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漢室 第五百七十章 迥然際遇
整像為兵,能守義執節,子弟宜有差異。”國志魏志
酒酣飯畢,眾人娛樂過后,周瑜既沒有回城復命,也沒有居于別處,而是光明正大的繼續留在孫策軍帳,與孫策抵足而眠,就像許多年前,他們住在道南大宅里一樣。
孫策與周瑜二人并排躺在床鋪上,軍的床鋪本就不大,此時躺了兩人更顯得擁擠,可彼此誰都沒有不自在的扭動肩膀,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夜風微涼,外面細雪還在輕輕緩緩的下著,兩人的酒醒了大半,各自望著空空的帳頂,各自想著心事。
“公瑾。”孫策的語氣很輕,仿佛怕把帳頂的積雪驚落:“我一直不明白,為何呂布非死不可是曹操不能容他么”
他剛才聽周瑜說了很多事情,將他局限在江東一隅的狹窄視野立時打開一方天地,他明白了關西士人是怎樣從式微到蟄伏、關東士人內部又是怎樣分化成不同的團體、更還有那些劉氏宗親、外戚、皇帝的親信。每個人每個勢力之間不是純粹的涇渭分明、立場堅定,而是相互媾和、彼此置換,正如不同的魚群混養在一個潭里,有捕食、競爭也有合作,共同組成一個完整的生態鏈。
周瑜跟他說這些事僅僅只是讓孫策對未來心里有底,而孫策也只當事去聽了,其不乏有些不了解、或是感興的地方,他才會想剛才那樣發問。
“高順、張遼皆是呂奉先舊部,如今彼等無不綰兵權,深荷圣寵。”周瑜下意識的伸摸向腰間赤瑾,神色淡淡的說道:“呂奉先若是尚存于世,投效朝廷。那高順、張遼等人將何以自處天子又會怎么想以后還會放心的去用他們么更遑論順著秦誼與王凌這一邊,再聯系上并州、南陽那些人王司徒以同鄉情誼籠絡呂奉先,謀劃誅董,殷鑒在前,誰放得下心”
孫策眉頭一揚:“說來說去,呂布因鄉情私誼殺大臣,都是他的不對了”
“這就是他的可憐之處。”周瑜不知在想什么,語氣突然一頓。
孫策沉默了好一會,他思及呂布也算一介英豪,卻輾轉東西之間,像條喪家之犬被人攆來攆去。說起來,他更應該感謝身邊的周瑜,如果不是對方最后拉了他一把,袁術敗亡后,徐晃就要下江東了,他不禁脫口道:“幸好,幸好。”
“幸好什么”周瑜在床榻上動了動身子,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語氣也冷淡的未加修飾:“你以為你當時比呂布的處境要好”
說完他便睡了,等到第二天孫策一覺醒來,身邊就不見了周瑜的人影,他忙出去尋,卻聽呂范說:“周郎一早就入城去了,走之前還說有什么事情等過幾天再解決。”
孫策無法,只好按捺住性子繼續等候,當天下午甘寧與黃祖、蔡瑁等人便接連抵達壽春,他們麾下帶的兵馬也不算多,但因為甘寧是朝廷將領的關系,受到的待遇與他們的有些微的差別,才來沒多久就被徐晃傳喚一遍了。
徐晃終于將袁術麾下的降卒整編完畢,將要抽出空來見他了,這一次來接他入城的不是周瑜也不是旁人,而是孫策等人的熟人劉曄:“孫將軍許久不見,愈是英豪了。”
“子揚。”孫策熱情的與劉曄并轡入城,說道:“我沒想到丹陽一別,你我會這么快再見。”
“時運無常,安知今昔。”劉曄淡淡的笑道:“這幾日事多,沒能一見故人,實在是我的不是。本來今日是該有旁人邀將軍入城,但我想著將軍是反正首功,又是故人。我不日即將北上,相見時短,不妨今日見上一面,以慰情誼。”
孫策好像從對方的話里捕捉到了什么,追問道:“北上這么急”
他一番問話里有多重的意思,劉曄笑了一聲,簡單的答道:“剛得的詔令,不得不趨奉入覲。”
孫策心里立時轉過幾個念頭,聽到這個消息,他其實是高興的,劉曄被調至河北御前,無論做什么都不再有會涉及淮南的事情,這對于他們是極好的會。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隨著劉曄北上,淮南將會有不少力量被抽調北上,這說明河北的戰事或許到了新的一個階段。
劉曄似乎專只為跟他透露這一件事,之后無論孫策再怎么問,劉曄都不肯明確答復他了。孫策暗自嘆息一聲,他也不是笨人,知道劉曄是特意選這件事回報他們二人之間相處過的感情,今后就再無瓜葛了。
議事的地方是揚州刺史的官署,本來張繡、許定等將都嫌官署狹小,力請徐晃移居袁術為自己新建的府邸辦事,結果被徐晃拒絕,理由是袁術府邸門前的那雙闕不是人臣能隨意進出的,哪怕是拆了也不行,里面仍有不少違制的地方。孫策曾不止一次進出過袁術的府邸,卻很少道刺史官署來,此時甫一入內,發現其的確是屋舍狹小,遠不如袁術府邸大氣。
官署內早已聚集了一批人,除了劉艾、張繡、李通等徐晃麾下人馬以外,另一邊還分列著遠道而來的甘寧、蔡瑁、黃祖等人。其甘寧站在首列,見孫策昂揚而入,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徐晃叫他們聚集在一起好像只是為了各自見個面,絕口不提裁軍的事情,他充分肯定了甘寧等外軍千里迢迢趕來助戰的辛苦,又贊賞了孫
策立志反正的忠心,黃祖等人也奉承徐晃用兵有方,一群人彼此說來說去,氛圍特別融洽。徐晃好似單只為了搞好諸將關系、也是為了局勢穩定,在席上特意點道:“此間大戰已畢,諸公是撥軍回返、還是另有調令,都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是故在天子詔令到來以前,還望諸公約束部眾,不得肆擾黔首,倘有桀驁者,休怪我不講顏面。”
眾將轟然唱喏。
漢建安年十二月廿五。
冀州,甘陵國。
一柄長劍安靜的橫放在年輕人尊貴的膝上,即便經過洗刷,劍鞘上仍不可避免的留下了永久性的劃痕,它本是東海產出的上等鯊皮所制,綴以珍珠碧玉,暗繡龍紋,像是一條蛇的身子。充當劍格的白玉已被磕破一角,美人老去,寶劍折鋒,凡是見到這樣的場景,誰都會忍不住心生嘆息。
皇帝也不例外,他輕輕抽出一寸劍刃,劍光宛若月光秋水,從鞘傾瀉而出,即便劍刃上有幾處缺口,也不改此劍的鋒利。他嘆息道:“確實是好劍,只惜鑄它的良匠無名,再難覓到了。”
說著,他便將這柄傷痕累累的劍收回鞘,隨拋給穆順。
“淮南大勝,二袁已平其一,青州、幽州屢有進展,不日將捷報頻傳,興復大功,將畢于一役,臣等謹為陛下賀。”侍荀攸恭聲說道。
“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掉以輕心。”皇帝面無表情的說道:“至少得等鄴城、青州傳來克復的消息,我軍方可東進。尤其是鄴城,此地在我軍西面,一旦東討南皮,鄴城將成我背后之患。這個釘子一日不除,我軍就一日不能放開腳進攻南皮,而且渤海、青州還有不少袁紹部眾,我軍亦不便西進鄴城、更不好北上拿下安平。如今卡在甘陵這個地方,倒是動彈不得了。”
“此戰之關鍵,首在鄴城。”荀攸輕聲說道:“而鄴城之得失,卻要放眼整個冀州,不然單憑張遼等萬余兵馬也是巧婦難為。”
隨著袁紹大敗奔逃,一時間劉虞高歌猛進,不費吹灰之力就在當地豪強的響應下接連收復山、博陵、趙等郡國,就連巨鹿、安平等地長官、豪強也在殿前羽林郎魯肅的游說下紛紛向皇帝投來請罪表。只是冀州表面上是基本歸附,實際在地方上仍由那些豪強故吏所把持,這個時候皇帝只要發出一個親和的態度,冀州惶恐的人心立時就能鎮靜下去。
“冀州士人,我已征辟不少,但多是抵觸吏治科的制度,不肯屈身奉詔。”皇帝有些不悅的說道:“吏治科自創辦至今,薦舉士人概是如此,已成定例。每年策試通過的士人,無論治民理政還是處理煩劇,都是卓有政績,遠比當初但聞賢名,便徑給一官的效用要好。如今怎的就沒有人明白這個道理只顧自己的體面”
吏治科創辦的因由是給那些從關東薦舉、征辟來的士人們熟悉關朝廷的種種新政,好讓他們提前適應,這樣授官蒞任時不至于足無措。而且在吏治科教導的過程,皇帝更可以通過這種方式施加自己的影響,并利用最后的考核來確定這些士人能否接受自己的新政,這也是一種篩選。
可是隨著朝廷的威望越來越大、重新歸于治下的州郡越來越多,大量的士人名士以各種方式征辟入朝,饒是有郡府將一批人策試任用,也仍是數量可觀。而吏治科到底只是一個小建制,承擔不了大規模的補課,王斌精力不濟,出于別的因由,也遲早是不適合這個位置的。既無名士授課、又無足夠威望的人坐鎮,日后若是來了個名望卓著的宿儒,是還讓他進去就讀么
吏治科的問題逐漸暴露出來,在往日就頗有微詞,這次到了冀州,更是讓當地士人紛紛表示抵觸。長此以往,不單冀州,就連天下其他地方的人心都很難平復。
“唯。”荀攸輕輕應了一聲,不偏不倚的說道:“凡被征辟者無不有名在先、收徒在前,讓彼等再做他人弟子,以人情度之,也不難體諒。但就如荀仆射所奏,鑒于以往有士人被薦舉入朝,不識民俗、不解政務,一朝任作異地守令,如此談何治民本朝吏治敗壞,由此已久。”
論其治理民務,新上任的尚書仆射荀彧比荀攸要更有見解,他一到尚書臺,便索引披閱了五年內的書案牘,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對朝廷的情況了然于心。不僅很快在尚書臺站穩腳跟,而且還針對皇帝推行的新政提出了許多修改意見與個人看法,這其雖然有些是站在豪強世家的立場,但也不乏一些有用的建議。
其就有對吏治科的建議。
“荀若的奏疏我看過,當時我也說,有此奏疏,他足以坐穩臺,令內外心服。”皇帝沖兩人招了招,一起走了出來,步入殿后一側的園子里:“那份奏疏我也一直留在身邊,一旦得空便拿來閱覽,只等此戰告終,我再與他長談。他奏疏里說,吏治科用意雖好,但授人太眾,又似與河東郡的薦舉策試并行之制重復,有疊床架屋之嫌,我倒是覺得有幾分道理。”
這時為了表現皇帝真的對荀彧奏疏的重視,穆順不出一會就從箱篋里將其翻出來,小跑著追上,在皇帝的授意下奉給賈詡等人。
賈詡認真掃了幾眼,這份奏疏與其說是荀彧個人對新政的看法,倒不如說
是他背后所代表的關東士人對新政的意見。這實際上是一份用意隱晦的折方案,最大程度上照顧到了豪強世家的利益,又不至于讓皇帝的心血付之東流。但以賈詡對皇帝的了解,對方是絕不會選擇走這條間路線。
廡廊上走得急,短短千言的奏疏一時也沒能看完,賈詡倒也不急,從容的將奏疏傳給其他人,猶自說道:“陛下曾也說過,萬事萬物,絕非一成不變。為政者不能因循守舊,因地、因時制宜,方是長遠之策。吏治科創辦之初,卻有顯著效用,如今時移俗易,其弊端漸露、遠大于利,又何嘗不能一改呢”
然而自己推行的政策、政績,由自己去親改正,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氣魄,古往今來有太多改革者認為自己的政策完美無缺,從而故步自封,而很少有人不斷的自我革新。
吏治科是皇帝最得意的幾件政績之一,在他心的地位幾乎不下于太學,以荀攸的想法,皇帝是很難親對其提出否定的。
他看著皇帝微皺的眉頭,不禁想到,荀彧貿然提出這次的奏疏,會不會鋒芒早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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