眼淚從唐躍的眼眶中溢出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抓緊了老貓，手指深陷進艙內服的纖維里。

“唐躍！唐躍？”

“我……我……”

唐躍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手上的力量逐漸消退，臉上的表情驟然凝固，瞳孔開始擴散。

明光鎧的生命監測系統“滴”地一聲響。

唐躍的手跌落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死在火星上 第三百四十二日(5)2053年的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