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宋 第101章 求和與求戰(五)
文天祥回家的時候帶了個錦囊,里面是趙官家送他的二十粒珍珠。便是以文天祥的眼光來看,這些珠子品質也相當不錯。在馬車上,文天祥很想回家。每次見到趙官家和秦皇后在一起的樣子,文天祥就忍不住覺得家庭的好處。
作為江西大地主的嫡長子,文天祥自幼富貴。少年得志考上狀元,更是蓄養美妾歌妓,聲色犬馬。乃是頗享受之人。二十顆上等珍珠不便宜,對文天祥也不是無法承受的東西。然而秦皇后遞給趙官家一錦囊珍珠的時候,舉止神態非常單純。要一袋珍珠,便給一袋珍珠。毫不刻意。
文天祥看得出秦皇后有事情找官家,拿到禮物之后立刻告辭走人。回到家,沒等文天祥掏出珠子,就見家里一樓客廳里面有不少禮物。現在已經是12月,馬上就要到元旦,正常情況下都要互相走動。文天祥屬于那種不怎么正常的人。
有錢、能干、身為官家器重的重臣,文天祥有資格任性。他并不喜歡與很多人來往。禮尚往來,文天祥這么孤傲,其他官員也沒理由向文天祥低頭。眼前的這么多禮物一定有問題。
送珠子的事情被延后,文天祥就問起夫人這是怎么回事。
“突然來了好些人帶了禮物,我也不好意思把他們拒之門外。”文夫人答道。
“咱們家不缺這些東西。下次千萬不要收那些別有居心之人送的禮物。”文天祥埋怨起來。
文夫人被這么講,本想咬咬牙認了。可她還是沒能忍住,“官人,你給朝廷做官,別人家都有些親朋故舊,咱們家卻是沒有。咱們孩子除了同學之外,竟然沒有別的青梅竹馬。”
“同學有什么不好。我看那些孩子們各個上進。”文天祥對夫人的看法并不能接受。
文夫人這下可不樂意了。只是朝廷的公務也不由她做主,于是文夫人憤憤的起身,“明日我就讓人把這些東西送回去!”
“收都收了,送回去又有什么意思。”文天祥嘆道。說完,他站起身鬧出錦囊遞給夫人,“這是官家送的禮物。放心,官家別無居心。”
結果錦囊,文夫人撂下一句,“官家怎么會沒居心。他是想讓你繼續效忠朝廷。”
說完,文夫人拿著錦囊上樓而去。
夫人的話讓文天祥難以反駁,成年人的世界哪里會真的沒有居心。但是文天祥并不愿意向夫人的看法妥協,他在一樓對著拾級而上的夫人大聲說道:“官家表達完善意之后,此事就已經了結。其他人表達善意,是為他們下一步做鋪墊。兩者還是大大不同!”
文夫人聽完之后暫時停下腳步,就在文天祥覺得夫人會轉頭說點啥,卻見夫人一聲不吭的繼續上樓,把文天祥一個人丟在樓下。
第二天一大早,文夫人就把熊裳尚書的夫人請來。文天祥就見熊夫人帶了一條黑白花色的狗狗,狗狗以異常的聰慧與安定狀態,在客廳門旁蹲坐。靜悄悄的看著兩位女性歡快的討論著珍珠的成色,應該怎么加工。文天祥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又去看了那黑白色的狗,這次狗狗從蹲坐的姿勢變成了趴在地上。它不吠,不叫,仿佛一件很好看的裝飾家具一樣靜靜待著。
看到文天祥注視自己,狗狗也用聰明的目光回望文天祥。出門的時候,文天祥的腦海里還是別人家狗狗那和善的目光。這位見多識廣的男子心中忍不住生出疑惑,他家以前養的是不是都是假狗。
等到下午回來,文天祥發現夫人已經換了一對珍珠耳環,正喜滋滋的招待客人。見到李庭芝這位客人,文天祥登時就有些警惕起來。
兩人坐下,李庭芝先寒暄幾句,接著就談起現在的朝政,“我現在已經致仕,終于能夠清閑下來。”
對這么一個切入點,文天祥忍不住回想起李庭芝之所以致仕的原因。趙官家推行標準致仕時間,當時規定為55歲。當時的南昌知州李庭芝對抗土改,就順利致仕。被制度性的解決掉。這個手段在當時引發了不小的震動。
李庭芝繼續發表著冠冕堂皇的道理,“官家本就是大宋丞相,現在他不任命丞相,還是實施相權。我覺得官家太過于辛苦。”
文天祥看著李庭芝,心中有許多念頭翻動。
里聽著看著文天祥若有所思的表情,試探著說道:“若是按以前的制度,文兄弟做過這么多差事,回到朝中至少也是執政。”
聽到這里,文天祥忍不住點頭。昨天他去見趙嘉仁,兩人啜飲著紅茶,很坦率的聊著話題。趙嘉仁說道:“瑞宋,我知道很多文官希望我能和大宋其他官家一樣什么都不懂,好被他們欺瞞。”
文天祥現在還能記得一股電流從尾巴根直沖天靈蓋的感覺。這樣的指責已經可以歸于欺君之罪,大宋雖然不以言論殺士大夫,卻不是不殺士大夫。欺君之罪即便不殺頭,也是革職流放。絕非普通小事。
“你不用慌,如果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想,大概還會生氣。既然知道了,我當然就不會生氣。”趙嘉仁微笑著說道。
文天祥當時問道:“官家若是覺得那些人不忠,便請公布其惡性,將其發配邊疆。”
“說起發配邊疆,我其實有個心病。有人提起要將犯人發配邊疆,但是我覺得這不適合。當年犯人從軍,已經弄出賊配軍的稱呼,加上刺字。軍人地位一落千丈。若是我大宋提起邊疆,想到的都是各種犯人所在的地方,那誰還愿意去邊疆建功立業。你想唐宋之時,守邊雖然辛苦,卻是建功立業的所在。提起邊疆,那就是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之后文天祥與趙嘉仁談論的就是這些正事,沒想到第二天,就有人開始來煽動文天祥了。
微微點頭間,文天祥還輕捻著胡須。看到文天祥這般模樣,李庭芝露出了喜色,“看來文兄弟是想做丞相。”
“大宋官員,誰不覺得丞相地位尊崇。”文天祥笑道。昨天的時候文天祥問了個問題,‘趙嘉仁是不是想把戰爭傳到下一代’。現在文天祥才明白自己的真心想法,他是有些擔心趙嘉仁會把大宋當下的局面傳到下一代。
在下面做官要的是功績,當丞相就不考慮這個。丞相們肩上的責任是解決地方官員解決不了的問題,并且制定朝廷的大政策略。政策有效,下面自然有政績。有了政績,丞相的地位就會穩固。
現在趙官家自己擔任丞相,還干的非常好。以文天祥在兩淮路所見,至少農村生絲產量暴增,在黃河故道附近,棉花種植也開始普及。百姓們收入提高的極快。用交鈔替代銅錢的政策同樣大獲成功,農民種植經濟作物,就得賣出去才行。有了供銷社,農民賺到了錢,也把錢給花了出去。這一進一出,經濟立刻就活躍起來。
以前是官家需要依賴文臣治國,需要依賴武將打仗。現在大宋的局面變成文官靠官家的政策獲取功績,武將靠官家的指導獲得勝利。等于是乾坤逆轉。若是這局面再延續下去,士大夫與官家共治天下的傳統就被徹底打破。
心中的這層窗戶紙被戳破之后,文天祥思路再無窒礙。他對滿臉期待的李庭芝說道:“李兄,卻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想恢復丞相。”
李庭芝當然不會交底,他笑道:“有這想法的人雖然多,但是官家若是不答應,我等也沒辦法。還得大家先志同道合才行。”
“我這人膽小。讓我領頭,我定然不會。”文天祥笑嘻嘻的就先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李庭芝眉頭微皺,他和一些人是希望文天祥能夠蹦出來挑頭的。不過他們也知道文天祥不是傻瓜,現在至少文天祥不反對,就算是很好的進步。
文天祥不屑很多官場上的事情,這不等于他不會這些手段。很好的把李庭芝打發走,文天祥坐在沙發上,心里面非常歡喜。抓住了朝廷的某種趨勢,就如同開了天眼一樣。這次的豁然開朗還包括了現在大宋的局面。那就更加令人滿意。
點了根雪茄,文天祥靠在沙發上按照之前的思路考慮下去。他發現自己并沒有辦法更支持現在的模式,或者是支持以前的大宋傳統模式。現在蒙古人依舊對大宋有一定威脅,趙官家兼了丞相,文天祥覺得心中有底。不管遇到什么局面都不會讓他感到害怕。
不過與大宋的傳統模式相比,外敵不讓大宋感到恐懼。這樣強勢的官家就有點令人恐懼。
過去三十年間,大宋只有兩位真正的丞相。一位是在臨安總投降之后執政的趙嘉仁,另外一位就是被認為導致臨安總投降的賈似道。賈似道在臺上的時候,可是與那些強勢的丞相一樣,給群臣制造了許多壓力出來。賈似道是因為壞了大事,這才被罷相。趙官家不得不讓出丞相的大權,那又得發生什么樣的大事才行?
賈似道并沒有心靈感應能力,所以他不知道此時文天祥對他的評價。如果文天祥敢當面指責賈似道導致了臨安總投降,賈似道一定會堅定的反對。在賈似道看來,如果沒有他當年前去守鄂州,臨安總投降的局面只怕會更早爆發。賈似道也曾經反思過自己的執政,他覺得自己當年唯一的錯誤只有一個,那就是小看了趙嘉仁。
時間讓賈似道能夠逐漸擺脫了情緒化的考慮,他這兩年的反思與前些年完全不同。賈似道承認自己心胸氣量還是不夠寬大,他此時正在用自己的經歷給長孫講述從政的要點。
“大郎,道德經講,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不爭不是不做事,而是不爭名利,只做事情本身。我原本覺得這就是瞎吹,然而我這兩年突然恍然大悟,我為相之時實在是為名利所困。”
賈唯信聽的認真,和所有年輕人一樣,他對于那些具體發生過的具有明確指導路徑的故事非常有興趣。雖然爺爺講述的事情陳義過高,賈唯信還是聽的津津有味。
“大郎,你覺得我當年最大的錯處在哪里?”
“還請阿祖告知。”賈唯信可不愿意直接指責爺爺。
“我當年的最大的錯處就是心胸不廣,不能容人。所以自己要獨相,絕不肯與人共享權力。當年也不能說我這么做都是錯,那些想當右丞相的人也是被名利所困之輩,讓他們當了右丞相,還不如我一人獨相。”
賈唯信當了這么久的官,那些被名利所困之人見過太多。所以他非常贊同自己爺爺的觀點。
“但是我當年就沒看出趙嘉仁的才干,雖然他當年每個月為朝廷繳納十二萬貫銅錢,我覺得他太能干,不能委以重任,以免威脅到我的相位。卻全然沒看到趙嘉仁為朝廷做了多少貢獻。別人能干到趙嘉仁的一成,就能得到十倍與他的官位。我這就是在欺負人!”
回想過往,賈似道的聲音里面沒有什么遺憾失落,只有淡淡的惆悵。賈唯信認真聽著,他自己對如何選擇合作者,如何提拔部下也有很多困惑之處。自己的爺爺乃是最好的老師,至少是可以借鑒的人。
“我當年若是肯讓趙嘉仁當右丞相。就絕對不會落到今日的地步。所以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我私心太重,最后還是被私心所累。”
賈唯信聽到這里,忍不住問道:“阿祖,趙官家當年也是藏了實力的。他當上右丞相,也未必就真的會把全部實力用出來。”
“你這想法就是以當下的結果反推。他若是當了右丞相,就必須得用出他的全力。若是臨安總投降的時候,趙嘉仁落荒而逃,等他組建福州朝廷之后又威風八面,每戰必勝。天下人怎么看他?是覺得他乃是挽救大宋之人,還是覺得他是個陰險狡詐,不惜出賣朝廷的奸賊!”
在賈唯信看來,趙嘉仁奪取權力的道路簡直是一氣呵成。好像權力天然就該屬于他,連上天都在幫助趙嘉仁。現在聽了爺爺的講述,賈唯信也覺得眼界大開。趙嘉仁能夠奪取皇位,是因為天下都覺得趙官家乃是忠義之輩。是大英雄。他這一生能被批評的大概就是奪取皇位這件事。
但是這畢竟是趙家的事情,趙官家的功業配得上皇帝的地位。而且楊太后與小官家都沒死,某種意義上也證明了趙嘉仁本人的品德。他其實完全可以玩弄手段,讓楊太后與小官家死去,再順利成章的繼承大位。
現在看,趙官家的道路之所以這么順利,恰恰是因為別人試圖奪取趙嘉仁的功勞,反倒讓趙嘉仁擺脫了狗咬狗一嘴毛的窘境。就如賈似道所說,如果趙嘉仁當上了大宋右丞相,他大概就得主持和南侵的蒙古軍決戰的責任。以趙嘉仁的軍事才華,定然不會發生臨安總投降的悲劇。
思忖了一陣,賈唯信問道:“阿祖,若是趙嘉仁大勝,豈不是要以左丞相相酬么?”
“若是我全力推薦趙嘉仁做右丞相,便是有人讓他做左丞相,他就能做么?即便我當時不得不退,不比現在要好上萬倍么!再說大宋三百多年來,換了多少位丞相。我便是下來享福,不比現在強上百倍。”
“嗯嗯!”賈唯信連連點頭。如果事情真的如賈似道所希望的那樣,賈似道能夠從容的讓出左丞相,那賈似道的地位和聲望不僅沒有絲毫的損失,反倒會因為為國舉才而更上層樓。如此想來,一味的被私利所困,反倒是害己。
“不過你還年輕,也沒必要非得和我這樣。年輕就會不服氣,而且你周圍哪里個個都是趙嘉仁這樣的家伙。你沒必要對那些被功利心懵逼的人做絲毫退讓。我說這些,都是針對你前面所講。如何選擇公事的人,如何選擇要支持的人。你見到那些能保住自己的人,若是那種做事之人,就與他們合作。”
“一定要能自保么?”賈唯信抓住了要點。
“你看看李庭芝這樣的人,若是沒人保他,他就無法自保。你覺得靠他自己能守住揚州么?你看看他手下那些人,在大宋已經奪回臨安之后竟然還去和蒙古人勾結。靠著幫人能守住揚州,這是天大的笑話。你再看趙嘉仁,他不僅能自保,還能開拓。”
“這種人豈不是難以制約?”
“呵呵。大郎,我當年也和你一樣的想法,覺得趙嘉仁難以制約。不肯給他機會。等十幾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多個朋友多條路。給別人路,就是給自己路。不可能什么都讓你一個人拿到手。”
賈唯信連連點頭。雖然這番對話陳義過高,還是那種看似講述些讓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大道理,真道德。可這番內容是與極為現實的經歷結合,與極為慘痛的家族歷史結合。那些看似圣人才需要做到的事情,竟然如此的鮮活,與利益緊緊糾結在一起。
如果賈似道有容人之量,知道急流勇退的道理。他就會以兩次把大宋從覆滅的危險中拯救出來的身份致仕。在史書中將會以何等的濃墨重彩去褒揚賈似道的功績。感受到這些賈唯信不得不承認,大道理之所以是大道理,的確因為它們是對的。
想到這里,賈唯信心滿意足的對爺爺說道:“阿祖,我明白了。”
“你還不明白。”賈似道提醒道:“你記住,一個人若是自己都無法保住自己,你可以去救他。但是千萬不要和這樣的人合作。不管那個人看著多有才華,你都會被他拖下水。”
賈唯信很認真的請教,“我怎么知道他無法自保?阿祖,很多時候我覺得我自己都無法自保。”
聽了孫子這話,賈似道忍不住長長嘆口氣,“唉!你們啊!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
賈唯信偷偷吐了吐舌頭,卻也沒把爺爺的批評放在心中。賈似道也沒有不依不饒的揪著孫子不放。經歷過這么多之后,賈似道也承認造化弄人。他認為自己和趙嘉仁都是大宋頂尖的人才,即便如此,兩人都有過絕望的時刻。所以能否自保,其實是個很個人化的問題。賈似道的意思是指在賈唯信那種級別的差事上能自保。
真到了賈似道趙嘉仁這種級別,他們很多時候都得聽天由命。譬如,趙嘉仁要是遇到一個更具備道德的賈似道,從趙嘉仁的利益角度來看,他反倒面對了不幸。趙嘉仁能得到今天的一切,恰恰是因為別人想從他身上得到更多。賈似道原本不相信吃虧就是占便宜這樣的話。可他發現,從名利者的視角看趙嘉仁,事情就是這樣。
賈唯信看著爺爺累了,就告辭離開。回到自己的住處,賈唯信仔細的把自己周圍的人按照新思路梳理一番,就發現自己身邊的這幫人都是些想通過下頭的功績也提升自己的家伙。至少在賈唯信看來,這些人都不像是實干派。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之后,賈唯信覺得很失落,要是這幫人不能實干,那就得賈唯信挑起桑蠶業的工作。可這樣的事情哪里那么容易,沒有優秀的手下,根本沒辦法解決問題。
看來,能合作的人也不是那么輕易就會出現。賈唯信遺憾的做出了結論。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的過去,大宋326年的元旦即將到來。每年元旦之前,趙官家都要做個元旦講話。這個講話會講述今年的工作,展望明年的未來。賈唯信每資格參加高級會議,只能等著報紙和文件的傳達。
在以往的日子里,元旦講話出來了。趙官家講述的內容是‘明年,我們要奪回四川失地,光復靈夏故地。’看到現在還在繼續戰爭,賈唯信倒是有些訝異了。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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