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377 少君之困
“姊夫,姊夫!朕聽說你又打了勝仗!”
見到沈哲子,小皇帝臉上頓時綻露出燦爛笑容,小跑過來,繞著沈哲子轉了幾圈,然后才呼出一口氣說道:“還好姊夫完好無損,朕聽人說戰事將定,阿姊她們也快要歸都。若姊夫再在戰陣上受了傷,阿姊歸都見到,又要來怪責我不知體恤。”
“怎么會?勤王平叛義不容辭,才為國用乃是榮幸,公主識得大體,哪會因此怪責。”
卸下甲具之后,沈哲子也是一(身shēn)輕松,下意識要抬手拍拍個頭將到他肩膀的小皇帝,不過看到那幾名宮人,還是收回手來。他倒是不怎么將小皇帝當做一個政治味道太濃烈的人來看待,但也沒必要在人前表現的太親昵。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休養,小皇帝(身shēn)上那種羸弱瘦削漸漸不見了,臉頰再次變得豐潤起來,衣襟上還殘留著些許(奶奶)漬。沈哲子見狀便皺皺眉頭,忍不住說道:“飴糖雖然甘甜,但卻未必大益。飲食應該得宜適量,切忌暴飲暴食。早先陛下就略有虛肥,如今正是長(身shēn)體的時候,更要注意餐飲的搭配。”
小皇帝聽到這話,臉上笑容快速斂去。這段時間他確是有些忘形,乃至于可以稱得上長到這么大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沒有叛軍時刻的威脅(騷sāo)擾,沒有母后和大舅每(日rì)的耳提面命,也沒有侍中近臣天天追著他教授經義,可以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qíng),睡覺也能睡到自然醒,除了偶爾對親人的想念,可謂是無憂無慮。
又與沈哲子閑聊幾句,小皇帝忍不住作大人狀感慨一句:“姊夫,為什么人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去過活?為什么一定要做那么多煩心事?”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一愣,沉吟片刻后才說道:“人活在世,又不是孑然一(身shēn),總要與旁人有所牽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能勾動影響旁人的喜怒哀樂,乃至于禍福生死。位置越高,所涉越廣,尤其是皇帝陛下。宇內俱為臣民,榮辱都決于帝心。人心俱向高處,但能以才得任,以名得顯者少之又少。”
“人人都求上進,那些名微才薄者爭不過旁人,只能求取幸進,投其所好,以邀帝寵。今世以天下而奉一人,陛下能取用者不過其微,供養者卻是海量,陛下取用何人,何人便能脫穎而出,超于同儕。其人便能假天子之意勒索天下,致使民怨沸騰。陛下(身shēn)處其位,便不能從心所(欲yù),才能讓人無從洞悉你的喜好,不被人假借意愿以行劣事。”
“右衛與朕講慎獨,是不是就是姊夫說的這個意思?”
聽到沈哲子的話,小皇帝也變得正經起來,疑惑發問道,不過旋即便皺起了眉頭:“可是姊夫,朕又不是圣人,也不想做圣人,要朕沒有喜好,怎么可能做到?朕喜飴食,喜酣睡,也喜玩鬧游戲,又不喜害人,不喜暴虐。若人人都禮奉君王,怎么這世道不是朕所喜的那個樣子?”
聽到小皇帝這么問,沈哲子對他真是有幾分刮目相看。在這個年紀而言,能夠有邏輯上的發問,可見他這個小舅子也不是只知道吃喝睡玩的頑劣小兒。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才又說道:“凡事也無絕對,都可稍作變通。右衛教陛下慎獨,誠然至理箴言。但這并不是說陛下就要完全壓抑喜惡,只是不要過分彰顯示于人前。”
“姊夫這么說,意思是朕喜歡做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不讓人看見就可以?”
小皇帝聞言后眸子一亮,湊到沈哲子面前笑語道。
“大概是這個意思吧,不過大凡什么喜好,總要適度適量,若是過分沉湎,好事也要變壞。畢竟陛下所處之位,乃是輝煌白(日rì)所在,(身shēn)受萬眾矚目,哪能長久離群索居!”
小皇帝聽到這里,臉色又是一黯,他眸子一轉,擺手屏退旁邊侍立的宮人:“你們都退下去,朕要與姊夫言幾句私話。”
待到宮人們盡數退去,小皇帝才又轉為愁眉苦臉:“我是真的不愿做什么輝煌白(日rì),也不愿受天下供養。姊夫,我是真的不愿再做皇帝,你素來都有大才,能不能幫一幫我?”
聽到這話,沈哲子臉色頓時板起來,剛待要開口呵斥,卻見小皇帝一臉哀求之狀,他閉上眼思忖良久,才徐徐開口道:“這一類話,陛下切記不要再說。我與陛下雖然親厚,但畢竟分屬君臣,這種話不能聽也不敢聽!”
“可是,姊夫,我、我真的……”
“陛下不愿受天下供養,但生于此門庭之內,此(身shēn)早受供養。無論你愿或不愿,這已經是對天下所欠的債,該要償還。這種念頭不要再動,這種話也不要再說!”
沈哲子不知道再繼續坐下去,小皇帝還會說出什么驚人之語,說完之后,當即便站起(身shēn)來,準備告退。
“姊夫,我是真的、真的想……”
小皇帝眼望著沈哲子背影,小臉上充滿了落寞。
行出幾步后,沈哲子又轉過(身shēn)來望著小皇帝,嘆息道:“你現在年紀太小,有什么念頭,有什么夙愿,那都做不得準。等你長大了再體察本心,若是心意有轉,再回望今(日rì),只是一時笑談罷了。但如果你仍然堅持此想,到那時再對我說,我幫你。”
離開太極前(殿diàn)后,沈哲子心(情qíng)有幾分亂。他沒想到,自己的心境會因這小舅子寥寥幾語而成一團亂麻。
雖然事實上而言,終東晉一朝這些皇帝,沒有一個是做的舒心。但那所謂的煩憂,在一般人看來不過是幸福的苦惱而已。畢竟就算皇權被鉗制得再怎么嚴重,相對于那些苦陷戰亂之中、朝不保夕的民眾而言,榮養于深宮之內衣食無憂,已經是世間第一等的幸福!
人心最難猜度,帝王之心更是如此。倒不是說每一個皇帝都是心機深沉之輩,而是(身shēn)處在那個位置上,(身shēn)邊環繞著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一個動作、一個念頭都會被人無限的解讀,自然也就有了千百種意味。
如今這個小皇帝,雖然偶或胡思亂想,幾乎沒有心機,更是沒有一點權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在時局中就無關緊要,相反的,他這一個位置牢固得很,一旦有所搖擺,整個江東政局都會動((蕩蕩)蕩)。
雖然時下是所謂的門閥政治,但有一點不能忽略,那就是當權的門閥,他們的權柄并非自己滋生出來,而是來自于中樞,對皇權進行截流!一旦皇權不穩,這些門閥也都岌岌可危!瑯琊王氏強不強?兄弟各據方鎮,掌握江東過半兵甲,可是當他家與皇權發生碰撞時,仍然避免不了大敗虧輸!
以門閥形式存在于朝堂的各個家族,其力量的來源主要是對皇權的分享。可是當它反過頭來要吞噬皇權時,其原本擁有的力量大半都會消失。比如王舒坐鎮京口時,流民帥擅自過江者殺無赦,無人敢于犯(禁jìn)。而當王敦謀反時,流民帥反而成了他的掘墓人!
小皇帝這偶發奇言,讓沈哲子聯想諸多,甚至開始審視自己家借助皇權得來的力量。只有將這些力量盡數剝離開,才是他家真正擁有的力量。
要幫助小皇帝完成這個夙愿,無異于要終結一個已經形成、正在正常運行并且還將持續數十年之久的舊秩序,并不僅僅只是謀篡那么簡單。否則僅僅只是換了一個人被囚在深宮而已,可能還是沈哲子自己。
沈哲子需要一批不是遵循舊有秩序而得到升遷的人,并且需要把這些人的前程從舊秩序那里接手到自己手中來,從頭構建起一個新的升遷秩序。
有了這個想法之后,他突然覺得早先王導的邀請未必不是一個機會。來(日rì)之建康,可以想見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臺中政事最大決策者應該就是王導。因為隨著庾亮去世,時局中并沒有人在名望和資歷上足夠與王導抗衡。
溫嶠要差一些,陸曄則更不可能,陶侃的年紀和出(身shēn)都不作此想。哪怕是庾懌,能夠借助皇太后和沈家幫忙穩定住庾亮留下的政治遺產已經是很好的結果。而他老爹沈充,眼下也絕不可能離開東揚州,要將東揚州烙下更深的沈家印記。
沈哲子原本的打算是避開中樞直接的短兵相接,在豫州扶植一批向他靠攏的軍事新貴,作為自己未來的底盤之一。但是小皇帝的話給了沈哲子不少啟發,正常(情qíng)況而言,他是不可能上王導的船的,有什么問題或者沖撞,都需要從外部去攻克。但是現在王導給他開了一個口子,讓他有機會上船。
沈哲子也很清楚,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可能直接前往一線執掌方面,即便經營豫州,也要假庾懌之手,自己要留在臺城養望。既然已經確定了留在臺城,為什么不往更核心的位置去靠攏?
當然有可能會遭受鉗制,但這一點哪怕他選擇別的位置也都無可避免,上了王導的船反而有可能洞悉到對方許多內部運作的規律。憑他眼下的積累,不可能有人再將他捂殺在臺中!
有了這個意向之后,沈哲子的思路開朗許多,回到宣陽門內都督府,便召見杜赫等屬員,詢問目下豫州方面的(情qíng)況。他要趁著眼下跟王導關系還算融洽,而都中阻力也幾乎沒有,盡快在豫州搭起一個框架基礎。
漢祚高門 0377 少君之困