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07 君父恩重
幾天之后,原本還在洛陽的慕容恪被行臺留守官吏安排,匆匆過河北上,進入了三臺大營。
重陽越來越近,王師新一波的攻勢已經開始進入準備階段,三臺大營的兵眾們也都次第北上進入前線各處營地,因此便顯得有些空曠。
慕容恪運氣還算不錯,他若再晚來一兩天,沈大將軍便應該不在三臺了,趕巧到達之后,便被安排覲見。
大帳中諸多隨軍參謀正在忙碌的處理軍伍,沈哲子便在旁側小帳中接見了慕容恪。只是慕容恪被親兵引入帳中后,沈哲子都不免微微一愣。
雖然見面次數不多,但沈哲子對慕容恪印象還是挺深的。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其人原本歷史上的形象,絕對是這個時代中首屈一指的人杰,另一方面則是這個年輕人本身便有一種令人高看一眼的特質。
在沈哲子的印象中,慕容恪雖然少年失意、寄人籬下,或是不乏落魄,但哪怕身處逆境之中,都有一種哀而不傷的謹慎自守。
以至于就連他都不得不感慨,遼東的慕容部在這個時期真是有一種天命眷顧的味道,如果不是因為對慕容氏反復無常的逆亂形象太深刻,若只言愛才,他都愿意給這個年輕人一些機會彰顯才力。
可是眼前座下拜伏的慕容恪,形象與記憶中卻已經大為不同。其人衰服在身,形容憔悴近乎枯槁,明明仍是二十多歲的壯年,但鬢發卻已經隱有灰白之色,透出一股未老先衰的頹廢。
“慕容玄恭何以形毀至此?樂而不縱,悲而不湎,情欲適度,這都是修身的淺顯道理。”
看到慕容恪這幅模樣,沈哲子也忍不住開口勸了一句。
慕容恪聽到這話后,神情變幻幾番,復又垂首澀聲道:“生人不能近倫理,行跡不能守道義,此等穢戶厭物,生不如死。入國十載,幸受大將軍仁義施庇,煢煢茍活,驚聞家門丑事,羞慚欲死,禽獸體質,豈敢再作自飾欺人……”
聽到慕容恪的回答,沈哲子一時間也是默然,聯想慕容恪的處境與遼東慕容氏這段時間種種變故,也不免多有喟嘆。
他之所以想起召見慕容恪,除了崔盧等人送來的遼東慕容儁的奏書中言涉慕容恪之外,其實也想看一看這個年輕人在如此處境之下會有怎樣的表現,現在看來,倒是有幾分滿意。
過去這段時間里,慕容皝叛晉投羯,慕容儁大逆弒父,慕容遵怙惡戀位,樁樁種種的事跡,可以說是將人世大惡種種體現的淋漓盡致。至于慕容恪,雖然入質中國年久,與這些逆亂事跡沒有什么直接的聯系,但他出身于此類門戶,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行臺問責的時候,慕容恪會有怎樣的反應,能否匹配他原本史上那種形象,沈哲子也是不乏好奇。或者說不乏惡趣,他也想看一看身在這樣的處境下,慕容恪能否表現出超越尋常人的特質?
政治中人物,心思較之常人難免會更加的深晦。沈哲子相信,慕容恪眼下所表現出的這種狀態,當中肯定有故意作態示人的成分。所謂不敢再自飾欺人,坦誠對于政治人物而言,都是一種作態。
至于慕容恪,眼下其心情自然也并非如外表那樣痛不欲生,更多的是一種惶恐。
他年未及冠便入質中國,老實說這么多年下來,對于部族以及那個生性涼薄、輕易便放棄他的父親慕容皝感情已經非常的淡薄,特別隨著行臺近年越發壯盛,也越來越感覺到他背后的部族非但不是其助力,反而是他融入行臺的一大障礙,乃至于立足天中的巨大隱患。
果然,今年新年之后所發生的種種,使得慕容恪過往所擔心的一切都徹底爆發出來。其父慕容皝反復無常,根本就不考慮還有一個遠在中國為質的兒子安全問題,也讓慕容恪對于部族更加絕望。
行臺當時精力主要還在籌備河北大戰,對于遼地邊遠問題關注不夠高,也并沒有即刻問責慕容恪并慕容運。但慕容恪過得同樣不輕松,官方的問責雖然遲遲不止,但是民間的聲討已經如巨浪涌來。
慕容恪入質年久,加上本身風采不俗,這些年在天中也頗積人脈。但是隨著慕容部的反叛,過往那些交情深厚的友人們俱都與他割席斷交、不再往來,更有甚者還有人直接當面斥罵,痛斥慕容部狼子野心,劣性難除。
之后遼邊局勢再生變化,慕容儁弒殺其父,慕容部整體分裂。當時慕容恪人脈盡毀,能夠得悉的消息也十分有限,可以說是整日憂心忡忡,掐指待死。備受煎熬之下,眼下這一副形容枯槁的憔悴模樣倒也并非完全作偽。
這一次突然大將軍召見,慕容恪也明白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到來。所以對于該以何種姿態入見,這一路行來他也多有謀思。
行臺對于慕容部敵意最深,自然是慕容皝的反叛劣跡。想要求于免責,與慕容部劃清界限自然是最直接有效的作法。可是這條路已經有人走了,而且走的還很徹底,他的兄長非但與其父劃清界限,更甚至大義滅親。
而且慕容恪也根本就不具備這種資格,他只是寄人籬下的砧板魚肉而已,以子謗父同樣是大悖人倫,同樣要遭到時流聲討。眼下他身在這樣一個微妙處境,任何一點時論非議都足以要他性命。
認罪不申,自毀傷形,是他眼下能夠想到、能夠做到的最穩妥的態度表達。至于迎接他的究竟是怎樣命運,已經不是他能夠自主的了。
其實慕容恪也不是沒有奢望過,經由其父反叛之后,行臺對于慕容部整體已經是信任缺失的狀態,哪怕其兄弒父求附,也未必就能獲得行臺的信任與扶持。
而且眼下主持遼事的溫放之,慕容恪與之交情匪淺,深知其人絕非權門紈绔,了解甚深,應該不會滿足于慕容儁代替慕容皝執掌遼東的局面。
行臺眼下應該還沒有全面建制遼邊的計劃,選擇扶植一個傀儡稍作過渡是基于現實的穩妥考慮。慕容恪久在中國,相對于慕容儁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但慕容恪對于行臺的底蘊與實力、包括沈大將軍個人行事風格都有一定的了解,也明白就算得于行臺扶植而返回故鄉,不過是暫且續命而已,一旦行臺諸事準備妥當,他則必死無疑!
心中雖然惶恐幾近絕望,但是聽到大將軍開口,慕容恪內心還是頗有感激,意識到最起碼眼下大將軍并沒有殺他之心,否則也不必對他這個待死之人說什么修身云云。
老實說,慕容恪是真的羨慕行臺這些任事之眾。身處一個積極向上、人心振奮的環境中,難免會深受影響,對于自身也會有所期許,希望能夠加入其中。
但慕容恪也明白,他的出身決定了他很難完全融入行臺之中。倒不是說沈大將軍欠缺那種博大襟懷,而是大將軍立足實際,并不妄求非分,在本身實力并未強大到足以包容所有的情況下,不會強行作態。
如果沈大將軍能夠聽到慕容恪這一心聲,對于其人評價肯定更高,甚至引為知己都未可知。
強大和包容,本身就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關系,唯有自身強大,才具有包容的資格,能夠寬宏包容,也能讓自身變得更加強大。強漢盛唐,莫不如此。
六夷鷹狼之卒,如中朝那些作亂的宗王們,玩個麻雀土狗尚且勉強,強行駕馭這些兇悍的鷹狼,不遭反噬那才是真正的見了鬼。
譬如今次將崔盧等中朝名臣引入行臺尊位相授,這在行臺創設最初是絕不可能的。在沒有確立自己絕對朝野第一人的權威之前,不要說崔盧,哪怕是劉琨本身若還活著,沈哲子大概也要效法王敦,想方設法的弄死,不可輕易招來給自己添麻煩。
慕容恪情況還不同于崔盧,沈哲子是真的有些愛惜其才力,當年之所以要求慕容部以其入質,未嘗沒有熬鷹的想法,眼下則就要看一看火候如何了。
“生機在前,無暇回望。舊事種種,我也不再與玄恭多論。今日召你來見,也是有一事難決。”
話講到這里,沈哲子便示意親兵將書案上一份書信交到慕容恪手中。
慕容恪垂首一覽,臉色又是變幻不定,片刻后又掩面深拜泣訴道:“家門人倫衰敗,兇殘至斯,雖生尤死,再作掙扎已是貽笑世道。恪之一命,早寄大將軍一念,若此草芥之身能收稍挽遼勢之效,死亦無悔……”
這一份書信是節選慕容儁親筆,慕容儁也是深恐行臺對遼東懷有更多想法,或會派遣慕容恪回歸部族,因是在表達效忠之余,更請求行臺能夠殺掉慕容恪,為此甚至愿意放棄掉慕容部原本平州刺史、遼東郡公的官爵。
“我雖然大勢在執,但也難免親疏遠近的狹念。玄恭入國已近十載,我與你雖然少有交誼,但較之素未謀面之流,總是多了一份情誼。更何況既入行臺,刑賞也應遵從行臺法度。慕容儁其人似恭實桀,千里之外竟敢擅捉行臺法刀,妄圖我王民生死,這也實在是笑話!”
聽到大將軍這么說,慕容恪已是熱淚直涌,姑且不論大將軍是出于什么理由愿意保全他,但僅僅只是這一點關照,便已經遠遠勝過他那個罔顧自己生死的父親和那個恨不能除其而后快的兄長良多。
沈哲子抬斷慕容恪的哭訴拜謝,又開口說道:“玄恭才養經年,我雖乏于親昵,但也懷念無忘。有志者、難篤靜,不知你可愿入事為助?”
慕容恪聽到這話,更是激動得渾身戰栗,整個小帳中都響起其人砰砰叩首聲:“倫情摒棄之厭物,生不如死。大將軍仁德澤被,不棄微傖,再造之恩,塑我筋骨志氣,自此之后,唯君父威令驅使,愿永為犬馬效忠!”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倒是一動,他倒是沒有石勒那種濫認假子的習慣,而且事實證明這些假子們也實在不能保證忠心。但慕容恪自陳被人倫摒棄,這倒未嘗不可稍作化用。
略作沉吟,他便提筆緩書:“漢皇恩威,彪炳千古,日磾忠義,余澤綿長。我與玄恭,法此古義,以此互勉。”
慕容恪恭然受命,自此后便無復舊年姓氏,以金玄恭為其姓名,與那不堪之家世徹底劃清了界限。但自此余生,也不曾回返遼東。只是大梁新朝之后,一些慕容部殘余人眾循此淵源,攀附避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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